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百年 ...
-
待花花仙子亲自出马抓到一条大鲤鱼，千晴已在荷叶下和小青蛙玩了半个时辰。她手扶半边脸看他那副‘本大王出山万事不愁’的神气模样，心想得意什么呀，说她不用妖术抓鱼，他怎么不用仙术。
这可真让人怀疑，“花花，你真是神仙吗？”
“要不是神仙，能给你梨子吃？”
和她那沾满泥泞的裙角相比，花未从水中走上岸，白衣洗净，恰似青荷出淤泥而不染，他并非不用仙术，因自身强大的结界能抵御万物。当然，唯独对某人，他撤掉了结界，不然就凭她那几百年的妖力，还没碰他一根头发已被弹飞个十万八千里，去给道士添柴烧炉子。
千晴点头，也对也对，神仙才会变梨子，族里妖术最好的子陌哥哥也没给她变过梨子。她拍掉手上的泥，花未已走在前头，忽然回眸将她全身上下的泥巴打量一番，指尖一绕念完决，扭头便走。
换上新装的她高兴得一路上话不停，花花你怎么变的啊，教我好么？花花你觉得这身裙子我穿合适吗？花花，这粉罗裙转起来真好看……
花未走在前头一句也懒得搭理她，直到听见某些声音，转身才发现那只笨鸟旁围了几个大叔追问，小姑娘，鱼重不重啊，大叔帮你拎好不好？小姑娘，给我家儿子做媳妇可好啊？
千晴恐怕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情况，有点不知所措的杵在那，小手被人摸了两下就缩一缩。
花未见状，大步流星的走过去，肩后墨发被风吹起几丝，这位看上去十来岁的少年，衣袂清扬，步伐铿然，眼神里却有令人说不出的诡异沉静，似是空无一物，看着你时又不像在看你，一双黑眸黑得透亮。
少年并未做声，神色淡漠的扫过一眼，那几个男子恰好接住那道目光，没由来的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这种无法寻踪的震慑之气究竟从何而来，凡人自是不可得知。
他眸光一收，遂抓起她的手，脸色都懒得甩——不屑鸟。
神情没有一丝异样，连眉头也未动，少年明亮的眼里透着自出生起便拥有的冷傲与高贵，晴天里的暖阳落在他身上有一层淡薄的光，千晴从来都不知，那光是冷得没有温度。
她小碎步的跟上，好好的走那么快是为何。
他吹着风，一言不发。
她又问，“花花，你手出汗了，天热，你要歇会么……”
“……”
“花花你手怎么了，好烫好烫啊，把我的手也烫热了……”
她的碎碎念有时不合时宜，却莫名讨厌不起来，花未听她一路咯咯的笑，方才的不快好像也不曾发生。她呱啦呱啦把他名字变成青蛙叫，他嗯嗯几声也算应允，撞见了奇怪的女人堆撒腿就跑，躲在荷叶下听呱呱与花花两重音。
一滴两滴雨滴落下，两片青荷一抹纯白一抹粉，在烟雨朦胧的小巷里，在白墙黛瓦中，雨水淅沥沥的，晕染一副清雅水墨画。画中少女明媚可爱，摇头说不对不对，不是那条巷子，画中少年，清冷俊逸，长袖间藏匿山涧清风，跑起来飞扬的墨发，一笔墨色一霎，青花雨漫漫。
雨巷、拱桥、粉墙……长街穿过几行，亭楼走过几重，自幼在这长大的千晴，五百年匆匆，一时间却好像记不清西塘镇的所有，所有幻化成一幅流动的画，少年身后飞旋的雨滴，如片片飞舞花瓣拂过脸颊，溅入眼中，她双眼弥漫雨雾，隐约嗅到他衣衫间游丝般的雨水味道，微凉微凉……
任多少年后西塘镇不复再，青上神千年一场烟雨梦，那年女孩你可否还记得，花花少年他是谁？
千年前西塘镇十里荷香，雨凉翡翠。千晴和花未在屋檐下等一场雨停。
他低头时无意望见她脚上沾泥的绣花鞋，杏花秀在鞋面上，还有一只蝴蝶。花未生平第一次逛人间的铺子，是她告诉他，你看绣娘的手艺可好啦，蝴蝶绣在花旁，花儿才香。
多年后很多细枝末节不再清晰，花未坐在云端上望茫茫凡间时，却总记得这一幕，后来发神经挨家挨户寻绣鞋的主人，也不知是为何，然多年前，他蹲在她身旁，随手为她掸走鞋上的泥。
起身时又见她衣衫湿透，整张脸挂满雨水，他捻起袖子往她脸上乱擦，擦得她嗷嗷叫，花花你别捏我的脸，好不好？
他伸手接住雨水往她脸上洒，她捂住脸到处躲闪，黛瓦上一点新叶青青涩涩，树影花荫间细雨微斜，又是两抹影子交叠。
粉影漏一点在檐外，一会儿又褪去，少女手捧雨水洒向少年，雨水却未弹飞，她一下子惊慌得揪住袖沿帮他拭去，可她衣袖早湿透，越擦越湿，最后帮他洗了一把脸。
“好了好了，你笨死了……”他满脸都是嫌弃，唇边竟浮起一丝笑意。
在冷旷空寂的青寒殿里待了一万年千年的青花未从不让任何人碰他脸上一处，包括他那些长相颇次的哥哥们。谁动他脸，他就让谁的脸就往脑袋后面长！
却未曾料到会让下界的一只妖怪开了先例。他轻轻拎走她的爪子，眼角有狐狸的促狭，偶尔泄露寂寞的柔光。可惜她不懂，也不知，任天上天下，人潮汹涌，唯一能伤他的，只有她。
少年低头望着水洼，倒映了他一万年来首次登场的凡人模样，最后一声叹息画上终场，默念口诀变回银发紫眸的小元神，快得让千晴差点没反应过来，她惊讶的喊，“你变回去，大伙就看不到你啦！”
看到有意思吗？那哀怨似的眼眸里写着，特别特别特别、没、意、思。
少年把眼皮一翻，睁眼闭眼间掠过雨幕中的西塘镇，世间繁华一瞬冰凉，他忽而垂下双目。反正你能看到我，还不赖。
*
回到花溪谷时已是暮色四合，夕阳婉约了天边一抹红。
经过那棵大槐树下，抱着青鲤鱼的少女才想起，她的红纸伞哪去了？说着就要去寻伞，听到身后少年叫她大笨鸟，她抬头只见上空一把红伞旋转而落，伞面上画了一朵杏花，花瓣上落了一只蝴蝶。
早知能变一把伞，便不用淋这一路雨。她不解又无奈的望着花未，看他百无聊赖的晃悠模样，根本不知这花花仙子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仙子却一脸高深的说，凡事都顺心顺意，就没意思了。
原来当神仙的，找的是一份‘有意思’，捉鱼也好，淋雨也罢，还是催着她去烧水煮鱼。千晴似懂非懂，此后百年间她也一直不懂，他带她去看春江花月夜，大晚上黑窟窿咚的放纸鸢；他捉鱼卖钱送她水胭脂，打开后自己先尝一口；他扮演侠客劫富济贫，大喊三声，留下买路钱！全然不知他走偏了戏。
多有意思的一个神仙，她那时也只是懵懵懂懂的跟着他，听他发号施令，偶尔泪流满面。譬如像今日这般，蹲在火炕前被烟熏得两眼都是泪。
她是真不明白，族里长老爷爷总劝她不要老上镇里看衣裳贪玩，要学子陌哥哥待在洞里修炼成仙，可她眼前这位不就是神仙？还没她这个妖怪过得轻松，连吃条鱼还要像凡人那样烧水煮鱼，不省心呀不省心。
花未待在一旁听她问这问那，他没什么意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有三百年日子要打发，不如先从煮鱼开始。从他记事那年开始，问凡间有何好玩的。他那位吃货二哥哥就答了一句：都能煮了吃！
他凑过脑袋去看锅里烧开的水，直接拎了鲤鱼往里扔，多亏她拦住才没把内脏一块煮。
“可不是也都能煮？”他问她的样子，单纯得像一个初生的小孩。她有些哭笑不得，凡人的做饭，你根本不懂。
也算是记载于青上神不华丽史的头一遭烹饪，他嫌道，凡间规矩真麻烦，煮个东西还要动刀。少年捏住鼻子受不了那股腥味，长袖一甩，往卧榻一躺，做他捣腾凡间三百年的白日梦。
而千晴就蹲在锅旁老老实实煮鱼，把鱼肉分成小块后下锅，鱼肉鲜香飘满屋，她眼巴巴的望着锅里，馋得直流口水。不知不觉的，口水便顺着锅沿，滴溜溜的流进了鱼汤里，浑然天成一锅浓汤。
她心想这下完了，可惜此刻花未已被那浓香味香醒，直接拿勺舀了一口喝下，眼睛亮得像他二哥哥，追问她放了什么这么美味。
她支吾半天也没敢说是她的口水。此后千百年凡间盛传的燕窝便是金丝燕的口水，这一传世美味最初的品尝者究竟是不是青上神，仙界尚无记载。当然这和后世某人成为接吻狂魔，有何关系也无从考究。
那一世他吃得太香，还邀她一块享用，本上神请的，不用客气！
她猛烈的摇头，一股馋劲早就烟消云散，她才不要吃自己的口水，想想都……千晴浑身一抖，闷声不响的退至门边，然后抱膝坐在外面石阶上，一个人看天边的繁星。
过了好一会，她嘀咕道，该回去了，太晚了长老爷爷会不高兴。
含在嘴边的鱼肉一下子没了味道，短短两百年好像一下子也漫长。花未不出声的站在千晴身后，手指头在她肩上轻轻的挠了一挠，“你……你明日还会来吧？”
她再次陷入了一种无人能懂的纠结中，“那我……我明日穿什么好呢……”
花未还以为是多大的难题，不就是一件衣裳，随口便道，“不用穿了，以后本仙给你变好看的衣裳，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啊？不穿衣服来见你啊……”千晴瞪大眼珠子，那股瞪劲仿佛要把他瞪穿，他心里一跳，口齿不清的解释，“你……你想哪去了，大笨鸟！”
“什么……哪去了？”
“……你懂个鸟！”
“我懂鸟啊。”
“……”
少年忍不住背过脸去，侧脸隐在暗影中，月光如一支画笔描出耳廓形状，添上了一抹浅粉。
*
翌日花溪谷里没有出现那只小鸟的影子，这在花未的意料之中。东离山距西塘山数千里远，她要飞上三天三夜才到，她愚笨的飞天妖术会让他匪夷所思的想跳脚，恨不得一脚把她踹飞也比她自己飞得快。
可是第四天看到树下那个少女，还是一副愚笨不自知的乐颠模样，他的气瞬间就消了。再后来他勉强指点她如何提高一下飞天术，差点就用了那招，一脚踹飞，一飞冲天！
小师父没当成，最后作罢。花未依旧还是等上几天，等到拱桥上出现她的影子，等到小石子路上有铃铛般的笑声，有时他闲得会在庭院里莫名其妙的种蔬菜，虽然都被她不小心踩死了。
等她笑嘻嘻的穿过几道月洞，像一叶蝴蝶飞进来，裙角落下时能嗅到夏日馥郁的花果香气，然后挨着少年一块坐下，不知何时又能摸出一个布包，包着不知她从何处寻来的糕点，那种渴望你尝一口的眼神会让花未想到二哥哥。
他的二哥哥总道，小七，你看，我从凤老那讨了杯玉露花蜜，这是天将武郎神送他的寿礼呢，取自千年昙花滴露，一千年才开一次的花，你想想啊……那可是好吃得不得了呢！
哪回不是说好吃得不得了？花未嘴都懒得张，头扭得比谁都快。不吃不吃不爱吃，再让我吃，我就……最后他还是嚷了出来，“胖子！大胖子！”
然后二哥哥胖胖的伤心的走了。
就因为我叫你胖子，两百年也不来看我，两百年也不给我送好吃的啦。花未无聊的抓了块绿豆糕，随口就含下，眼睛倏地紧紧一闭，这什么啊这是，这么难吃……哎~~~
“花花，你为何又叹气啊？”千晴在旁吧唧得津津有味。
“你懂个鸟！”花未抬起眼皮子，没等她接下一句，他马上捏住她的包子脸，捏一捏，很软。她嘴里含着东西支吾。“我要，要吃，吃……”
“吃死你个大笨鸟！”他气哼哼的又抓了一块塞嘴里，似乎完全忘记了先前的味道，吃完眼睛鼻子拧到一块，像一朵弄皱的纸花，雨水一沾，又焉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花未讨厌下雨，一下雨，那只笨鸟飞得更慢更慢了。
这年夏天好像就在绿豆糕的味道中过去了，他听了五回她说的没有结局的西厢故事，到第六回干脆把她捻走，别骗什么小孩子了，这是坑，大大的坑你知道么。
吃了不知几回让他犹如误闯地狱的某某糕，竟也习惯每每相见时问上一句，又带了什么死难吃的东西啊，她答非所问道，花花，黄裙子好看还是蓝裙子好看。
他从不回应，只需屈指一点，帮她换上一套他选的衣裳便可。然后两人欢天喜地的出去，高高兴兴的祸害人间。
祸得阿婆的栗子松糕铺前人满为患，祸得东边学堂里的小哥要为他去考状元，祸得整个西塘镇的姑娘们都在等着买鱼，那天那个卖鱼的小美人，他今天还卖不卖鱼，卖不卖呀？
西塘山不高，西塘镇也很小，处处简单又明净，像山涧静默流径的溪水，这里岁月无声，全然不像他后来待的风都，那里轻轻一挥袖也能祸得风生水起，甚至浪涛惊天。
然而西塘镇的日子是青上神那传奇一生中最简单快乐的回忆，那是独独属于花未和千晴的旧时光，在那婉约小镇里，他和她一起看过人间快乐、悲伤以及安静的幸福，岁月宛若一朵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后来的后来，阿婆孙子的孙子的栗子松糕生意依旧红火，探花小哥家的红对联上贺的已是四世同堂，西塘镇的姑娘们也不兴穿蓝裙，兴起了粉裙……她跟在他身后，笑容明晃晃，一晃近百年，人间日子好像也匆匆。
少年明眸皓齿，藏在青荷叶下眯起眼催，笨鸟啊笨鸟，你何时才能抓到鱼啊？
少女的粉裙隐没在荷塘里，忽地抬起头来，咦，摸了两条藕。
荷花沁鼻香气绕在他微蹙的眉间，他哭笑不得的牵着她上岸，拎了两条藕回家，两个人比谁咬的藕丝最长，比山顶上遁土的土地公公还无聊。
就这样无聊的过去了一百年，一百年间暖洋洋。
作者有话说第3章 百年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