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聂晓倩

1、第一章 少年英才郎

　　正月,梅花正艳.
　　白如玉石的花瓣衬着皓白的恺雪纷纷扬扬的,落满京都街头.
　　梅国相府中,此时却是一派人声鼎沸.原因无它,只因当今天子并携着心腹爱臣与皇后太子微服出巡,恰来梅府做客.

　　国相梅庸不过三十几岁,正值壮年,是当今太子的嫡亲舅父,皇后的长兄.二十六岁拜相,深得隆恩.与当朝宰相玉淼并称天朝两大支柱.
　　如今,梅府正厅上.上席两位坐着皇上皇后.下手一位便是当朝太子轩辕明夜.左右两边依次坐着国相梅庸与宰相玉淼.
　　君友臣恭.席间谈话虽有些严谨,却也不至尴尬.

　　突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闯了进来,让席间众人均是一愕.看她虽然锦衣华服,却沾染了许多泥垢,脏兮兮的,辨认不出色彩.指节修长的手也是黑污污的.再看她抬起头来,本来该算是可爱的脸蛋也被泥尘污染,辨认不出原本的样子.天朝对女子管束极严,一般大家闺秀,应该是守在寝房,足不出户的.这孩子虽然年幼,但见她一身污泥,必见其品行玩劣.
　　只见坐在上座的天子果不如其然的剑眉微蹙,连太子都以袖掩面,似乎在嫌弃什么.梅国相看着两位主子的脸色,自知不好.这冲上堂来的女孩正是他的独女梅曲影.这孩子天性玩劣,平素也依着她的性子.熟料竟在今日闯下大祸!

　　刚想开口训斥,却见堂上又冲来一个男孩.显然是追着那个女孩儿来的.
　　然而,相较于前者.他却是白依如雪不染纤尘,鸦色长发还未落冠,散于背际.肤色莹白若雪,杏仁似的右眼下有一颗黑色的泪痣,极小,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觉.
　　好俊美的一个孩子!在座之人都看着他,就连那以袖掩面的轩辕明夜也将袖子放了下来,怔怔看着堂上那人.那男孩本是追着女孩儿来的,却不料堂上竟有客人.再看他们的装束,心下也猜到了七八分.连忙拽上那已经呆了的傻丫头齐跪于地,行礼道:
　　“稚子无知,还望今上恕罪.”
　　堂上众人均是一惊.不曾料到这看似八九岁的孩子礼数竟如此周全.何况他进这厅中不过短短时间,却把形势看得如此清楚,心思之缜密,反应之敏捷,足以看出这孩子决非池中之物!
　　“舅父,这两位是……?

　　问话的是当朝太子轩辕明夜.年岁不过和堂下那两个孩子相仿.但身在皇家,心机谋算却远胜于同龄之人.譬如他方才那句话,舍去了君臣礼数,咋一听去仿佛闲话家常,但威严却还是犹自存在.尺度把握拿捏的正好,让人听了觉得亲切,却也不会忘乎礼数.
　　“回殿下,这两人是微臣的小女和外侄.平素玩劣惯了,不懂礼数.还望主上恕罪.”
　　“哦?”太子勾唇浅笑,白玉般的手托着上等的青瓷茶盏,轻呷一口.方才道:
　　“舅父博览古今全书.温文礼雅无不精通.可见表妹玩劣如此,当属舅父教女无方啊!”
　　“这……”梅庸俯首坐着,感到一时口拙词穷.偷眼看着上席天子,却见他正看着下座太子,满目赞赏之色.还未斟酌好答话,猛地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清冷冷的响起:
　　“殿下此言差矣.”众人寻着声音看去,却见是那个白衣男孩.依旧俯首跪着,脸上表情亦是一派清冷的平静.

　　“哦?那你且说说本殿说错了哪里?”轩辕明夜亦看着他,唇角上仰了几分.
　　“敢问殿下何为礼乎?”那人俯首问道,声色淡淡.
　　“君子之礼分为三界.孝乎,仁乎,忠乎.三界之礼相辅相成,成君子者必守三礼.”
　　“再请问殿下.三礼之中何为之首?”
　　“百行孝为先.三礼之中,自是已孝行当首.”
　　“那么殿下.相府后院有巢杜鹃鸟窝.日日嘶啼,吵得姨丈姨母夜夜无法安睡.表妹今日便是将那巢杜鹃转徙了出去,故将周身弄的满是泥泞.不知表妹此举,何乎礼否?”
　　“于情,自然是合礼.”
　　“殿下此言又错了.”
　　“哦?”轩辕明夜看着那人.见他依旧神色冷冷,眼眉虽然低垂,却透着刺骨傲气.当下,怒极反笑道:
　　“你又说说本殿是哪里出错了?”

　　笑声冷冷,透着刻骨寒气.梅庸早被吓出一身冷汗,知道这太子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又见当朝天子只是坐在上座,悠闲的品着上好龙井,一点也没有插手的意思.心里只盼望着自己这外侄能够少说几句,保住小命才好.然而那孩子却也是少年心性,一点也不懂得退让:
　　“方才殿下说了,礼分三界,孝行为先.那么表妹此举,不仅于情,合礼.于礼亦是合矣.天朝乃泱泱大国,君子之邦.上至九五至尊,下至平名百姓,都乃谦谦君子,谨尊礼法.然,殿下不曾知其前因后果,就贸贸然断言国相教女无方.为上位者,不合仁礼.为亲侄者,不合孝礼.不仁不孝,无以为天下百姓做出表率.”
　　“放肆!”太子敛去笑容,厉声而道:
　　“以尔之说.本殿不仁不孝,岂不愧为天朝太子!?为上位者问于下臣,是以体恤属下.为亲侄者问于舅父,当属关心亲友!如尔之说,本殿不仁不孝,岂非颠倒黑白!?尔之妖言惑众,侮辱本殿声誉,是以欺君犯上.按天朝律令,其罪当诛!”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殿下若执意认为草民欺君犯上.草民也无话可说.”
　　“哼——你……”
　　“够了!”一个声音淡淡的响起,并不太大.却给整个厅中带来奇异的压迫感.
　　只见上位天子从上等的镂花檀木椅上站了起来,气质雍华,让人不敢直视.
　　堂上众人均齐齐跪了下来,眼眉低垂,不敢看那上座天子.

　　皇上不紧不慢的踱步移至到那白衣孩子面前.见他虽然低眉顺眼,却是不卑不亢.即使是现在这等阵仗也没显露出半点惧色出来.心中虽是百感交集,声调却是一如既往: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陆晚灯.”
　　“今年多大?”
　　“十岁.”
　　“哦?”皇上吐出一个单音节,淡淡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陆晚灯不敢有违,当下仰起头来.便看见当朝天子温和却不失威严的脸.圣上只是淡淡看着他,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陆晚灯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眸来.清冷的俊脸似乎带着些许的嘲讽.
　　天朝的统治者分明看得清楚,神色却还是淡淡.只是道:
　　“好!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和见地.将来必成大器!”
　　“谢陛下赞赏.”
　　“你年岁与明夜相仿,又识得大体,懂得君礼.不如就给太子伴读,你意下如何?”

　　太子伴读虽不是什么高品官阶,但门第出生必求高贵,品性礼仪更要为人上之层.而且等到太子登基,一般伴读的官阶都不低于三品.皇上要陆晚灯做太子伴读,可见是非常器重他.如果换做常人,听到这个消息还不满心欢喜的谢主隆恩.然而,陆晚灯却是小脸苍白,当即便道:
　　“草民卑贱,不敢消受隆恩.”
　　皇上看他一脸不情愿,到也不勉强:
　　“你既然不愿,那此事就罢了吧.”停了停,似乎瞟了一眼太子才道:
　　“不过,日后你必将踏入这金砖红瓦滚滚红尘之中.到那时,万事将不再随你的意愿.若想明哲保身,就得步步小心.”
　　“陛下教诲,谨记于心.”陆晚灯眉眼低垂,冰若莹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冷漠以外的表情.轩辕明夜一直看着他,见他终于卸下那张冰冷的面具.浅薄的唇勾出一弯淡淡的弧度.堂上众人或跪或站,都将这一幕看得清楚.一时之间,满厅众人,各怀心思.
　　天朝的最高统治者冷眼看着,没有表情.嘴角却仿佛溢出一声如叹息般的清吟,入了烟云,消淡了色彩.

　　“摆驾回宫罢.”皇上淡淡吩咐了一句,举步向门口走去.后面按官阶的大小,陆续跟着众人.突然,那双黄绸绢鞋停在了朱红大门前.
　　“山涧夜啼鸟,归来唱晚灯.陆晚灯,莫要让仇恨蒙住了你的眼睛.”
　　留下这句意义未明的话,天朝的最高统治者便率着众人离去了.偌大的大厅中只留下陆晚灯和梅曲影两个孩子.

　　男孩苍白的俊脸有着隐忍的悲伤,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握的青筋暴起.突然,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覆了过来,按住他的手.
　　“陆哥哥,你怎么呢?”女孩有些胆怯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孩子气的奶香.
　　“没事,曲影.”陆晚灯想挤出个笑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的不成语调.
　　“陆哥哥,不哭.喏,影儿把这个送给你.”小女孩伸手将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取了下来,放在男孩的手心:
　　“娘说,这个东西可以保佑人平安.影儿最喜欢陆哥哥了.影儿要你平安.”
　　“曲影.”男孩怔怔的看着她,声调有些哽咽.突然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一点也不害怕她一身污泥会弄脏他洁白如雪的袍子.此时,他不再是刚才那个巧舌如簧,辩倒当今太子的天才陆晚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一个刚满十岁,还需要人疼爱的孩子.

　　山涧夜啼鸟,归来唱晚灯.
　　什么声音在遥远的远方飘曳,轻叹却悲哀.落入尘埃,转瞬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