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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茗兰 ...

  •   十年之后,竹篮里那个爱哭的女娃长成一个小姑娘,双马尾辫竖得老高,跑起来辫子一甩一甩,下山时总背着一个小竹篓,能帮大伙装上两坛迎春楼的桃花酿,也帮阿珍带玫瑰水晶糕。庄里一道下山的小哥们都在嚷,晴宝晴宝快唱歌,听你唱歌,咱们下山不累。

      走在前头的小姑娘回头莞尔一笑,温婉怡人。

      她轻哼山歌,整个林间鸟儿们也安静下来,孙大娘在后面一脸欣慰,她家闺女唱得真好听,瞧瞧这天儿都放晴了呢。

      从茗兰山庄下一趟岚山不易,每逢月初一和十五,庄里管事的孙大娘会叫上几个伙计下山去采些东西,庄里除了种植瓜果蔬菜,养殖牲畜外,还有漫山遍野的茶园。茗兰茶名满天下,莫道皇室贵族,连太华山上的仙人也只喝这家山庄的茶,年年都有身着烟青色道服的弟子前来取茶。

      然茗兰山庄里也有没有的东西,比如那香飘一条街的迎春楼里的桃花酿,灵庄主此生独爱,曾重金聘请酿酒师傅来山庄酿酒,可惜那人受不住岚山孤冷清寒的日子,婉拒了这份邀请。因此庄主只好每隔十五日派人下山去买酒,盖因那桃花酿一旦出了酒窖,需在半月内喝完,否则寡淡无味。

      而每月两趟的下山任务,起初孙大娘为了照看晴宝,一并带上,后来晴宝个头长高了,能捡柴烧火做饭,还能帮大伙搬运些东西,孙大娘也让这个小帮手一路跟着下山,于是这也成了晴宝唯一能去庄外世界瞧一瞧的机会。

      每逢听到要下山去,她满脸高兴地冲在前头,微风拂过她乌亮的马尾辫,辫角上那朵蓝花,远远望见似是一对蓝蝶轻舞。行至山下的清水镇,蝶翼垂落,小姑娘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抱膝坐在迎春楼对面的大戏台下,伸长脖子看那台上的戏子舞水袖,唱戏本,看得出神时也跟着一块鼓掌一块喝彩。

      戏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回转如溪水,于白墙黛瓦的小镇间宛转潺潺。绿柳莺然的早春时节里,她听得那出西厢记听得历久弥新,永不犯腻。那故事流传百年听来每每如初般沉醉,这个十岁的女孩却只能听到前半段,在下半段还未开始,已被阿母熟悉的声音里打断,晴宝,要走咯。

      待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自己和自己玩了一小会,她又得依依不舍的跟在那队伍后,嗅着桃花酿的酒香,陶醉在书生与小姐邂逅一个极浅的午后,回眸望一望那妆容精致的戏子,谁是谁的初识,谁曾为谁痴等花溶月夜,她只觉浅梦一场。

      辰时出发,申时须回。外出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因日落之后,岚山上时有妖怪出没,不少无辜百姓曾遭此害。晴宝五岁那年,恰逢归时因遇大雨稍耽搁片刻,至半山腰处已是入夜时分。忽而狂风大作,从林间窜出一只千年狐妖,利爪眼见直刺晴宝的心脏,幸得一位太华山弟子及时出现,晴宝才幸免于事。

      那弟子原是照惯例来取茶叶,未料还能扒了一块狐裘回去给四师弟缝衣裳,喜得一排白牙笑起来,森森发亮。孙大娘为感谢这位弟子的救命之恩,劝下留住吃饭。方知这弟子名叫杨翠,太华山掌门师尊慕白上神的二弟子,除了有些话唠外,待人如热烈朝阳,晴宝头一回见识到原来世间当真有如那田野里向日葵花般的人存在,温暖照人。

      临走前,杨翠仍不放心,留下一摞摞叮嘱,从丫头晚上早些回叮嘱到嫁人要嫁到太华山来,那的汉子们个个会杀妖。最后,还特意送了道符给晴宝,只道她阴气重,容易招妖怪,日后随身带上这符,能驱妖避邪。晴宝受了那符后,其他好处倒没有,夜里奔茅房时再也撞不见什么奇怪的噩梦,小脸气色也比此前好了不少。

      是以晴宝每日早上跟着孙大娘朝太华山方向拜一拜,感激那位好心的仙人,即使他一顿饭差点吃光她们母女十天的粮食。

      今日这趟下山十分准时,申时一到,晴宝已背着她的小竹楼回到庄里,穿过那扇朱红大门,绕几折长廊,经庄主书房,行至酒窖,竹篓里留下一坛,再一路小跑到后山,趴在静月亭的栏杆处,远眺那一片碧色平湖倒映山岚层叠,斜阳千里……两位少年立于方寸青石上舞剑。

      一位是白玉锦袍风飞扬的少年,剑眉修长,侧身擦过迎面而来的冷剑,执剑上方那青衣少年,黑眸明澈泛光,肤色苍白,唇无血色,足尖轻盈点过平湖,翻飞的青色衣袂,清逸飘渺,于湖面划出一道道水痕,清波连绵褪至湖岸……

      白衣少年紧追其后,揶揄带笑,阿辰,你拆完我的招就逃,再来几招如何?

      “羽棠,说好十招,你输我三碗桃花酿,莫赖账。”青衣少年双手背于身后,颀长身姿静立于湖面,眉眼平静,唇边浅笑淡若湖中游鱼的尾鳍,一晃而过。

      那笑容太过浅淡,春日韶光打在少年的脸上,依旧苍白无血色。打从晴宝记事起,少年便是此番印象,淡若冬日清晨的薄阳,少年字冬辰。

      灵庄主挚友的独子,曾是北云山上墨钰山庄的辰少爷。小少爷刚出生不久,全庄上下百户人惨遭蛇妖杀害,清岚派众道士赶到时,从蛇妖血盆大口中救下婴儿,后来这婴儿被送到庄里,灵庄主收为义子,和羽棠少爷一起长大。

      可惜天下所有大夫都说,这个少年活不过十六岁。因那年妖毒侵入体内,冬辰自小就染上一种怪病,白天与常人无异,夜晚浑身发冷,咳血不止,黑发变白发,第二日醒后,小丫鬟进屋伺候更衣时总要被吓得哭出来,伸手去碰少年湿透的薄衫,觑见床下发乌的血迹,实在触目惊心,直到换了晴宝伺候他起居,冬辰才没了那份‘有人每日给他哭丧’的错觉。

      在一屋子哭声中醒来的早晨,孱弱而清隽的少年总会抬起手,望一眼朝阳打在手缝间的影子,影子在,他便在。

      寻了十年医,求了各种方子,冬辰的病依旧不见好。然而这位少年习武悟性极佳,许是得当年父亲习武之人的遗传,灵庄主便让冬辰和羽棠一同习武练剑。那招‘风舞清月’他总舞得清逸自然,拆了羽棠无数招,让羽棠一次又一次冒险去偷他爹爹的桃花酿,被他爹爹罚在方寸青石上倒立,立得满脸涨红,恨不能把假山上那晒日光的青衣少年一脚踹去湖里喂鱼。

      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见羽棠少爷被罚。盖因他有回遇见那个背着竹篓的丫头,附耳悄语道,下山时多买一坛桃花酿,酒钱少爷另付给你。

      温热气息吐在少女的耳尖,她缩了缩脖颈,嗅到少年身上一股幽香,轻轻萦绕在鼻尖,甚是好闻。不似冬辰少爷身上的药香,也不似迎春楼漂亮姐姐的帕子香,晴宝不知那是什么香味,却情不自禁的红了脸颊,低头不敢看少年。再回过神时,少年纯白衣袂匆匆擦过眼角,如春风化雨般抽身离去,她随那幽香转过水眸,已不见他身影……

      空留她一人呆望那天屋檐下的月亮,莹白月光照出一位少年的剪影,银发垂肩,紫眸无光,晃悠两腿俯看人间千年。她告诉阿珍,她常常梦见月亮上那少年,带她飞去看月光倾城,盛世繁花,他一身白衣胜雪,笑起来像狡黠的狐狸。可惜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好像是羽棠少爷?阿珍说,这就是心上人。

      这一世,她的心上人是输三碗的羽棠少爷,是前前后后和她不过三句话的少爷,‘你过来’‘酒呢’‘银子收好’,还不如他的贴身丫鬟阿珍,至少总会叫一声‘阿珍,快去放风’。然后她就羡慕的看着阿珍跑到假山那像猴似的蹲着,万一庄主突然来后山,总得有人报信。

      冬辰双目微垂,俯身弹去衣衫间的水珠,说话语气轻如羽毛。“晴宝,你回去歇息吧。”

      惦记她下山辛苦,冬辰并不留她候在这,晴宝心知辰少爷待她们这些下人们一向很好,她应声便低头退下,从未发觉一抹淡若冬阳的目光掠过她额前细汗,那么短暂,无人知晓。

      她退到假山那,将竹篓里的玫瑰水晶糕塞给阿珍,然后挨着这个吃货姑娘坐下,她哪敢离冬辰太远,何止庄主吩咐,连她阿母孙大娘都细心叮嘱她,明年冬辰少爷就过周岁十六了,也不知他哪天会走,你若见他情况不太对劲,就满山庄的跑,喊醒所有人,都去送送他……

      晴宝向阿母保证,冬辰少爷在哪,她就在哪,守着他,不离不弃。除了每月那两天下山,她让阿珍帮她看好辰少爷。阿珍道,完全不用她盯着,人家羽棠少爷盯得紧呢,看看那招数,步步逼近,生怕辰少爷不陪他练剑了。

      每逢晴宝下山那两天,这两位少爷总会比试十招,输的请赢的喝酒,这酒自是刚从山下买来的桃花酿,冬辰和羽棠幼时偷喝一回,便再也忘不了那味道。尽管要冒上被老爹罚去倒立的危险,事实上也只有羽棠会被罚,冬辰那一身病,庄主疼他比疼亲儿子还亲。

      春风又绿岚山,夕阳近晚,亭下两位少年把酒论剑,远处假山两个小丫鬟的辫角冒出一截来,两个脑袋挨一块,一个说,若你的情敌是个男人,没什么好争的,唯有祝福。一个问,何为攻,何为受?

      在晴宝眼里,阿珍就像一颗珍珠那么稀奇。她来自一个晴宝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她说她家乡那的人都爱上网,她还说她一生最爱的麦当当离她远去,让她三日无眠……她开心时会突然哼小苹果,她不开心时会喊时光机。一个神奇的女子,晴宝只能这样形容阿珍了。

      阿珍念念有词的解释体位在上者为攻,在下者为受,忽地语调一变,尼玛~他爹来了!

      口哨声响起,羽棠拉住冬辰速速冲进海棠花圃里,让团簇相拥的花香洗去身上桃花酿的味道,调皮少年惊得花匠以为是贼人,手中木瓢清水泼向少年俊朗的脸庞,十里海棠醉花酿,少年薄衫带笑颜,晃得人眼错不开目光,太刺眼。

      这年羽棠十七,冬辰十五,晴宝刚满十岁,阿珍记不清自己多大,落英缤纷里,笑容肆无忌惮。

      *

      三月初一,又到了下山买酒的时候。

      过几天便是谷雨,屋内潮湿还未褪去,阴雨天气让孙大娘很是发愁,下山路滑不好走,车舆木箱需盖上遮雨布也甚是不便。大娘劝晴宝这趟莫去,莫受了凉,染上风寒。晴宝心里惦记着给羽棠带桃花酿,说什么也要去。

      待一小队人马停至迎春楼,她摘下斗笠往对面的戏台上瞧,明知雨天戏班子不会在那唱戏,而是隔了两条街的大戏院里,阿母从未答应让她一个人离开队伍。她若是偷偷溜走,留心记下路,能赶在大伙出发前回来尚可,若敢不回来,耽误大伙回去的时间,冒险走夜路,得不偿失。

      到底年少不懂事,晴宝告诫自己看一眼就回来,就一眼。

      她这一眼却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书生为了小姐害了相思病。她总以为,若是没遇到那位小姐,书生便不会遭此磨难。还不如不遇呢。怔忪片刻,小姑娘无意间发现戏院里飞进了一只蝴蝶,料想是进来避雨,却不知为何心里揪成一团。

      蝴蝶在戏院上空飞了一会,停在戏台上那戏子的发髻簪花上,突然,一个白衣少年冲上戏台抓住戏子的水袖,这唐突的举动吓得台下众人纷纷惊叫,晴宝也吓得捂住嘴巴,这哪里冒出来的疯子啊?

      少年仍是千年前来人间时化成的凡人模样,墨发竖起,白衣若雪,他带着那么一点希冀,不想自己模样改变,怕她认不出他。可惜他寻了那么久,也未寻到她的踪影。

      找了很多人,走了很多地方,也是万水千山。

      ……是你吗?花未茫然无措的抓住那戏子的水袖,眸中波光婉转,方要开口问一问,那蝴蝶又飞走了……留下一个被掏空的他,呆怔在戏台上,承受台下众人看戏般的戏谑目光。

      “下去,快把这疯子撵下去!”“撒野莫来此地撒!”“没吃药就回去吃药嘛,药铺在隔壁呢!”

      谩骂声一浪接一浪,四方戏院里好生热闹。花未冷眼望台下,这就是你们敬畏的神,荒诞一场戏。

      九重天上最骄傲的七殿下沉下脸,愤然甩掉戏子的水袖,失魂的双眸随那蝴蝶四处游荡,一具空壳,如行尸走肉。

      台下晴宝睁大眼睛盯住那少年,盯了良久,那张脸比书生的脸更悲戚,好像快哭出来。

      是个美丽而悲伤的疯子……有一双清澈的眼。

      曲声又起,一唱人生百态,落愁肠。少年绝望离去,穿过布幔扬起的光隙中,背影清瘦而孤冷。

      好像哪里遇见过,好像又从未见过。

      晴宝呆在那,也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忽的耳朵被谁生疼的揪了一揪,抬头只见阿母生气的模样,她忙不迭的要认错,孙大娘又急又气,小妮子一声不吭的到处乱跑,所有人都在找你!

      所有人除了迎春楼里看姑娘的小哥们,当然还包括盘踞在戏院上空排排站的三位俊美上神。五哥青迦感慨万千,为何那丫头不转世成公猪,如此这般小七以后须变成母猪和她交流,那画面太美他一定要看。

      二哥青洋手捏玫瑰水晶糕道,这地方厨子们水平还不错,山好水好,长相次了点。

      “错了,山好水好酒更好,这桃花酿甚好。”六哥酒神青莲掐指一算那酿酒郎,啧啧,果然还得睡过无数女人的男人才能酿出一坛好酒来,历情愁,会知己,悟人间,解相思。

      三月雨流水落花,天上人间。

      依旧一路长街,酒香醉人。扎着小辫子的少女细心把斗笠系好,怕压上麻花辫,回去要被阿珍笑,你这是哪吒呢还是喜羊羊啊?

      天地连绵细雨间,雨幕似无数根透明平行丝线,一丝丝细密织就,偶有一丝雨线,落于一位少年脸上,开出一朵寂寞的雨花。他遥望雨中那一路人马,蝴蝶下所有活物在他眼里一一过目。一位老妇,一个小姑娘,四个青年,两匹马。

      若她转世成人,不论她男女老幼,他也化成人,陪她走一生。若她转世为牲畜,他就做它主人,一生一世养着它。花未都想好了,凡人一生于他连眨眼也不如,可是陪她一天,胜过他万年。

      是夜,春雨薄凉,山路艰险。孙大娘一行遇上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大风,晴宝握紧香囊,里面封着仙人给的符,可那狂风肆虐,斗笠与香囊早被吹得不知去向,忽然,一条碗径之粗的赤练蛇急速滑行至晴宝脚下,眼看她从头到脚都要被那巨蛇吞噬,却在须臾间,巨蛇一下子消失,从天而降一场哗啦啦的大雨,雨声滂沱,轰然耳鸣,仿佛刚才的险恶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晴宝吃惊的望着天空,双眼睁大,好像要寻找什么,原来是一只蝴蝶,不偏不倚的落在她辫角蓝花上,最后蝴蝶睡在了那花里。

      云端之上,银发少年一脸淡漠的收回青冥玄剑,衣袂猎猎飞扬,银白发丝在月光下妖娆万分,他忘了要化作凡人模样,迫不及待的奔向那位少女,而她似乎感应到什么,迎面跑上去,迎接一场透明的风……

      于她,他是一场三月雨里的春风。

      覆在她头上的手还来不及揉一揉,花未僵立在原地,看她匆匆穿过他的身体,回头懵懂的样子又转开了眼,笨蛋啊,你看不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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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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