《短文集》抽烟的兔子

1、01-03

　　白羊B与双子AB

　　01
　　当白阳和陆小双的名片被印好时，正是他们俩进入祥泰保险三个月整。
　　看着簇新的，散发着印刷品清香的名片，白阳手舞足蹈，“真漂亮啊！看，还有公司logo呢。”
　　陆小双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直接把名片盒扔进背包，“没logo才不正常吧？”
　　其实不仅是公司logo，名片背面还有寿险主推的各项险种及简介。这玩意，贴电线杆子上就是小广告，有什么好漂亮不漂亮的？
　　白阳依然兴致很高，对着业务员大厅的穿衣镜反复演练自己递出名片的样子，“您好，我是祥泰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小白，这是我的名片。”
　　陆小双默默站在旁边，直到白阳第十一次对着镜子冒傻气，他终于动了。
　　从旁边桌上拿起一双不知哪个业务员扔在那儿的一次性筷子，不无讽刺地递给白阳，“要不要叼着？据说能训练笑出八颗牙。”
　　“哦？真的吗！我试试。”
　　陆小双：“……”

　　区经理莫杰在经过常胜业务部时，一眼就看到镜子前有个小业务员正叼着筷子傻笑，身上的西装一看就是便宜货，略长的头发蓬蓬地堆在脑袋上，后脑勺还撅起一撮呆毛。
　　“注意发型。”
　　“吓！”白阳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先看见一绝对具有代表性的三七分小分头，那一脑袋发蜡啊，油光锃亮。
　　莫杰板着脸后退了一小步。死孩子没事儿长这么高干嘛？
　　“咱们做业务的务必讲究外表干净利索，这样才能给客户留下好印象。喏，你这里，还有这里，都得修一修。”
　　白阳从镜子里打量他被区经理指出的鬓角和后脖颈，头发确实是长了。
　　“好的经理！我今天拜访完客户就去理发。”
　　“嗯。”莫杰又看了眼旁边的陆小双，“你看这个同事的发型就很标准。”
　　荣获经理大人夸奖的陆小双面无表情。
　　这让莫杰多少有点搓火。现在的孩子怎么连基本礼貌都不懂？
　　“你们俩是‘一帮一’配对儿的吗？”
　　“是啊是啊，我们是一起入司的，也是老同学。已经做了三个月了，刚转正。”白阳很热情的自报家门。
　　“嗯，业绩怎么样？”
　　“呃……”被戳到痛处，白阳的声音萎下来，“一般吧。”
　　莫杰挑起左边眉毛，“要知道寿险无捷径，访量定输赢。一日一访，就地阵亡，一日两访，勉勉强强，一日三……”
　　陆小双突然插嘴，“好，我们这就去拜访客户。”说完拉起白阳就走，留给区经理两个渐行渐远的后脑勺儿。

　　说是拜访客户，其实就是流窜在各个小区，挨家挨户的敲门推销。
　　白阳和陆小双都不是本地人，在北京读完大学就加入北漂一族。他们俩甚至都不算正统意义上的同学，只不过是同校同届而已。
　　所以，他们没有亲戚朋友可以拉关系，同学们也都是刚参加工作，日子还过得朝不保夕，哪儿来余钱跟他们买保险呢？
　　看着面前第N个摔上的大门，白阳不忘扯着脖子喊：“大婶，我把我名片给您夹在门上了，您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
　　里面传来一句：“谁是你大婶？你才大婶，你全家都大婶！”
　　白阳眨巴着眼睛，茫然地看向同伴，“怎么回事？”
　　陆小双睿智地说：“你踩到宅女的痛脚了。”
　　“宅女？她、她……”
　　“走吧，去下一家。”
　　这回轮到陆小双敲门。
　　白阳一个劲儿的小声提醒他：“微笑，保持微笑！”
　　一中年汉子打开门，看到陆小双的瞬间差点给跪了，“大哥，再容我几天成吗？孩子刚开学，钱紧，过阵子我肯定还！”
　　白阳急得一把掐住陆小双后腰。
　　陆小双嘴角一抽，眉毛一拧，“要保险吗？”
　　汉子：“……”
　　白阳：“……”

　　“没你这样的！”白阳拉着陆小双一路狂奔，确定那拎菜刀的抠脚大汉没追上来，这才撒开他，双手撑着膝盖捯气儿，“你不能笑笑吗？经理说过，态度要亲切，亲切！咱又不是要账公司。”
　　陆小双还是那副死人脸，“一听他就是欠着外债的，哪儿还有钱买保险？”
　　白阳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绿化带石台上，“这一上午又是颗粒无收。”
　　突然发现裤子膝盖旁破了个小洞，被撕裂的布料飘出几根线头。
　　真是屋漏又逢连天雨。缝补上自然还能穿，可就像区经理说的，做业务的仪表很重要，怎么能穿条破裤子跑出来谈保单呢？
　　眼瞅着到月底，水电煤气又要交了，还有电话费、网费，小吃店也等着结账。
　　可一个月只签到三张几百块钱的保单，又只有那么点底薪。就算他扣着吃，省着用，加加减减也不够再买一条西裤的。
　　陆小双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已经凉透的油盐火烧，“吃不吃？”
　　白阳摇摇头。
　　陆小双想了想，还是给他留了一个。

　　咽下最后一口火烧，接在掌心的芝麻也倒进嘴里，陆小双发现有点不对劲了。
　　小吃货竟然没动。
　　“你怎么了？”
　　白阳垂着头，“我不想干了。”
　　陆小双没接话茬儿，他知道这厮不用人搭话，一会儿就得自己全吐出来。
　　果然，连一分钟都不到，白阳就说：“真的，我真不想干了。穿西装打领带有什么用？有办公室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去送快递，至少能吃饱。哎，我听说快递员赚得可多了，干得好的一个月上万呢！自己有车还能赚更多。”
　　陆小双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是谁拉我做保险时跟我说‘业务员干得好的一个月好几万，做到业务经理年薪百万’？”
　　白阳的头垂得更低，“我、我呗。”
　　“知道就好。做哪一行还不都一样？只要肯努力，下得了决心死磕，总能干好。”
　　“也对啊。”
　　“那这个火烧你还吃不吃？”
　　“吃！”
　　看着白阳狼吞虎咽，陆小双终于露出一点点笑意，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02
　　事实证明陆小双的坚持是有道理的。
　　当他和白阳的第五盒名片用光时，他们俩的业绩终于有点起色了。
　　他们俩凑份子置办了一套便携式折叠桌椅，一块公司给统一定做的广告板，又印了无数张宣传单，每张单子正面是险种推荐，背面是他们俩的工作证复印件，还在白阳笑得傻兮兮的证件照旁印了一行“祥泰人寿，您永远的朋友”。
　　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瞅着到年底。
　　无风的白天，他们就在小区里摆宣传桌，晒太阳，阴天刮风就去挨家敲门。
　　白阳通过同事认识了一个在阜成门天意做小商品批发的江苏人，以极低的价格包圆儿了一批购物袋，水杯，磨刀石，牙刷架。
　　陆小双把礼品一样样摆在桌上，尽量挂起笑容招呼大爷大妈们。
　　守株待兔虽然笨了点，但也是跑业务的一种方法，最重要是混个脸儿熟，增加信任度。

　　“小妹，买了这么多零食呀？来，给你个购物袋装着，超市的袋子太薄，勒手。”白阳笑眯眯地冲一个烫着刨花儿头的女青年说。
　　女青年冷着脸走过来，“不叫我大婶了？”
　　“啊？”白阳愣了愣，这张脸确实看着眼熟，突然灵光一闪，“哦哦，是你呀。唉，那天走廊里光线不好。”接着又憨笑：“嘿嘿，你换发型了吧？挺好看的。”
　　女青年翻给他一对眼白，接过购物袋，末了，又从桌上又拿走了一份宣传单。
　　“有戏有戏。”白阳等她走了用胳膊肘捅捅陆小双，“她主动拿的宣传彩页。”
　　陆小双没理他。
　　目前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控制自己的火气上。他对面的大妈已经耗了快二十分钟了，磨磨唧唧的就一个目的——多要两样赠品。
　　大妈很狡猾，罗列出诸多“可能、也许、大概、没准儿”会需要买保险的亲戚朋友，她想要五份彩页和五份礼品。
　　人家振振有词：“我得把你们的材料给姐们儿送去呀，但也有个说词儿不是？我这是看你们俩小伙子怪辛苦的，帮你们拓展工作。”
　　陆小双咬着后槽牙假笑，“其实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您直接来干保险，不仅能想给您姐们儿多少礼物就给多少，您自己还能拿提成。”
　　大妈一翻眼睛，“哟，怎么跟传销的似的。”
　　白阳赶紧打圆场，随手抄起两件塞给大妈，“您别误会，我们真不是传销的。来，这是送您的礼物，您拿好。有什么需要我们的您尽管开口，我们俩电话这上头都有。”

　　后来陆小双就数落白阳太二，说一看那老太太就不会买保险的，只是来混赠品。说现在的人都务实，你有钱有东西的时候就围着你转，等你没有了，树倒猢狲散！
　　白阳就笑，夸陆小双眼睛亮，会识人。
　　对于这种粗神经又善于打岔的家伙，陆小双也没辙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位被他极其看不起的大妈却给他们带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机。

　　白阳从一进入会场就紧张的不得了。
　　这地方太高大上了，连服务员的穿着都比他体面五倍。富丽堂皇的穹顶上，几乎可以用“璀璨”来形容的巨型水晶灯特别亮，让他磨偏了根儿的旧皮鞋无所遁形。
　　一个步履匆匆的年轻女孩向他们走过来，耳朵上别着耳麦，手里举着ipad，说话像机关枪：“你们俩是我妈说的保险业务员吧？她挑的那种保险能保多少种重大疾病？怎么理赔？理赔周期多少个工作日？和社保冲不冲突？包不包含意外伤害？住院有没有补贴？门诊报销比例是多少？”
　　这一大串问题是连着问的，白阳都傻眼了，“行家啊！”
　　女孩儿拿鼻子哼了一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白阳都懵了，他哪儿记得她都问什么了？
　　陆小双突然开口：“王阿姨打算购买的是祥泰一号重疾险，包含十八种重大疾病，理赔需要提供出院小结和消费明细，从上交理赔资料算起，大约十五个工作日理赔款到账，和社保不冲突，意外伤害保险需要单独购买，但每年保费包括意外伤害医疗只需要一百多块，住院没有补贴，需要门诊报销可以在主险下挂一个住院类副险，报销比例按照实际支出金额从60%到75%不等，这是比例表。”
　　白阳惊了，但觉得哥们儿特提气。
　　女孩儿也有点吃惊，低头看一眼陆小双递给她的表格，“行了，拿来投保书，我签。”

　　每年八千多保费的单子就这么成功了！
　　陆小双心算了一下提成，很满意。
　　“走吧。”他觉得今天应该和白阳一起好好吃一顿庆祝一下，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这种冤枉钱不该花，可是……这个小吃货不是馋烤肉馋了很久吗？
　　“等等！”白阳贼眉鼠眼地瞄着不远处的会场。
　　偌大的宴会厅入口摆满了鲜花，蓝底白字的横幅上写了一堆特唬人的英文。
　　白阳舔了舔嘴唇，“你说，反正咱俩都混进来了，里头会不会有更多的潜在客户啊？能来这参加宴会的都是有钱人吧？”
　　陆小双飞快地在脑子里权衡了一番。
　　最终，出主意的是白阳，但下决定的却是他。
　　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03
　　施子南叼着根儿细雪茄，颇有兴致地看着面前吐沫横飞的白阳。
　　技术峰会上竟然还有卖保险的，有意思。
　　白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您有兴趣进一步了解吗？”
　　“你渴了吧？”
　　“啊？”
　　施子南从经过的服务生托盘里拿了两杯香槟，递给他一杯，“你渴了。”
　　白阳爽朗一笑，接过来特别实在的一口喝干，“谢谢您啊，刚才光顾着说话了。那您看哪天您方便？咱们留个电话，我登门拜访。”
　　施子南看着他手里的空酒杯，冲服务生勾勾手指，又给白阳拿了一杯。
　　“我哪天都方便，你想什么时候来？”
　　白阳一看有戏，眼睛都亮了，“明天怎么样？”
　　施子南吐出烟，“没问题。来，再喝点，说了这么多渴坏了吧？”
　　白阳又是一仰脖就干了，“确实有点渴了。”

　　他和陆小双为了增加效率是分开行动的，刚才一进门就打听过了，这是一个科技与能源的技术峰会，来的都是各家企业的经理或老板。
　　酒会只有两个小时，再过一会儿这些“肥羊”就会移师餐厅，不抓紧时间怎么行？
　　但白阳是很容易知足的那种人，肥羊虽多，他能逮到一只足以。
　　眼见这位名叫施子南的小老板性格随和，人也面善，白阳就没了那个再多逮几只“肥羊”的野心，能把他拿下就行了。
　　公司讲师三令五申的“初次拜访不要提及险种，不许介绍详细条款”的警告被忘在脑后，剩余的半小时里，白阳就像只没心没肺的桶子，肚里的存货叮叮咣咣给倒了个一干二净。

　　施子南始终面带微笑，直到他说完，才问：“你现在都跟我说了，那明天你打算还跟我说点什么？”
　　“呀！”白阳傻兮兮的长大嘴巴。
　　对啊！讲师不让第一次说条款就是为了留着二次拜访时再讲，而且是越安静的环境越好，能单独跟客户详谈为上策，方便业务员促成保单。
　　“这个，这个……”
　　施子南抽了口雪茄，悠然地看着白阳发窘，手足无措抓耳挠腮的样子让他心情大好。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冷，“怎么？没得说了？那你明天别来了。”
　　“不不不，有得说，有呢，有好多呢。”白阳一急，抓住施子南的袖子，“咱们还是先留个电话吧。您有名片吗？这是我的名片。”
　　施子南接过来看了看，“白阳。”
　　“对对，这是我的名字。”
　　“哦，我才知道你叫白阳。”
　　“哎？我刚才没自我介绍吗？哦，我给忘了，哎呀，我怎么给忘了。”白阳拍了拍脑门，“对不起啊施先生。”
　　“没关系的，小白阳。”
　　“那，您的名片？”
　　正好有服务员来请客人去餐厅入席，施子南就把白阳的名片往裤兜里一揣，“我没有随身带名片的习惯，等我电话吧。”

　　当时白阳就觉得这张单子八成是飞了。
　　都怪自己得意忘形！
　　所以这件事他没敢跟陆小双提，只说没人鸟他，好在陆小双那边也是收获不佳，倒也没怀疑他什么。
　　但这件事的后遗症是让陆小双变得比从前更阴郁了，跑保险时也更卖力了。
　　原本约定的一日五访变成了一日十访，有时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就算白阳鬼哭狼嚎他也不肯放松一丝一毫。
　　而且，施子南放了他鸽子。
　　白阳在最初一个星期还抱着一点点希望，经常攥着手机生怕漏听来电，直到半个月后，就在他完全放弃的时候，施子南的电话却来了。

　　但是，在约好了该去拜访施子南时，陆小双却迟到了。
　　白阳焦急地在写字楼下徘徊，每隔三五分钟就看一遍手机。
　　施子南要求他八点半到，说在九点的早间例会前给他半小时，可现在都八点五十五了，陆小双还没来。
　　白阳想过自己先上去，但面对高耸的写字楼时，他胆怯了。
　　CBD，玩儿闹呢？这是什么地方？中国（C）北京（B）大北窑（D）。身边经过的红男绿女们个个都是走路带风，鼻孔朝天，写字楼前的保安都跟特警似的。
　　让他自己上去，杀了他吧！
　　突然间，白阳觉得自己特别渺小。
　　北京城的繁华与繁忙像一座山，轻蔑的把他碾在脚底。
　　瞧瞧路过的那些上班族，同样是人，人家穿什么喝什么，拿着什么用着什么。
　　再瞧瞧他，外省小县城里爬出来的土包子，去趟铁岭都是大城市。他们那旮儿除了大忽悠和活雷锋，其实也有缩手缩脚的喀拉。
　　（喀拉：东北话，软弱无能的意思。那旮儿：东北话，那块儿，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