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真实

6、无退路

　　隔了片刻，方无畏又道：“娘娘可要回厅上去问话。”
　　安平无言，半晌才道：“不问……也罢……”
　　方无畏道：“娘娘，郡王此事，并不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二字一出，安平凤翅簪在黑暗里微微颤动了几下，耀出几点金光来，冷笑道：“他向来是什么错都没有的。所以不问也罢。”
　　“公主殿下何以不问？”门外长廊上忽然响起厉声质问，一人推开护卫，夺门而入，正是郡王王妃。
　　她一身素白孝服，鬓边插了白花，容妆洗净，更显得鬓发黑如鸦翅。
　　安平身子一震，站了起来，道：“皇嫂……”
　　古氏乃世家女子，能嫁给当日的太子为妃，自然有不寻常之处，太子性格温和却固执，太子妃自然不能同为固执人，古氏待嫁之时，就以良善娈柔见闻，这才入选东宫。
　　国破家亡的那一刻，父皇在安基殿大梁上，悬白绫自尽，她痛哭无地，皇兄脸色惨白，手持宝剑，不断发抖，却抱她在怀里。
　　卫辽的军队流水一般涌入，见了着龙袍的尸首，如同见了血的苍蝇，团团围了上来，太子抛下安平，仗剑挡在皇帝之前，大喝一声：“谁敢上来！”
　　军士惊疑之间，一个小校大笑，排众而出，道：“亡国竖子，竟口出狂言。我们有何不敢？”话音不落，便听刷的一声，钢刀出鞘，逼了过来。
　　便在此时，古氏飞身挡在太子之前，冷笑道：“尔等当初尽是素国的将士，如今却依附我朝昔日仆奴之下，又有什么资格登殿呼喝？”
　　卫辽昔日是政国皇廷侍卫，普天之下，人人知道，并不是什么要隐瞒的机密，军旅生涯中人大多出生低下，并非世家子弟，统帅和他们同样出生，却毫不讳言，让大家又是佩服又是亲近，大得下属人心。
　　军士古氏这样说，顿时大怒，逼得更近，古氏寸步不让，挺立与敌军之前。
　　风声过处，钢刀直落，太子一把抱住她的腰，将她生生往后拖了一尺，一刀落空，那校卫正要再砍，安平如兔子般敏捷，一步抢到前面，张开了双手。
　　艳阳从殿外照耀在刀尖上，安平闭上了眼睛。
　　太子惊叫道：“安平！”
　　又有人骇极，叫道：“住手！”
　　那刀顿住。
　　校卫钢刀落地，刀面平平掉在她的绣鞋上，弹了一弹，“锵”的一声滑落在青砖上。
　　安平睁开眼睛，看见了她身前，有人紧紧抓住了那小校的手，正是恐惧得脸色惨白的卫辽。
　　安平眼泪已经流净了。
　　缓缓转身，轻轻对古氏福了一福，道：“多谢皇嫂护卫。”
　　古氏也躬身回礼，道：“殿下言重。”
　　四周尽是铁甲盔胄，兵光耀眼，她见到古氏明黄朝服外露出一抹猩红的内衫衣襟，只衬得她一身决绝。
　　太子妃还是当初那个太子妃，古氏还是当初那个古氏

　　古氏劈手夺下桌上的白笺，纸上只有四句，别无它言，古氏却像那纸上记录了千百万年的前生后世，死死抓着不肯放下。
　　安平心中难过，道：“皇嫂，还是坐下来看吧。”
　　古氏被她打断，回头来看她，脸上眼泪斑驳，低声道：“皇后陛下可要给我们做主！”
　　安平忙过去扶住，道：“皇嫂放心，安平一定全力彻查。让皇兄在九泉之下也得安息。”
　　古氏挣脱她的手，退后两步，一言不发，转身去门外，拖了一人过来，那人分明是个孩子，抱住她的腿大哭不休。安平吃惊的看着她，道：“皇嫂，你做什么？”
　　古氏并不应她，只一推那孩子的肩背，道：“孩子，跪下来，给你姑妈磕头。”
　　牧亥怯怯回头去看自己的母亲，她母亲神色漠然，更加推了他一步，他前无去路，只好双膝一曲，重重叩首下去，幼儿抽泣哽咽的声音在房子里回荡，安平心中如绞，慌忙前行一步，正要搀扶他起来，那小小的一直养尊处优的孩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他道：“姑妈，你一定要帮父王报仇！姑妈，姑妈！”泪痕满脸，荼毒了他的眼睛，五天前，安平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拿着蝈蝈扑在她怀里嬉笑。
　　但是现在一切都破灭了。
　　她最心爱的侄儿抱住她的腿，像她的国破家亡那个时候，仆奴寻求她的保护一样，对着她嚎啕痛哭。
　　他抱着她的腿，痛哭道：“父王没有了，父王没有了……”
　　安平也曾这样痛哭过，她当时并不发出一点声音来，眼泪像是泼出去的水一样滚落下来，一口气不来，她怀疑自己怎么还能站立在大殿上，埋首在皇兄的胸膛上，心里始终在嚎叫：“父王没有了，父王没有了……”
　　失去的国家，太遥远，失去的富贵，还没体会到，只有失去了父亲，这是真真切切的，这是她能看见的。
　　但是，和这次的不同。
　　安平惊慌失措，她叫道：“牧亥！起来……”又叫：“皇嫂……”
　　古氏并不回答她，她只在幽暗中注视她，牧亥更加紧的抱住了安平，只是不断大哭：“父王没有了，姑妈，你一定要给父王报仇……”
　　安平浑身发寒，道：“皇嫂……”
　　古氏当头打断她，道：“远山秋尽冷雾霭，漠地千里换良材。陛下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安平抖了一下，低下了声音，道：“安平知道。”
　　古氏便道：“劳陛下明示。”
　　安平道：“那是说……那是说……”安平胸口起伏，言语迟疑，闭上眼半晌，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皇兄那是说天地反覆，殷家的江山已经完了，橘生江北，为枳不为橘。”
　　古氏点头，道：“原来陛下是知道的，那么朱颜总化碧血去，荒冢寒鸦扑雨来这句想必陛下也是知道的。”
　　安平并不立时就答，看向那无边的虚无之处，幽暗中只听见牧亥幼小的哭泣声。
　　过了一会，她拉开了牧亥，柔声道：“好孩子，你先下去吧。”
　　牧亥抬起眼泪迷蒙的小脸，道：“姑妈会帮父王报仇的吧。”
　　安平用袖子，慢慢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他的脸颊在深夜吹风流泪，现在是冰凉一片，安平注视着他，贴上他的脸颊，道：“可怜的孩子，怎么能让你这个时候醒过来呢？”
　　牧亥得不到他要的答安，软弱的像母亲那边看了一眼，母亲并不给他任何表示，她的脸色白像是一张纸。
　　方无畏过来，牵着牧亥下去。
　　屋子里两个女人看着他们轻轻的走远了，转过一个回廊转角，再也不见。
　　安平缓缓坐回到圈椅中，道：“安平愚驽，安平只是不知道皇嫂想说什么？”
　　古氏上前两步，立在书桌前，豆大的火光闪烁不定，映得她脸上也是一片晦涩，她昂起头，白色的服丧流苏压着那白花，自她左鬓上垂了下来：“你的卫辽杀了他！”
　　安平明明知道她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听见这两个字，还是忍不住一阵颤栗。
　　古氏的发髻油光水滑，在烛光下也发出微弱的光芒来，她又重复了一句：“你的卫辽，杀了他！”
　　安平霍然立起，道：“并非这样！皇嫂！皇兄是自尽的。”
　　古氏笑了一下，昏暗的烛光下却只显得更加奇异，道：“何以你今天深夜到访？就为了问我牧亥的学业？何以太子偏偏死在今天？难道不是你早知道卫辽要斩草除根，你过来收拾残局？”
　　安平胸口如中大锤，半晌喘不过气来，停了一会，方道：“我夜里做了梦……心里不安得很……”
　　古氏仰天一笑，只轻轻响了一声，极艳，极轻蔑。
　　安平看着她，脸上难以自抑地，渐渐露出悲惨的笑容来。
　　她慢慢坐回去，埋首在在手臂中，终于哭出声音来。
　　古氏微微有点诧异的看着她，但终于只冷冷笑了一声，道：“除了哭，你到底还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