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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诺曼底登陆 ...

  •   第一章诺曼底登陆

      德沃特庄园的管家费迪南德先生将康弗里津公学的校长雅各·道格拉斯先生迎了进来,这时庄园的主人德沃特公爵外出不在,但是爱德华少爷主张要求将这位先生的客房安排在公爵先生的同一楼,越近越好。
      道格拉斯先生有超过六英尺高,他体型修长,脸颊消瘦,鹰钩鼻子,戴着金丝眼镜,一双灰色的眼睛,目光冷静又锐利,以至于他从某些角度上看,很像斯潘塞草原上盘旋的鹰隼。他是牛津大学化学博士,英国皇家化学学会成员,而他现在的职位是在一座三百年历史的著名公学担任校长。
      小爱德华跑下楼跟他的校长先生打招呼,在康弗里津公学,那是他畏惧的校长先生,但是这里,是小爱德华家里。
      “校长先生,”小爱德华有礼貌向对方敬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您是来找我父亲的吗?真遗憾他出去啦,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噢,没什么,”道格拉斯先生将帽子和手杖交给一旁的佣人,“我等公爵先生就好。”
      “那好吧,道格拉斯先生……”小爱德华刚想送道格拉斯先生回客房休息,但他们都听到外面传来谈笑声,这是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非常熟悉的声音。
      “艾伦·艾尔波特夫人今天唱得好极了。”
      “我想是的,这恐怕是她最好的一次演出了。”
      两个人随意地说笑着走进来,佣人们忙着接过他们的帽子、手杖和外套。德沃特公爵先生看上去兴致勃勃,以至于丝毫没注意屋里还有旁人。他的体格和声音都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而他的身高,如果稍微踮一下脚,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自己有六英尺高了。他有一头淡栗色头发,蓝色眼珠,鼻子却异乎寻常地尖挺。如果说他的整个面孔是一出平淡无奇的戏剧的话,那么他的鼻子就好比当中突兀造作的一段高潮。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同样微笑着的男孩,毫无疑问,就是小爱德华口里的那个“来路不明的二十岁的小男孩”了。他只比十五岁的小爱德华高一点点,跟公爵先生比则矮了差不多半个头,他长着一头浓密而柔软的黑色发丝,微微带着卷,配上他那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和雪白的皮肤,难免会给人过于柔弱之感,好在他还有一对线条坚毅的眉毛,这种生硬有效地去除了他面孔上的女性味道。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非常漂亮,而且令人过目不忘,他这种漂亮不带有如今伦敦街头放浪和浮华的成分,而恰恰相反,他更像古典时期,譬如古希腊或者古罗马时期的雕像。
      道格拉斯先生没有说话,但是小爱德华能注意到,他这位导师显然是用余光在打量着这奇特的一对,而且是非常仔细地那种审视。但是这种近乎解剖似的观察,是非常隐秘而不易被当事人觉察的。
      “道格拉斯先生!”
      兀自沉浸在两人世界当中的德沃特公爵终于注意到还站着一位客人,他叫出了声。
      “噢,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让小爱德华感到紧张,他害怕校长先生接下来回答“不是您拍电报叫我来的吗”之类的话语,然后他的小小把戏立刻被彻底揭穿。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很沉稳地——简直是立刻回答道:“公爵先生,真冒昧,我只是到伦敦来了,顺便想来拜访一下您。”
      “噢,是吗?那至少留下来吃晚饭吧,见到你真高兴,校长先生。”德沃特公爵有礼貌地伸手过去,他们俩互相拥抱了一下。
      “我同样感到很荣幸,公爵先生,那么这位是……”
      “噢,忘了告诉你,这是我新的私人秘书,弗朗西斯科·阿尔卡内。”
      公爵先生介绍之后,黑头发的男孩立刻向道格拉斯先生致敬。
      “您好,道格拉斯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并不是他刻意要冷淡弗朗西斯科,而是他天性当中对谁都是这样。
      “那么你好,阿尔卡内先生。”
      很快他那种冷冷的目光又转回了德沃特公爵。
      “我想,公爵先生,您是觉得您的另两位私人秘书——威廉先生和巴普先生他们干得太多太累了吗,所以打算再找一个年轻人来分担重量?”
      问得好!小爱德华在心里禁不住鼓起掌来。
      “你说得……没错儿,”公爵先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点窘迫,“弗朗西斯科很勤快。”
      “看得出来。”道格拉斯先生立刻回答道。

      晚饭之前道格拉斯先生将小爱德华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示意这个孩子坐下,将电报放在桌子上。
      “爱德华,你该明白我找你干什么?”
      “噢,校长先生,我……”小爱德华害怕起来了,这位校长的惩罚手段一向严厉。
      “不,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是校长先生您怎么知道是我?”
      “我一接到电报就知道不是德沃特公爵本人写的,他对我说话不会用这种语气。可是这上面还有他的私人秘书威廉先生的签名,想想看,有谁能有这么大胆子伪造电报又能使唤得动他的私人秘书呢?”
      “那么校长先生您……”
      “至于我,纯粹是好奇你的目的,小爱德华,我以为你们这些做学生的,是巴不得不见到校长那张阴沉的脸哩。”
      “好吧,我只是想让校长先生来看看,”爱德华说,“我父亲的那个新的私人秘书您看到了吧,对此评价如何?”
      “你如果是指刚才那个弗朗西斯科的话,那么我回答你,他可真漂亮。”
      “噢,他现在是我父亲的情人。”
      “看得出来,这么漂亮的男孩无论男人女人都会动心的。”
      “我讨厌他。”
      “你可以视而不见,小爱德华,如果你以你父亲的名义拍电报请我来,只是为了跟我讲这句话,那么我告诉你,你可以回康弗里津公学,你真该多看看书,瞧瞧你的成绩!”
      “校长先生,”爱德华有点着急了,“难道您不喜欢我的父亲吗?”
      “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很喜欢他,”这句话同样不能对道格拉斯先生造成任何影响,他神情自若,毫不在意,“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
      “可是,校长先生,您瞧,我父亲已经跟我母亲离婚了。”
      “好吧,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个,那么,爱德华,这件事情跟我没有一点儿缘故,我可不是离婚法庭上的被起诉人。我得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跟你父亲确实曾经一度走得很近,但是第一,这已经过去很久了,甚至在你父母结婚之前,第二,我从来没有打算过要从中得到些什么。”
      “两个月前,您还来伦敦和我父亲呆了一个星期。”
      “我来参加一个化学分子方面的年会。”
      “您就住在这儿,和我父亲同进同出。”
      “离婚对你父亲打击很大,他觉得很失败,他的名誉受到损害,连女王殿下也对此表示了不满。”
      “得了吧,校长先生,”小爱德华不以为然地瘪了瘪嘴,“事情很简单,我讨厌那个什么弗朗西斯科,他浑身上下我都讨厌,相比起他,我倒宁愿是校长先生您呆在我父亲身边。不过,没人认为你影响得了我父母的婚姻。”
      “很好,但是恐怕,爱德华,我得要让你失望了。还有,我认为你的心思应该放在学习上。”
      道格拉斯先生侧过身,点燃了一支雪茄,小爱德华离开了,他则一个人长时间陷入了沉默。

      晚饭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公爵先生带着他的新秘书出去吃饭去了,只剩下小爱德华和道格拉斯先生两个人,但是饭前的谈话显然并不助于开胃,两个人都吃得不多,很快都各自回房去了。
      公爵先生回来时不算早,他的兴致还很高,叫上了他的孩子和他的客人,四个人一起坐在小客厅里玩牌。这次的牌局里,道格拉斯先生的运气一直很好,赢个不停,而公爵先生则输得厉害,但是这些失败并不伤害他的情绪,相反,他的兴致越来越浓了。
      道格拉斯先生放下纸牌,看了看时钟。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爱德华你该去睡了。”
      小爱德华早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他如同得了赦令般站起身来告辞离去了。
      然后道格拉斯先生又看向弗朗西斯科。
      “弗朗西斯科,你也该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
      被叫到名字的年青人看了公爵先生一眼,但是后者并没有表示出挽留的神情,于是他也起身离去了。
      现在小客厅里还剩下两个人。
      道格拉斯先生将纸牌收起来,他注意到德沃特公爵盯着他看。
      “公爵先生,那么我们是留在这里说话,还是留在你卧室里比较好呢?”
      公爵先生看起来是赞同第二个方案的,因为他起身朝卧室走去,他显然有点儿不高兴,这种不高兴在道格拉斯先生关好房门之后立刻在脸上展露出来了。
      “那么,雅各,你突然来找我是干什么呢?”
      “我只是想来看看您,公爵先生。”
      “那么你现在看到了。”
      “好吧,我是想问问关于弗朗西斯科的事情。”道格拉斯先生紧盯着对方的蓝眼睛,开门见山。
      “他是我的新私人秘书。”
      “是你的新情人,公爵先生。”
      “……别这么说,雅各。”
      “难道不是吗?公爵先生,他总不可能是您的孩子吧?二十年前,您还在康弗里津公学跟我厮混在一块呢。”
      “好吧,那么他是。”
      “啊哈,公爵先生,我得说,他真漂亮,很漂亮,像一颗黑曜石。我想,以前故事里讲的会爱上水中自己倒影的阿多尼斯,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你究竟想说什么,雅各?”
      “噢,公爵先生,您有情人一点也不奇怪,况且您现在又离了婚,但我还是觉得,您似乎相当喜欢这个年青人,有什么特别缘故吗?”
      “噢,”公爵先生坐了下来,双手交叠在一起,“实际上是,弗朗西斯科的姐姐,以前曾经是我的情人,她热恋着我,我后来写信给她劝她结婚,她照做了。但是当我遇到弗朗西斯科后,才知道她一直很不幸福,两年前在悒郁当中去世了,她原本还很年轻,很年轻,我的轻率毁了她。”
      “所以你觉得很过意不去,对不对?”
      “是的,雅各。”
      “您真是个善良的人,”道格拉斯先生不无讥讽地说,“但如果您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些什么,我告诉你,我要是这对可怜姐弟的父亲,准会拿猎枪来对着您。”
      “最初是这样,我希望能帮助他,……可是,可是……”
      “您说下去吧,公爵先生。”
      “好吧,你知道的,他给我的委托律师詹姆斯爵士做见习助手,但我从没注意到他。我是在伦敦环路九号认出来他的,噢,雅各,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在那里做表演,他被打得很惨,可怜的孩子。我当时就把他带出来啦。他还在伦敦大学学院读书,他很害怕被人知道做那种事情,他怕被学校开除,可是他又没有钱生活。他的母亲再嫁后,继父对他也很不好,一直都很糟糕。我跟你讲清楚了吗,雅各?”
      “我明白啦。好吧,您有权利也有的是钱去喜欢他,但我还是得忠告您一句,您不应该把他安排在您身边,您这样太招摇啦,您可以资助他完成学业,可以将他送到您某一处乡间产业去找点活儿做。现在搞成这样,我得说,您小心闹得满城风雨、身败名裂,我知道您最在乎这个。”
      “我想,……我想,你说的有道理,雅各。”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会做的事情,德沃特公爵,我还以为您早就不会干这种年青人才会干的傻事呢。”
      “雅各,你知道的,我……”
      道格拉斯先生弯腰给了德沃特公爵一个吻,公爵闭上了眼睛,差点以为对方会很深入,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只是给予浅浅的礼貌之吻而已。
      “我想说的不多,公爵先生,您瞧,我注意到弗朗西斯科身上的那对袖扣实在太名贵了,这样很不好,您应该多把心思放在小爱德华身上,现在他母亲也不在他身边了。”
      “噢,雅各……”
      “那么晚安,公爵先生,很抱歉打扰您到这么晚,您该休息啦。”道格拉斯先生抓起自己的外套往门外走,“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回伯明翰,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临走前,我想再多说一句不中听的,我觉得那个男孩,我说的是弗朗西斯科,他的漂亮眼睛里有些让我觉得不安的东西,当然,很可能是我的错觉。”
      道格拉斯先生关上房门,好在他的客房离这里也并不算远,他快步朝走廊的另一端走过去,他进门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时他注意到披着睡衣的弗朗西斯科从卧室里出来,正准备进去公爵先生的卧室。道格拉斯先生拧开自己的房间,迅速地关上门,紧紧地,他靠在房门上,开始深呼吸,要每分每秒都保持一种可怕的镇静是很不容易的,特别是面对德沃特公爵。
      他取下自己的眼镜,随手丢到一边。
      好啦,好啦,他是多么的愚蠢啊。他又做了一个短暂却极其美好的梦,然后德沃特公爵先生又像以前那样,用一种天真无邪而又理所当然的手段打断了。
      这可真要命!
      他认识德沃特公爵超过二十五年了,他们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在伯明翰的康弗里津公学度过的,那是一所名声丝毫不逊于伊顿公学的严厉学府。早先的德沃特公爵,成绩毫无出色之处,长相也被同学们嘲笑,又是个一刻也停不下来的调皮鬼。但那时是多么美好啊,品学兼优的小雅各常常会被年少的公爵牵连着受到惩罚,连那也是美好的,因为那个淡栗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少年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伙伴,他总缠着道格拉斯,十分依赖。离开学校之后情形就全变了,年轻的公爵那些原本受到压制的天性一下子都绽放出来了,而伦敦又最不缺乏引诱这些无知又富有的少年们的蛇与苹果。道格拉斯先生对于年轻的公爵变得可有可无,他连陪他玩乐都不会,他的爱一钱不值,连他出于真诚的忠告也变得不屑一顾。然后公爵结了婚,道格拉斯先生曾经一度为此心碎了。但是要命的事情没算完,公爵先生总是心血来潮,跑来找他,他不是和妻子吵架,就是跟父亲怄气,再不然是赌输了手头上的钱,或者是在哪一个姑娘小伙身上惹回来一身多愁善感,——就好像是,壁炉里行将冷却的火焰,每每总有好事者添柴加火,好叫它暗暗地燃着,熄灭不得。唯一值得慰藉的是,德沃特公爵日臻成熟了,他已经懂得收敛自己的行为,约束自己的感情,但这样的结果是,一连好几年,道格拉斯先生都没有见到德沃特公爵了,他已经不需要“这位最忠诚的挚友”的任何帮助、支持和建议了,他是一位富有、高贵、体面的绅士。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德沃特公爵去年将独生子小爱德华从伊顿公学转到康弗里津公学后,才有一丁点儿改变。
      而且现在,德沃特公爵离婚了。
      在那之前,无论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道格拉斯先生都认为与德沃特公爵的交往是极大的罪恶。但是这之后,无论是法律上还是道德上,他们的交往依旧是罪恶的,但是这罪行会稍微轻一点,至少道格拉斯先生这么觉得。
      更何况,刚离婚那会儿,他们还一起度过了美好的一周,极其美好,道格拉斯先生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飘到云端里啦。他静静地听德沃特公爵抱怨、指责或是伤感,他陪着对方骑马、散步、用餐和在书房处理事务,他建议他写一些信、平息一些谣言、挽回一些关系,这些建议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特别是公爵先生当时处于无谓的激动情绪中。离婚对德沃特公爵是一次巨大的损伤,但是他让这伤害不必持续太久。
      夜晚的温存则是另一桩巨大的莫可名状的欢乐,那种欢乐如同痛苦一般叫人战栗。有那么一段时间,道格拉斯先生几乎以为那个消失了很多年的少年又回来了,德沃特公爵又重新只属于他一个人,从心灵到身体。
      但是德沃特公爵轻轻一挥手,便打碎了这种幻想,他不费什么时间,又找到了新欢,一切又和以前一模一样。一切都是清楚明了的,问题不在风流成性的德沃特公爵身上,问题出在总被激发出无谓幻想的道格拉斯先生身上。
      是的,只要德沃特公爵在电报上写“我需要你,雅各”,就算是道格拉斯先生此刻躺在美国的加利福利亚海滩上晒太阳,下一刻他也会游回到公爵身边。这就是公爵能施加于这位不幸的校长先生心灵上的影响力。
      这很糟糕。
      道格拉斯先生心里很明白,但是他无力改变,他也尝试过很多年的改变,但每次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来维持最后的尊严,都在德沃特公爵轻轻叫一声“雅各”的神秘魔法下土崩瓦解了。
      这糟糕透顶。
      一般来说,道格拉斯先生被认为是一个恪守规则、过分严肃、冷酷无情的人,但是德沃特公爵就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他像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吸走了道格拉斯先生所有的热情和敏感。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道格拉斯先生带着这种挫败和沮丧交织的感情辗转反侧,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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