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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霓裳 ...

  •   在西塘镇待上一百年后,花未去了风都。理由怂的连他自己也不愿提,因西塘镇来了位风都人,这人若低调点尚可,他偏生是个说书的。

      说书人往方桌前一站,桌上一块醒木,啪的一敲,说得风都出神入化,好似那里每天都能下金子下美人。美人们立于画舫中,云燕芳菲啊云燕芳菲……“撒花烟罗衫、百花曳地裙、云纹绉纱袍、藕丝琵琶衿上裳……”每场必到每场前排的千晴能跟着一口气说得一字不差,脑海里浮现一排美人凭栏远望,杨柳春风从这头吹过去,每种款式的衣衫裙角翻飞,好一本服饰大全,令她神往不已。

      千晴想去风都,花未一声都懒得吭,他简直想呸那说书人一脸,我呸!那破风都有那么好看吗!连最好看的那座神像都没他好看呢!

      千晴被那云燕芳菲图洗脑洗得厉害,连族里长老爷爷训她也不听。她自幼无父无母,被长老爷爷照顾着长大,爷爷未曾骂她凶她,只希望她安静的长大,就像莺儿那样,嫁去南灵,安然此生。

      若论金丝雀一族性格皆平和,不像孔雀骄傲,不像鹰族跋扈,他们本分的待在山洞里修仙,在山林间歌唱,不争也不抢,自有一块天地过一生。

      也许,她本该过这样一生。

      如果那年她没有挣脱藤条,没有踏上岸边那叶轻舟,她不会看见那烟花盛开的冬夜,也不会看见那晚不一样的他,有些纠结不会有,有些事情不会发生。可是再退一万年,退到今日她被爷爷训斥只许待在西塘山直到出嫁,她心里只有一个答案:她不要。

      她还是会哭,哭着放开栓木上的结绳,看西塘山越来越模糊的影子,直到退出她不谙世事的五百年……去一个她从未去的地方,看那里形形色-色的衣衫,做她花容月貌一双人的梦,虽然她连‘一双人’的意思也没懂。

      只知那西厢故事里,远远望去那公子小姐真是花容月貌一双人。可惜她没有月貌,唯有请天下最好裁缝裁下那月光,为她做一身最美的霓裳。

      何人年少不曾是因一件衣裳欣喜的傻妞,莫怪韶光易人容颜,自己才是那个美妆师。纵使后世空逸门的小师妹艳压群芳飒飒如风,若说道从前,也曾因一位白衣少年要易容颜。

      长老爷爷不知这等少女心思,更不知莺儿在出嫁那天双眼哭肿,她哭着问千晴,子陌为何没来?

      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爱的人是子陌。千晴永远都记得那天莺儿依偎在她肩旁,泪水一滴滴冰凉的落在她的肩上。

      和爱的人是不可能顺利终老,如果他是你最爱的那个人。莺儿说这话时,千晴听得心里一阵生痛。她的莺儿姐姐,那个笑着跟她讲西厢故事的姐姐再也不会笑了……

      那年夏夜星空浩瀚,西塘山上虫鸣幽幽,两位少女躺在草地上说心事。

      “小千晴将来可想要做什么?”
      “想变得很美很美。”
      “变美以后呢?嫁给一只好看的……妖?”

      “不知道,千晴还不知道。西塘山的金丝雀最后的最后都只能是出嫁吗?”她一脸单纯又笃定,因为不知道,所以想去很多很多地方看不一样的美人美景美物,也许哪一天就知道了。

      莺儿便笑了,说晴儿有时笨笨的,偶尔也能语出惊人,这样看来是她自己缺少勇气罢了。她和千晴一块长大,听着长老爷爷那句‘各人自有各人命,别瞎折腾’一天天长大。

      千晴却老爱问东问西,问天之大,地之角,可否有和她一样的女孩,每天都在想,哪一件衣服最美?

      孩子啊,你想多了……长老爷爷这么说,哥哥姐姐这样笑,丑八怪穿什么都是一样的丑!

      千晴把这些告诉花未,花未正仰头倒在船里睡大觉,听到那个叫子陌的和谁是一对那段,他就睡了。第二天醒来,看到他睡意犹浓的样子,她心里的那句话始终未说出口,花花你有花容,可我没有月貌,倘若……有天我站在你身旁,笑得一样一样的好看,就好了。

      倚在她肩上的少年还是那般无忧,半眯眼,银发柔软的散在一侧,船顶藤编一点漏光斑摇曳在他脸上,睫毛宛若蝶翼静静的垂落,她看得如痴如醉,他索性伸手将她那张包子脸扭到一边,“早就告诉你了,长得好没什么用,只会惹祸上身,你看,本仙美得美得不就美下了凡间来受罪吗……”

      “那若是长得丑,受得罪不是更多吗?”
      “……”

      这等真理,这只笨鸟是如何得知?这的确是个看脸的天上人间啊!

      花未轻叹一声,趁着伸懒腰之际顺便就把手放在她头顶上,人间万物,没有一人像你这般蠢笨如斯,成天纠结长相问题。“不过还好你遇到了本上神。”

      “嗯,遇到了啊。那然后呢……”也没有变得多好看啊。

      “然后……然后就走呗!”花未从甲板上轻轻一跃,大步走在前头,你去风都我也去风都,这说出去多没面子啊,本仙才不是跟在你身后跑!

      千晴还是不太明白,更不明白,“那……那为什么要变成凡人,走着去啊!”

      若是腾云驾雾前去,不到片刻便到,有意思么?再说风都那地方自他被捻第一天就聚集了不少散仙看热闹,他可是九重天上的神仙,哪能让地上专骗香油钱的散仙和他打招呼,会掉气质呢。于是他干脆褪了仙气,顺手帮她消去妖气,做一回纯粹的凡人。

      可惜花未根本不是做凡人的料,举手投足间一股脱俗仙气,好似裁了天上那月亮自带华光,若是不经意被他的目光掠过,闷骚的偷偷激动,明骚的投怀送抱,不要脸的直接摸手摸脚……公子今年可娶妻否,小哥来咱家吃顿便饭可否?

      花未不答话,问千晴,去吗?她只答,吃吃吃。

      一路上走到哪,哪就有人请他吃饭,顺便也赏少爷家的丫鬟一个馒头,千晴对这种差别待遇已习以为常,她说没关系,等她变美了,就不是小丫鬟了,没准还是一位公主。

      花未听到这话时,差点没呛到,他此刻正在茶楼内与某大人家的公子品茶。那公子邀请花未前去他府上赏月听琴,说不定他爹爹还能为他寻个一官半职,从此平步青云。好像那青云是他家养的云,使唤一句就能给人上脚踏一踏。千晴就想,花花在天上何止是踏青云,什么颜色的云没踏过,为何偏要上他家去踏啊。

      花未没鸟那朵青云,他知凡间有朝廷,风都有皇宫,宫里住着天子,威严八方,大红柱子年年有人脖子一梗往上撞,有意思么?

      后来又遇到一个自称某门派的江湖人士。江湖人,讲义气,女儿红,来三碗。喝完便拉着花未入派,那人说一见你就是习武奇材!千晴待在旁边听着很困惑,她想一路上也遇到不少江不少湖了,“这位大哥,请问你住哪条江哪个湖的……刚才没、没听清……”

      那人一脸猪肝色,花未差点喷饭,当然也没鸟这江湖居民,他选择像某鸟那样认定江湖和西塘一样,是个地名。住那的人为一本秘籍搞得你死我活,最后有人会在黑窟窿洞里抑扬顿挫的哈哈哈大笑三声,称霸武林,唯我独尊。有意思么?

      “……有意思么?”

      花未吐掉嘴里的芦苇杆子,问船头上吹风的千晴,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一团糟,她拔开遮住眼睛的发丝,对着远方一片漆黑的夜像在自言自语,“刚刚那大哥手里总拿把刀做什么?切菜用吗 ?”

      花未噗嗤一声,双手托住脑袋,语气随随道,“大笨鸟,那是剑,用来杀人的剑……”

      “……杀人?人为何要杀人?”

      千晴不喜那把剑,也不喜刚才那人。她待在西塘镇之久,从未有人拿切菜的刀夺他人性命。她不懂人何以成为他人的仇恨,人何以因他人而互相残杀。她认真的告诉花未,她永远都不要碰那把名为剑的东西。

      然而世间玄妙之物莫过于时间,后世那执剑一路锋回杨柳细的男子,俊逸英姿叫她一望再望,原是一场故人。

      只道那年少年懒散的歪倒在一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你又非凡人,有些事也不必去想,不如睡去。”然后对她招了招手,过来过来,睡觉睡觉。

      她两手抱住膝盖,依旧乖巧的坐在那,想起长老爷爷与西塘山,她趁爷爷前往妖界大会之际偷溜出来,只画了个符号在石头上,也不知爷爷能否看明白。她问,花花,回去时,就飞回去吧。

      行啊行啊,你过来过来。少年头点得捣蒜似的,募地一下子又跳起来,目光如炬的聚焦在她脸上,像是要烧出个窟窿来。那样子像惊得花容失色,他不乐意的发现,什么时候变成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着啦!?

      千晴将他那副发神经模样瞧了瞧,没瞧出所以然,扭头又去望那天上的大月亮。花未也不说话,扶着脑袋想,不能让她这么得意,唉,她怎么就越来越得意,咬藕丝比不过她,不代表就得听她的啊。

      他抱住枕头在床上晃了一阵,千晴忽然转过脸来问,花花,当神仙的,究竟想要什么呢?

      花未被她这么一问,竟有些答不上来,然而心里好像飘出了一个声音,飘得很远很远……想和你一起啊……一起啊……

      世间人山人海,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好像也只有和你一起,才有意思。

      *

      秋色清婉,碧波一叶船,船上少女的目光随了那片水波起伏的落叶随了多日,还是不知叶子飘去了哪,她终于忍不住问,为何又要坐船啊?

      少年道,要和水里的月亮多玩一会,根本不提路上闲杂人等太多,他懒得鸟。然后便催她唱歌,在秋日渐浓的萧山远水间,听那句‘风清晚月花无尽,伊人醉,何时归’,他说,还是西塘小桥下雨天里听,更有意思。

      到了夜晚,他催她早早入睡,不许抢他的枕头,她把他肩上滑落的月白衣衫归于原位,那橫锁骨露太多会让她看得精神恍惚,好像随时要扑上去舔一舔,哦,不行不行,他可是天上的神仙,要供起来拜一拜。

      可惜这位神仙睡觉姿势随意自然,自然到顺手抓了什么就当抱枕使,手脚并用的缠桩抱枕’,把头埋进那片柔软中酣畅美梦,结果却害她每天早上都醒得惊心动魄。

      后来吓得次数多了,千晴已习惯两眼睁开时迎接胸前那张精美绝伦的侧颜,然后随手拨开,就像拍走米饭粒上的一只苍蝇那样从容。

      后世有人常疑惑那个总和空逸门‘四美’厮混的小师妹,竟能混得安康常在,始终未鼻血飙尽人亡,城里百花楼的姑娘们说,一定是她上辈子睡过世间最美的妖精。

      噢,一不小心睡在了笨鸟的身上。花未懒洋洋的瞧了眼上方那张包子脸,伸手一捏,少女偏头时将他的手压在脸蛋下,少年手心一颤,瞳孔中一抹温柔,宛如初春的湖水,有浅浅的光。

      似乎几万年过去,也只有这一眼,等她一句:花花,你别捏我的脸,好不好?

      *

      两小只腻歪一路,到风都时,已入冬。

      千晴走在大街小巷寻了几日云燕芳菲图也没寻到,倒是看见满城的姑娘们都将自己裹成了包子,没错,大蒸笼揭开后,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真好吃,还有那枣糕甜软入口,不错不错,哦,对了,这烧饼也是西塘镇没有的。

      左手三串糯米团子右手还有一袋糖炒栗,嘴里的酥糖还没吃完,她又对卖赤豆糕的大娘道,来一份。跟在她身后的花未实在不懂她是如何把此行重点歪到天边外,又歪回到衣服上来。

      千晴说,卖酥糕的大娘告诉她,春天一到,这条街上最好吃的要数卷心糕和冰糖梨水,待夏天来了,对面小哥就卖冰镇酸梅汤……还有还有……那不如咱们过一阵子再走,正好那会衣服款式也多一些。“对吧,花花?”她刚咬完炸麻团,嘴边还滴着一滴金黄透亮的茶油,花未翻了个大白眼,一点理她的心思也没有。

      她在风都留下来的理由是吃吃吃,可他留在风都不能是买买买。

      花未决定先取个人名,开始他在风都一段凡人生活,于是问千晴,他取个什么名字好啊?那边千晴刚吮完手指头上的糖浆,冒出一句,“什么?”

      花未一合纸扇,好,就叫这名。

      于是风都从此多了一位叫什么的美公子。这位公子喜穿白衫,戴一顶白纱遮面的斗笠,手持一把写着‘事在人为’四个黑字的黑纸扇,和人交谈总少不了大动干戈。譬如那茶楼老板道,此楼乃是当朝达官贵人特许出入之地,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花未说,什么。

      那人便又重复一遍,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花未答,什么。

      那人只问三遍,花未三遍都是一个回答。他就叫什么,还能答其他名字?最后那茶楼老板当他是耍人,吆喝几个打手教训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结果自那日后,朝廷与江湖上开始流传,那个叫什么的公子把‘云天茶楼’端了的奇闻。

      人们初次听说时都是一个反应,他叫什么?懂了的那群人就答,他叫什么。没懂的扯着嗓子继续问,什么?我问你他叫什么?懂的人喊得脖子都红了,他叫什么!!!我说他的名字叫什么!最后一了百了,干一架,没懂的都被打死了,剩下那群懂了的气还没消,那什么公子你他吗想玩死谁啊!

      分分钟能把人逼成杀人犯。少年无心插柳柳成荫,风都处处都流传着什么公子的传闻,江中大旱什么挪动军饷接济灾民,武林大会前盟主被什么气成一个傻逼,什么?我问你叫什么?叫什么?

      分分钟能把人变成大傻逼,连皇宫内天子也在质问朝中丞相,究竟是何人胆敢动用军饷!?
      丞相大人恭敬的回道,是一个名叫什么的刁民所为。

      什么!?连那人名字还未查明?天子觉得他养了一群废物,未等丞相解释便拂袖退朝。过些时日天子再问起此事,那人居然还没抓到,天子便直接罢免了丞相。因天子问的是那人叫什么,丞相还一个劲的答,什么,他的名字叫什么。急得天子大骂,你个蠢货!

      当然不论昏君是否了解这其中原委,什么公子还是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千晴有天上街无意间看到那张通缉令,要犯名叫什么,一张没有脸的画像,这可真有意思,当老百姓都是笨蛋,耍人玩吗。

      根本抓不到这刁民,最后那天子腿一蹬,据说是被一个叫什么的给活活气死的。之后天子的儿子继位,比他老爹更铺张浪费,光是五品官员的一件紫鹤锦衣就抵得上士兵们一年的馒头。大旱持续,国库亏空,内忧外患,天子不发粮食不打仗,却成天在抓一个叫什么的刁民。全风都的百姓都想呸他们新皇帝一脸唾沫星子,有意思么!?

      没意思……少年喝完鱼汤回味一番,还是那年在西塘抓的鱼好吃。

      终于有天,这位什么公子厌倦了捉迷藏游戏,牵了他家的丫鬟绕着高高的城墙走一圈,那位小丫鬟把风都所有裁缝铺子的衣裳都变了个遍,恰好走完转一圈,春光无限好,一圈霓裳梦。

      这梦做得太圆满,她心满意足的告诉他,风都的衣裳款式她都穿过啦,前阵子在街上见到一个姐姐,穿得衣裳样式从来没见过,可帅气了。

      三月花风吹得少年白衣飘然,一头如瀑墨发衬着瓷肌,城郊百里梨花开得这般美,也美不过少年一个无忧的哈欠,他耷拉着眼皮,像宫里朱红柱子旁那只晒太阳的懒猫,乌溜溜的眼睛半睡不醒。

      “大笨鸟,那是白金国的衣裳。”然后在他意料中,她又两眼发光道,“花花,我们去白金国如何!”

      “不必了,我已经请他们进来了。”无波无澜的一句邀请,少年动一动指头,守城大门的百年铁栓哐当落地,百万大军过城墙,一场厮杀,尘土飞扬。

      这一夜,宫花红了,琉璃浮翠,跳舞的妃子们在庭院春深里静静离世。

      次日早上,城墙斜影斑驳,平地上一少年肩抗一把破剑,嘴里叼一根鱼刺,城墙落土,他立于日光倾城中,地上一道孤影竟画出了旖旎。

      这一年,白金国攻占北风王朝,人间改朝换代,风都改叫金都,对于千晴来说,只不过是街上的姑娘们换上了锈金边的马靴,短褂上多了小绣球,走路时晃一晃,还挺好玩。

      全然不知走在她前面那位遛鸟的花花少年,玩死了一个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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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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