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洛囍

31、去者日以疏

　　当武汐从痛苦中醒来时，距离宁祤去世，已经整整过了五天。

　　看着乳母怀中抱着的幸儿与婉平，武汐悲从中来，却哭不出声音。

　　皇后驾薨，依照宫中礼仪，是该寒食着素的。可此时正是正月，宫中又连生两个皇嗣，实在不宜举国同悲。相反，在百官群臣的建议之下，整个长安城张灯结彩，忙忙碌碌。

　　“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驾薨，国丧期间，什么奴才如此大胆，竟敢穿金戴银，披红带绿！？”

　　病榻之中的武汐见到了身穿彩衣的宫女，顿时勃然大怒。

　　其实那宫女只不过是穿了一身节日里的绯色宫装，发髻上戴了一支镶了珍珠的鎏金发钗而已，断然谈不上是穿金戴银。只是武汐此时满心想着宁祤，见不得别人喜气洋洋。

　　宫女被她吓得连忙跪下，瑟瑟发抖的回答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启禀娘娘，眼、眼下整个宫中，都，都是如此打扮……说，说是宫中最近不吉利的事情太多，要……冲喜……”

　　一旁的乳母也随声附和的跪在一旁，为那无辜的宫女求情。

　　武汐皱眉，十分怀疑的反问道：“冲喜？冲什么喜？”

　　这时，原本出去为武汐沏茶的梵香回来了，看到武汐醒了，连忙跑过去扶她坐起。

　　“娘娘总算是醒过来了，如今已是初五，您自打除夕晚上昏到现在，都已经五天了。奴婢们都担心坏了，生怕娘娘有个好歹……如今娘娘醒过来了，自然是高兴的。”

　　梵香机灵，最会察言观色。先哄住了武汐的怒气，把喝完奶刚刚睡着的幸儿与婉平抱给武汐。见她脸色好了些，才又替地上跪着的两个人解释道：“娘娘近日缠绵病榻，不知宫中变故。除夕那天晚上皇后娘娘急产，三清殿英国公暴毙，太医院首杨仲邈失踪后被发现溺毙太液池，接连出了三条人命。不少臣子说如今的龙首原不比往日的祥和，奏请皇上贺元吐故，大赦天下，加封四海，以此保江山稳固，天下吉祥。这不，宫中也就强忍了心里的难受，大伙都奉旨庆祝新春，以此冲喜。这不，正月初一宫里便收到了圣旨，陛下改元咸亨，将刚刚出生的三皇子殿下封为晋王，婉平公主加号长公主，仪服同亲王。晋王和长公主的晋封之礼定在与满月之礼一同进行……”

　　晋王乃是李治做太子时的封号，幸儿还在襁褓之中便被封为了晋王，足以看出李治对于自己这个空前绝后的嫡子的宠爱。

　　而长公主则更加稀少，本朝自高祖建国至今已有近百年，历经三世帝王，长公主却只有两个。一个是永嘉长公主，另一个是高阳长公主。这两位长公主都是先帝的女儿，李治的姐妹。其中高阳公主多年前已因犯下谋逆之罪而被削去了封号，永嘉公主也已经年过五旬，早已淡出宫闱，不在长安居住，是以长公主的封号实已空缺多年。李治的公主不止一个，而今婉平才不过是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却被封为了本朝第一个长公主，位同亲王，不得不说是一种特殊的恩荣。

　　“……竟然会有这种事……”

　　武汐心中一阵无力，点了点头，赦免了跪在地上的宫女。

　　她虽素闻李治在朝廷上态度软弱，任由那些老臣们摆布，可却没想到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连为自己心爱之人安安稳稳度个头七都做不到的地步。

　　“你……刚才说三清殿和太医院怎么了？”

　　梵香咬了咬嘴唇，吞吞吐吐的说：“……除夕当夜……素来精神矍铄的英国公于三清殿深夜呕血暴毙，享年八十。而太医院院首杨仲邈则在皇后娘娘产前突然失踪……快天亮的时候被侍卫们找着……据说是因为酒后失德……不慎失足掉进了太液池，找到的时候……人都已经泡的看不出来了。”

　　这两条人命都与宁祤有着莫大的关联，武汐不可能不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梵香一边说，就一边打量着武汐的脸色。

　　“……杨善吾现在何处？”

　　“回娘娘，她正在凭园为婉平公主熬药。”

　　武汐住的宫殿名为『凭墟宫』，殿后有一花园，名为『凭园』。

　　本来，凭园其实不过是凭墟宫后的一片杂草荒原，是平日里下人们做事休息的地方。后来由于武汐喜爱厨艺，常常想要亲自下厨操持些酒菜点心。于是便命人将凭园清理干净，改成了一处花园，内设一间厨房，专供贵妃娘娘技痒时下厨之用。后来，由于武汐口味挑剔，时日久了，皇帝便特地为她召了几位师从名厨的膳娘，养在凭园里，好叫武汐这位独霸圣眷的宠妃不用吃御膳房的伙食，又可以偷师名厨。

　　慢慢的，下人们的住处也迁入了凭园，连同一些琐碎的工坊杂室，都安排在凭园里，俨然一处自己自足的小民坊。

　　原来，那日宁祤出事时，杨善吾虽然一直陷在了昏迷之中，可当武汐早产时，杨善吾却是醒来了。当时武汐腹中的婉平远不足月，若非有杨善吾亲力亲为，恐怕武汐与婉平母女二人都要横死当场。虽说救死扶伤是她的本分，然乍惊乍喜之余能临危受命，终究也算是戴罪立功。杨仲邈一案尚未查清始末，杨善吾独自一人无依无靠，索性也就暂时住在了凭墟宫，专门照顾武汐婉平与幸儿母子三人。

　　连日的药喝着，武汐此时的精神算是尚可。不愿多耽搁，即刻就命初雨去将善吾找来。

　　“罪臣杨善吾，参见汐贵妃娘娘。”

　　一别五日，杨善吾瘦了许多，形销骨立，一派萧索。

　　武汐倚在床榻上，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低着头的她，既没有让她站起来，也没有对她的变化多问半句。冷哼一声诘问道：“你有何罪？”

　　“臣照顾贵妃娘娘与先皇后娘娘不力，罪该万死。”

　　“既已知死罪，何必苟延残喘。”

　　武汐像是累了，闭上眼睛往后一靠，幽幽的对着左右的宫婢太监们道：“来人，将此人官衣剥去，送往天牢。皇子公主满月之前不宜动兵戈，待晋王和婉平公主登封之礼过后处死。”

　　宁祤驾薨之后，论圣宠论妃位，武汐都是实至名归的第一人。而宫人皆知汐贵妃为人温顺，从不责罚宫婢，更遑论使人处以极刑。如今她刚刚从长达五日的昏迷之中醒来，下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处死为自己接生的太医。

　　一时间，宫婢太监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否应该真的拿下杨善吾。

　　武汐躺在床上，没听见下人们捉拿善吾的动静，便又睁开了眼睛，扫视一圈殿内左右，冷声道：“怎地，难不成在本宫昏睡的这几日之中，宫里又有了什么新的规矩，准许你们不听本宫的话了吗？”

　　她的语气并不凌厉，却是冷到了极点。下人们知道她这不是在开玩笑，当即也不敢再磨蹭，只好过去抓住了善吾的胳膊，作势要压她出去。

　　善吾也不说话，似是认命一般垂着头，不发一语。

　　倒是一旁的梵香看不下去，劝解武汐：“娘娘息怒，杨大人纵使有渎职之罪，始终也罪不至死，何况她照顾婉平公主和娘娘有功，还请娘娘看在她这几日为婉平公主尽心竭力的份上，饶了她的性命。”

　　杨善吾向来与人为善，这几日主不主仆不仆的在凭园里住着，倒是和下人们打好了关系。梵香此言一出，下人们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无巧不成书，本来睡着的婉平公主忽然醒了，哇哇的哭起来，像是也在为救了自己一命的杨善吾求情。

　　没想到的是，杨善吾却不肯领情，挣开了太监们的手往前抢了半步，又跪回了武汐的榻前。

　　“娘娘所言极是，是罪臣办事不力，致使皇后娘娘血崩驾薨。罪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宫里的姑姑和公公们不必为我开脱，就让罪臣以死谢罪吧。”

　　宁祤已经去世，武汐虽然一直认为杨仲邈形迹可疑，却如今也已经死无对证，再也查不出什么线索了。她知道杨善吾应该与宁祤中毒一事无关，也知道即便杨善吾那天晚上尽忠职守也救不了宁祤的性命，却还是不愿意就这么放过了杨家的人。

　　“你自己知道那便好极，本宫记得你家中唯有你和你父亲两人，再无其余旁系子弟。如此说来倒是省去了本宫诛你五服的麻烦……梵香，去把她送进天牢，再命人去杨府传我的命令，杨府女眷女仆入掖庭为伶，男仆小厮随军发配关内道骨利干北海……就这样吧。”

　　说罢，武汐抱起了哭泣中的婉平，轻声哄着，不再理地上跪着的其他人。

　　“臣……有话说。”

　　杨善吾已经是一心求死，然而一听说要牵连自己家里的老仆管家，便不再那般决绝，对武汐叩首，为自己的家仆求饶。

　　“你有何话说？”

　　武汐语气平淡，不悲不喜，全然失去了宁祤在时的安然幸福，不在是那天真烂漫的语气。

　　“臣知道些娘娘想知道的事情，想以此换罪臣府中老仆的性命。”

　　武汐置若罔闻，只是继续的哄着哭闹不停的婉平，任由善吾在地上跪着。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婉平由闹转静，由静转乏，最终捏着武汐的手镯睡着，武汐才终于像是想起了跪在地上的杨善吾，瞥了她一眼道：“你姑且说来听听。”

　　梵香知道非同小可，恐怕涉及到宁祤中毒一事，不敢多待，使了个眼色便带着宫婢太监们一起跪安告退，离开了武汐的寝殿。

　　没有得到武汐的首肯，杨善吾不敢私自从地上站起，只好忍耐着膝盖的剧痛，将父亲对宁祤下毒，自己怒而饮下毒酒一事娓娓道来。

　　“家父毒害皇后，犯下的是千刀万剐的大罪，死不足惜。罪臣身染此毒，也算是咎由自取，子偿父债。如今家父虽然已经去世，可他知道罪臣也中了与娘娘相同的毒，若想要保住罪臣的姓名，那便要留下解药。罪臣想，若家父留有解药……或许便能够查出幕后主使之人的线索……”

　　见到武汐皱眉，善吾又连忙补充道：“娘娘放心，罪臣自知应一死以谢皇后，即便当真查出了解药，罪臣也不会私藏的。只是希望娘娘能够饶了罪臣府中仆人们一名，仆从们有不少都是自幼服侍罪臣，劳苦了一生，从不曾犯过什么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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