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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十六 ...


  •   因为极度的消瘦,那串一直在他手腕上的犀鸟手链滑落到了手背上,犀鸟的图案也被溅到了几滴血,我惊惶又心疼地抓住他的手:“翌辰,你疼不疼?”
      他的手在我手中颤抖地蜷曲着,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胸口剧烈起伏,但还是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厉声说:“出去!”

      我再怎么懊恼自己的操之过急,也是于事无补,这一次的发怒让温翌辰本来就脆弱的脑血管差点出了大问题,我被医生责令不得探视,甚至,不要再出现在温翌辰的视线范围之内。
      我知道他有多么地厌恶陌生人骚扰他的空间,尤其是现在,他那么孱弱无力,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自理,那种仿佛被人赤裸裸窥探隐私的感觉,他一定深恶痛绝。
      可是,难道在他的脑海里,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我的痕迹吗?在他沉睡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的絮语和触摸,他竟然没有一点印象?他刚醒来的时候,主治医生曾经也说,除了感谢上帝之外,真正带他走出黑暗桎梏的那个人,应该是我,但是为什么当他意识完全清醒以后,我,却反而被封存在了他记忆中一个暗无天日的盲区?
      我困惑而又不甘,再三的请求,加上卢元照多次出面沟通后,医生才勉强同意我在温翌辰熟睡的时候,去他的房间偷偷看他。

      他的身体依旧虚弱,还处在体力恢复和体质调养的阶段,练习翻身,是在他的坚决要求下,提早开始的复建。
      为他做复建治疗的医生说,他并不焦躁,但是特别努力,我们常人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与他,却是每一次的汗湿后背,筋疲力竭,尽管如此,他却没有丝毫懈怠。
      他在努力地想让自己站起来,可是,为什么不愿稍作一点努力,把自己唯一最亲近的人想起来?毕竟,他的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可是我连问他这个问题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每次确定他已经完全处于深睡眠状态后,才敢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屏息静气地坐到他的身边。

      即使在熟睡中,他的眉心也总是蹙着,看上去疲倦而又倔强。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去,把他的眉心轻轻抚平,让他的嘴角,展开一个上扬的弧度,可是总在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小心翼翼地把手缩了回来,只怕弄醒了他,我就又会被当成一个陌生人赶出门外。
      有时我甚至会自私地,宁愿他没有醒来,那样,至少我还能无时无刻陪伴在他身边,不用患得患失地,做好随时被驱逐的准备。
      可是这样的念头很快被另一个更强大的意愿压到:他必须醒来,必须康复,依旧像以前那样,睿智通达,恪求完美,甚至于自以为是,吹毛求疵,因为,那才是我最爱的那个他,不管我能不能再留在他的生命里,我都希望,他能恢复成,我曾经那么深深迷恋的样子。
      我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抵不过造化弄人,有一天我必须从他身边离开,那也必须是,当他身心完全康复的时候。
      我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每个夜阑人静的深夜,尽管身心疲倦,可是我不敢在他身边睡着,我分秒必争地看着他的面容,贪婪地呼吸着他呼出的气息,哪怕他轻微安稳的鼻息,我也侧耳倾听,仿佛那是世间最美的天籁。
      难得有几次,我实在抵不住困意,枕在他床边打了个盹,睡意朦胧中,时常会感觉他的手,在我的脸上轻柔的抚触,偶尔,似乎还能听到他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仿佛带着无尽的疼惜和歉意,甚至于有一次我突然睁开眼,看到他的手好像刚刚从我的脸上落下去,可是等我定定神清醒过来,却只看到他闭着眼睛沉睡的侧脸。
      一切,总归不过,是我太过渴切而导致的错觉。

      连续的训练进展很大,一周后,医护告诉我,温翌辰的训练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可以自己翻身,并且可以用手,把自己的身子支撑起来一些。
      或者是太累,也或者是有些兴奋,那天晚上他入睡很晚,睡得也并不太踏实。
      我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坐在他床边,却不敢靠太近,生怕自己一个细微的声音或动作,就会惊醒他。
      他似乎一直在做梦,眼皮微颤,嘴唇也在微微翕动,突然呼吸越来越急,在胸口的起伏中,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声音低沉却又急切,好像是丢了最重要的东西,惶急地要把它找到似的,我连忙站起来,靠近他的嘴唇。
      “景昕……”他在叫我的名字!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急促的呼吸中,他分明又在我耳边叫了一句:“景昕……”
      “我在!”我忘乎所以地回答,“温翌辰,我在!”

      我不知道置身梦中的到底是他还是我,泪眼朦胧中,只看到他颤巍巍的,抬起了一只手,虽然无力,却在向着我的方向,拼命地伸过来,像是在寻求着,世上唯一的倚靠。
      我把他的手抓住紧紧贴在脸上,不可控制地欣喜若狂,快速地按铃叫来了医生。

      “他记起我了!他在叫我的名字,他一定是恢复记忆了!”我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边哭边笑。
      但是医生冷静地告诉我,确切的情况,要等温翌辰清醒后才能判断。
      这一个黑暗到黎明的距离,空前的漫长,当卢元照向我转达主治医生的判断结果时,阳光已经铺满了窗外的雪地,过分明亮的白色让人觉得晃眼。
      “景昕,你听爸爸说……”卢元照的神情总是凝重。
      “他记起我了对吗!他清清楚楚地在叫我的名字!”我觉得结论已经不言而喻,“现在我可以随时见他了对吗?”
      “景昕……”卢元照为难地顿了一下,像下定了决心一样,用快速而坚定的语气:“跟爸爸回国吧。”
      “为什么!他已经想起我来了!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走!”我不可置信地叫起来。
      卢元照按住我的肩让我坐下来,神情是极度的不忍,看得出那些话他不想说,却不得不说:“刚刚主治医生和温教授谈过了,他说,温教授对你,依旧没有任何印象。”
      阳光正映在这间会客室窗边的一株绿植上,可是我好像看到,那些在漫长的阴沉雪天过后,刚刚晒到阳光的叶子,突然被成群虫子咬噬侵吞,瞬间,只剩斑驳枯败的脉络……
      “怎么可能,他明明,已经想起我了……”
      “景昕!”卢元照像是要把我从梦里唤醒,“那只是他在睡梦中一瞬的意识,他醒来后已经不记得了。可能他的潜意识的确还残留着你的信息,可是要全部恢复,可能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可是至少他的大脑里已经有我的影子!我不在乎还要多久,只要留在他的身边,我可以等!”我急切而肯定地说。
      “可是!”卢元照的声音越发低沉:“温教授已经提出,如果院方再默许你探视他,他会用法律途径来解决,禁止你任何形式的探视,而且院方也会牵涉到相关的法律责任,现在医院方已经提出,希望你尽快离开医院。”
      他拢住我不住颤抖的肩膀,把我靠在他的怀里:“如果这样,你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温教授了。”
      “不可能……我不会走,我不走!我一定要陪着他好起来,我要看到他健健康康的!”我还没有接受现实,却已经固执地下了决心:“我现在就去找他,把我认识以来的每一件事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会想起来,一定会的!”
      卢元照死死地拉住我:“景昕!你这样做,于事无补!”
      我第一次有了愤怨,胸口好像充斥着膨胀的可燃性气体:“爸爸,那我该怎么办?他一句解释都不听,一个片段都不愿去回忆,我只能这样坐以待毙吗!我都已经不奢求什么了,他能不能想起我,是不是真的在乎我,都没有关系,我只想看到他恢复健康,他从来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微薄的希望,都不肯给我呢!”
      卢元照叹气:“景昕啊,现实本来就没有你想象这样的简单。温教授虽然苏醒过来了,但是他的脑部和身体脏器的机能,都已经不同程度的受损,我们现在无法预知他的整个身心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就以往的经验而言,这一类病人要完全恢复到昏迷前的健康状态,可能性几乎为零,大脑的损伤很可能已经影响到他的感知和行动能力,他以后能不能自如地思想和活动,目前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他终身只能依靠轮椅度日……另外他的肺部和肝脏都曾经有过感染和炎症,今后就算肢体能自由活动,体质也要比常人弱上许多,总之,他的身体,可能永远都会让人担惊受怕……”
      我觉得胸口轰然炸开,愤怨瞬间消散,而更大的忧恐弥散开来:“他自己知道吗?”
      “他知道,”卢元照很肯定,“他意识完全清醒后,就向主治医生了解清楚了自己的情况。我们可以想象,要接受这个现实,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怎么不是!对于任何人来说,这不啻是一场漫长的酷刑,更何况,他那么的要求完美,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去接受以后伤痕累累,甚至残缺不全的人生!那简直比剥夺他的生命更加残忍!
      我无法可想地拼命摇头,热泪飞溅出来:“不!不会的!他一定要站起来!他一定要恢复健康!否则他会活不下去的……”
      卢元照不断拍着我的后背,任我放声的哭出来。
      等我窒息一样的抽泣低下去,他才沉静地说:“所以景昕,目前对于温教授的康复治疗,首要的,就是对身体的治疗,而非某一段记忆的恢复。我们要尽一切可能,让他有一个舒适放松的环境,和平静宽和的心境,进行循序渐进的复建,让他的身体,慢慢强健起来。”
      他慢慢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我焦躁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地泼上冷水,彻骨地冰冷,却也逐渐让我,彻头彻尾的清醒。
      我只盼着他清醒,却从来没有想过,他醒来后的世界,比沉睡的世界残酷一百倍;他那么迫切而艰难地做着身体的复健,我却只想着,怎么把我的痕迹强行安插到他的意识中去,完全无视他的抗拒和排斥;我固执地以为我可以给他世上唯一的支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一厢情愿,对他其实是一种莫名的压力和困扰。
      他那么辛苦,而我不肯善罢甘休地步步紧逼,非但帮不了他,反而只能成为,他康复的阻碍。
      “我,只能离开吗?”终于走投无路,我的声音无奈而迷惘。
      卢元照紧张的脸色稍微缓和一些,声音里充满安慰:“景昕,只是暂时,我们让温教授安心地做好复建,这里有世界先进的医疗水平和设施,相信他的身体一定能恢复到一个很好的状态,至于他的记忆的恢复,我们就交给专业的心理学家吧……随着身体的康复,或许,他慢慢会记起你,哪怕不能,只要他身体好了,你们也可以再次见面……”
      他越说越充满希望:“景昕,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完全结束,你们一定还有机会在一起。”
      我需要那样的鼓励,我需要每一点一滴的希望来说服自己,虽然我终究还是不甘:“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卢元照沉声点头:“景昕,现在你和温教授需要的,都只是,时间而已。”

      我早就做好了从温翌辰生命中退出的准备,如果他亲口告诉我,他认定的人是景晴,那么,一切尘埃落定,我也甘心认命,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就这样狼狈地,草草了事地从他的身边中途离场。
      前面是一条空茫的路,景晴早已一去不返,我最爱的人也放开了我的手,我不知道又需要积蓄多久的力量与勇气,才能镇定自若地,继续走下去。

      在准备离开前的最后一天,院方人性化地破例让我再见温翌辰一面。
      所谓的见面,也只不过是在不被他发现的前提下,透过复建室的一面玻璃窗,远远地看着他。
      他今天练习的是从床上坐起来,复建床的上方吊着拉环,他费力地两手紧抓器械,艰难地从床上一点一点地抬起背脊,好几次,他刚刚抬起来就又无力地仰面倒了回去,整个人在用力地喘息。
      医护不断地帮他擦汗,我似乎可以看见,他满是汗滴的额头上,随着每一次用劲而爆出的筋脉,还有,他脸上,对自己不满的怒气。
      他独自一个人,要对着这些陌生的异国人和冰冰的器械,停留多久,还有多少难以逾越的障碍和挑战在等着他,都不得而知,我看着他单薄而执拗的身形,只觉得鼻翼在发酸。

      趁他还没有离开复建室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到了他的病房,这三个多月,我曾经在这里和他朝夕相处,痛楚,却又前所未有的平静,无聊的时候,我会随手写写画画,大概涂了好几个本子,都被我随手塞在他的床头柜里。
      拿回去,也算个纪念。
      我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却吃了一惊,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笔记本的踪影。
      难道是温翌辰叫人整理后扔掉了?他一直是个特别爱整洁的人,这些涂写杂乱无章的本子,又是在他看来陌生人的东西,他肯定不会留在身边。
      我无奈地吁了口气,发现床褥很乱,估计他回来的时候,又会不满地皱眉,于是上前帮他把床铺重新整理了一下,又把枕头拿起来拍了拍,正要放回去,突然,视线被枕边的一个小角落牢牢黏住。
      在那个靠墙的小角落,整整齐齐地码着四五个厚薄不一的笔记本,从小到大依次堆叠,边角对得不偏不倚。
      一看就是温翌辰的风格!只有他会把东西堆放地那么整齐,仿佛经过精确测量一样!
      我信手乱涂的笔记本,却被他放在这样一个隐蔽的角落,只要枕头一放上去,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是被隐藏的,真的只有这几本笔记本吗!我的血液倏地加快了流动!

      正好一个护士走了进来,端着一个医用的托盘,里面却并不是针药,而是两个小东西。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血液飞速冲进大脑:一个,是那只碧绿剔透的玉镯,我上次离开美国时,压在了那封告别信上;而另一个,是我亲手做的,那个牛皮的钥匙包。
      我惊异地问护士:“怎么回事?”
      护士解释:“我们帮温先生整理了一下他入院时,酒店转交过来的东西,应温先生的要求,把他最重要的两件东西交给他贴身存放。
      最重要的东西?他说,这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那个玉镯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他已经连带着他母亲的心意,珍重地赠与了我;而那个钥匙包,是我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他在陪我来美国之前,已经把房子退租,钥匙早就失去了作用,他仍旧保留着这个钥匙包,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根本,从来没有忘记我!

      他没有忘记我!那些被他整整齐齐放在床脚的笔记本,他最重要的东西,都是与我有关!我忽然又想起还有好几个深夜,他在我脸上轻柔拂过的手,那极有可能也不是我的错觉!还有,他在梦中,寻求依靠一样的呼喊:“景昕……”
      可是为什么他要装作不认识我!还要那么决绝地把我从他身边赶走!他毫不留情地夺走了我最后的坚持和希望,难道只有我离开,他才能真正安心下来?
      在最无力也最无助的时候,他为何会做出这样反常的决定?
      我的脑海混乱而飞速的旋转着,卢元照的话蓦地跳了出来:“他以后能不能自如地思想和活动,目前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他终身只能依靠轮椅度日……另外他的肺部和肝脏都曾经有过感染和炎症,今后就算肢体能自由活动,体质也要比常人弱上许多,总之,他的身体,可能永远都会让人担惊受怕……”
      难道,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在命运面前的仓皇和狼狈?他不愿意让我和他一起去承担那些可怕的未知,他担心,我会为了他今后的健康状况而惶惶不可终日……
      混乱冗杂的思绪渐渐汇拢起来,变成一个鲜明的意识:既然已经不能给我庇护,就更不能把我卷入他的人生的风雨中,这才是恢复神智以来,他真正的想法!

      可毕竟只是我的猜测,怎么样才能去验证?卢元照已经订好了明天回国的机票,院方根本不给我接近温翌辰的机会……我心里有千万只焦虑的蚂蚁在噬咬,护士已经离开,病房里只有我心跳和血管流动的声音。
      突然从门外传来推床轮子的吱嘎声,还有越来越近的人语,一个轻柔的女声在用英语说:“温先生,我们建议您明天暂停训练,好好休息一天。”
      然后是一个低沉疲倦的男声:“没关系,我可以。”
      听到温翌辰的声音我猛地一凛,转头看向门外,温翌辰的推床已经马上就要进来,我无路可退,慌忙中一头往洗手间钻了进去。
      怕有声音,我没敢锁门,透过门边窄窄的一条缝,我看到他在护工的帮助下,慢慢地挪到了床上,护士帮他把身上插着的所有的管子理好,又撩开他的衣服,帮他做心肺的检查。
      他一动不动,但是头向着一边侧了过来,眼睛闭着,眉心紧蹙,就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刑罚。
      事实上,他醒来后的每一天,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刑罚。
      我咬着唇,努力压制住越来越重的鼻息。

      医护仔细检查记录后才离开,病房里又留下了温翌辰一个人。
      我听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终于从刑具中暂时挣脱出来。
      病房里又只剩了死气沉沉的安静,在他沉睡的时候,每天还有我在他耳边絮语,可是他醒来后,一个人的世界,简直安静地让人发慌。
      洗手间的门又微微翕开了些,我大气也不敢出地往侧面又缩了缩,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温翌辰。
      他闭着眼睛休息了片刻后,把头偏向了床角的地方,侧过身去,伸手慢慢地抽出了一本笔记本,然后仰面躺好,用另一只手,缓缓地翻开其中一页。
      我不知道那上面我涂涂画画的是什么东西,只见他看着看着,突然嘴角一绽,微微地,却是千真万确的,笑了起来。
      自从他醒来后,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笑,那个笑容,像是在枯燥难耐的时间里,终于找到了一点生趣,却又好像,带着无限怅惘的情意缱绻。
      微笑间,他又伸出一个手指,沿着那一页纸上的图画,细细地,一笔一笔地描画,极其轻柔舒缓的触碰,就像是我睡意朦胧间,他在我脸上恋恋难舍的摩挲。
      “景昕。”这一次,他睁着眼睛,嘴角微展,清清楚楚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冷寂空旷的病房里,那一声低低的呼喊,竟然好像带着点虚无的回声,每天,他就是在这样的声音里,重新找回一点,曾经的温暖吗?

      “我在。”我打开那扇阻挡在我面前的门,跨出去,一步一步走到到他面前:“温翌辰,我在这里。”
      本子从他手中猝不及防地掉落在被单上,空气好像忽然凝滞,我们同时屏住呼吸看着对方,只是这一次,我理直气壮,而他,仓皇退避。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底气不足,却还想声色俱厉。
      “等你叫我的时候,可以回答你。”
      他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听错了。”
      “温翌辰,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明明你早就想起来了,或者,你根本就没有忘记过!”我又逼近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把我推开,就是对我最好的安排,对吗?”
      温翌辰索性别过头闭上了眼睛:“出去!”
      “我不走!”我低头,手撑在他的两侧,对着他的耳朵,用耍赖般顽固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走——”
      温翌辰眉头快要拧到一起,倏地睁开眼睛,手一甩:“出去!”
      他的手正甩在床头柜上,上面放着的东西都被他抡了出去,玉镯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我明显看到他眼里掠过一丝紧张。
      我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放到他的眼前:“这个,是刚刚护士拿来的,说是你告诉他们,这是你最重要的东西,温翌辰,你又说谎。”
      我欲擒故纵:“这怎么是你的东西呢?这个玉镯,你已经送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了,这个牛皮钥匙包,反正你也不认识我了,我就把它收回去,再送给别人好了。”
      他压抑地咬咬牙,眼睛不甘地盯着那两个小东西,我又故意在他眼前挥了挥,带着诱惑的笑:“你要留下这两样东西,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把我留下,不就行了?”
      焦躁、无奈和怒意,让温翌辰的眼眸像是马上要奔突燃烧的岩浆:“于景昕!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还没等他说完,我突然一俯身,用我的嘴唇,牢牢地封住了他的唇。
      这就是现在这一刻,我最想做的事。
      他牙关紧咬地抵抗,我只管进攻侵入,用我灵活而固执的舌尖,撬开他的唇齿,在他舌腔恣意的注入我全部的爱恋,深长悱恻,忘乎一切,不给他一点回旋的余地。
      他僵硬的唇舌在我的热情中,似乎也慢慢温顺熨帖起来,我感觉得到,在他身体里沉寂已久的温情,透过他的吻,在脉脉不断的传送出来,已经难以阻挡。
      很久很久,我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才不甘心地抬起身来。
      他脸颊发红,眼中有些微水色,轻轻地呛咳了好几声。
      我也喘了几口气,仍旧恋恋不舍地把脸窝在他的枕畔:“温翌辰,我的味道,你还记得,对不对?”
      他长息一声,像是无奈地默认。
      我心有余悸又不胜庆幸:“温翌辰,你总是这么设局,累不累啊!我差点就上了你的当了!不过幸好我多了个心眼,发现那几本笔记本,还有你最重要的东西,要不我就真的被你赶走了!你知道吗,我爸爸已经订好了明天的机票,幸好,今天……幸好,还来得及!”

      他轻咳着,手在我的头发上轻抚,一遍一遍,把我毛茸茸的乱发都抚平了,才瓮瓮地开口:“景昕,辛苦了。”
      我眼泪要掉下来,但是忍住,抓着他的手使劲摇头:“没有,可以在你身边,不辛苦!”
      他眼里的怜惜,比这个冬天融解冰雪的第一缕阳光更加温煦,可以驱散我心底的全部阴冷,我是那么渴切:“温翌辰,让我留在你身边!”
      他微笑,但是眼神坚决:“景昕,跟你爸爸回去,等我康复了,我会去找你。”
      我的心里呼的一下又暗了下来:“不!我不回去!我要看着你康复!”
      “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丑陋、艰辛、甚至可能让人绝望!”温翌辰用沉稳的语调隐藏着每一个字背后的痛楚,“你没有必要去承受。”
      “可是我愿意!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不会绝望!”我哀求一样,“求求你,让我留下来!”
      温翌辰的眼眶洇开一圈淡淡的红,他目光中暗影重重,蓦地,长睫又垂了下来:“景昕,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即使躺在床上,声音低弱,这个男人仍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场。
      我又急又气:“温翌辰,我知道你在怕什么!难道我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怯懦吗,我只能被你安慰被你保护,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就应该夹着尾巴逃走,是吗!”
      “不是!”温翌辰沉声打断我,长长吸了口气才说:“怯懦的,是我,我不想把我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我最在乎的人面前。”
      他闭上眼睛,穷途末路一样地苦笑:“于景昕,你一定要逼我,把我最不想说的话说出来。”
      果然,他的初衷,和我的猜测完全吻合。
      我不忍心看他无处遁形一样的狼狈,可是,他的苦心,让我更加不能放弃我的坚持:“温翌辰,什么叫做最不堪的一面?我们在刚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完全见识了我最不堪的一面:卑微,怯懦,退缩,总是忍气吞声,有时又歇斯底里,甚至还有可怕的幻觉,可是你仍旧对我说,我可以爱你,你知不知道,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重新有了色彩和光亮!可是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我们不能换过来?难道你只把我看成是你的累赘?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里,心安理得地离开?”
      “因为,我可以向你承诺,我一定会重新站起来,回到你的身边。”温翌辰的声音仍旧不容置疑。
      “可是,我要看着你站起来,看着你恢复健康,我不要坐享其成!求求你,温翌辰,让我留下来!”我情难自抑地哀求,我只怕我再说下去,只会理屈词穷,溃不成军。
      “景昕,听话。”温翌辰只有短促而坚决的几个字,随后就是虚浮的喘息。
      我知道他有多累,我的不舍,可以溶解在泪水中尽情地流出来,可是他的,只能被他硬生生地逼进气血里,没有出口,无处消解。
      我虚脱似的闭了闭眼睛:“你真的要我走?”
      “只是为了,我们以后更好地相遇。”他在笑,可是嘴角分明在抽搐,我的心像被抽了一鞭子,但还是用尽全力站了起来。
      “如果你一定坚持,那好,我走。”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尽量让自己的步子显得坚定稳健,可以感觉到身后的视线,就像栓在我心上的一根无尽伸长的线,无论我走出多远,都不会断。

      我在门口停了下来,仿佛山穷水尽的赌徒,拼尽所有的运气掷出最后的赌注:“其实,温翌辰,需要治疗的,不不止是你,上次回国后,我一直在做心理治疗。”
      我听到他狠狠吸气的声音,忍住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心理医生说,我的病因,是在遭受亲人离世的打击后,出现的极度的无力和歉疚感,我总觉得,没有把她们好好地留在这个世界上,是我的错,所以,我才会出现失眠,自我封闭和幻觉的现象,我需要每周见一次心理医生,还有定期的服药,我本来以为,陪伴着你做复建,看你慢慢好起来,对我的心理治疗,会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可是,看来,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把脚又跨出去了一步:“回去后,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治疗等着我,那些失眠、心慌、还有莫名其妙的恐惧,不知道还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也许,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责问自己,为什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明明是因为我,你的病情才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于景昕!”我听到温翌辰惶急的声音,完全失却了刚刚的沉稳决绝,“不要怪自己!”
      “怎么能不怪自己?我刚刚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自私,我根本什么都帮不了你,却死皮赖脸地要留下来,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能帮我治好我的心病的,只有你。”
      我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这样的我,对你而言,的确只能是个负累,温翌辰,我已经想通了,我,必须走。”
      “景昕!”温翌辰制止住我,气喘的声音越来越急,好像生怕我会立刻消失一样,“留下来,不许走!”
      我回过头去,温翌辰已经急切地半撑起身子,向我伸出一只手:“景昕,回来!”
      在我抓住他的一霎,有一颗泪珠,从他的眼角倏然滚落。
      我汗湿的掌心紧握着他的手,终于安心:“温翌辰,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个人,可以让我心甘情愿地,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照顾,其实是件特别幸运的事。”
      他轻吻我的手掌:“嗯,于景昕,特别幸运的事,我们,应该分享。”

      这段特别幸运的时间,我们足足分享了一年半的时间,温翌辰出院的那天,又是五月阳光最好的季节。
      院长亲自送来满满一篮肥嫩的红樱桃作为礼物:“祝贺你,温,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温翌辰握紧我的手:“应该是我们。”

      我们做了一次环加州的长途旅行,与无数美丽的风景邂逅,我们都已经完全摆脱了药物和医疗器械的辅助,可以完全敞开身心去享受,每一秒为我们重新盛放的光景。
      最后的一站,我不知道温翌辰要把我带到哪里,但是,到达之前,我要向温翌辰敞开那个我一直放在车上的,粉红色的双肩背包。
      这是我最终必须直面的现实,就像我已经坦然接受了景晴的过世,我也必须坦然面对,温翌辰真正的情感归属。
      我向温翌辰一样一样地展示了景晴包里原封不动的东西:偷拍的少年人俊逸的照片,早就不会发光的荧光棒,泛黄的纸上涂画的少年的肖像,还是少女偷偷记录的心事。
      “你也一直,在景晴的心里。”我沉静地看着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温翌辰,你把我看做景昕也好,景晴也好,我都不会离开你,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还是不能接受一个替代品,那么,我会离开。”
      “我明白。”温翌辰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珍重地放回到背包里,语气笃定,“我们的行程,还没有结束呢。”

      车子在山路上蜿蜒而上,我远远看到一个高高的十字架,温翌辰带我来的,是一片肃静的墓地。
      绿荫浓垂中,我看到墓碑上,少女稚气可人的笑靥。
      “景晴!”我惊异地叫出来。
      我们在加州旅行的最后一站,居然是景晴的墓前,温翌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束白色百合,放到景晴的墓碑上。
      “景晴,你好。”他叫这个名字时,有一点不太自然的生疏,“当初我们聊得那么好,可是,怎么就忘了问彼此的名字呢?”

      他怀想起什么,嘴角有少年人一般清逸的笑,但是很快,眉头又被一抹痛楚拢住:“没有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我双手蜷在胸前,用指骨紧紧抵着我的齿间,抽泣的声音还是溢了出来,温翌辰揽住了我的肩头。
      “景晴,我今天来,是特地来谢谢你。”
      谢谢?我抬头望向温翌辰,他眼里是由衷的怀念和感激:“是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点点值得庆幸的,就应该好好地活下去,我现在不仅活得很好,而且,还找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谢谢你,冥冥之中带我我认识了景昕,让我在最孤独最迷茫的时候,找到了依托。”
      他把我紧紧靠在肩头,又对着景晴的笑脸,很肯定地承诺:“景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景昕,做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
      阳光透过树荫映亮了少女清秀的面庞,她的笑容,仿佛又明朗了几分。

      温翌辰轻轻扳住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着他:“景昕,这些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也应该让景晴知道,我这一生,能够遇见景晴,是最大的幸运,我的确曾经,一直把你当成景晴,她是我心里一个永远不会磨灭的美好印记,但是,从在阳阳的绘画教室开始,是你,一步一步地把我从冷漠孤寂中引领出来,给了我人生最大的慰藉,就算从来没有见过景晴,我还是会爱上你。”
      他牵起我的手,又看了看景晴的照片,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于景昕,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因为,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你。”
      阳光穿透所有的幽深树影,跳跃在我身边的每一个空气分子里,我把眼前的男子,和阳光一起紧紧拥进怀里。
      仿佛世界最后的一丝阴翳散尽,我满心是静谧澄澈。

      “过几天,我们就一起回S市去,我已经再次接受了S大的聘请。”温翌辰靠近我耳边说。
      “温教授?”我惊喜。
      “嗯,这次,签了很长的合约。”
      “有多长?”
      “嗯……”他作势想了想,回答得很模糊,“比我们的合约,可能还是短一点。”
      “我们的合约?”
      “嗯,”他从衣兜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小丝绒盒子,“你不记得了?我们曾经约定,如果我的实验成功了,我就会用一个更小的环,把你套住。”
      我看看手上的玉镯,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
      温翌辰打开盒子,取出一枚简洁素雅的钻石戒指,曲起一条腿,抬眼期待地看着我:“景昕,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所有的含蓄矜持都还来不及跑到脑子里,我已经求之不得地脱口而出。
      “那就让景晴为我们作证吧。”温翌辰捧起我的手,将那枚戒指戴到我的无名指上,我扶起他,踮脚吻住他的唇。
      “景昕,我们的合约,是一辈子的时间。”

      这个世界所有鲜活的,沉睡的,这一刻,都是明亮而愉快的,面对着隆隆推进的时光,我从没有这样的笃定:不用追溯其起始,也不用探知其终点,毋庸为曾经困扰,也不必为此后忧惧。

      我只需与身边人尽享,从今开始,每一刻,属于我们的,良辰美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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