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夜更深》樟樱

87、4

　　在这座奢华的诺大宫殿中，唯独有一个房间与众不同，淡雅节制、深邃禅意。地板是架空在地面之上的，用一条一条的木板排列而成，高出地面大约三尺的距离，于是在门前设有木质楼梯。门是左右拉门，距门三尺的地方放着立式屏风，屏风后面半遮半露的是一张矮小的木质方桌，木桌上除了一盏香炉和一柄烛台，再没有其他东西。再看地板，除了铺满的深黄色榻榻米，空无一物。低姿、简洁、工整、自然。

　　这里，正是衡帝修养调息的禅室。

　　此时，就在这雅致的木屋中，衡帝拿着竹签百无聊赖的挑了挑灯芯。艳丽的面容在摇逸的烛火下显得更加艳丽。

　　韶光就跪坐在他的对面，看着咫尺之内的妖艳容颜，语气平和的吐出一句话来,“陛下，您的功力又精进了。”

　　衡帝眯了眯眼，没有应他。

　　灵火教内，有一本教主代代相传的秘笈，那便是堪称天下武学至尊宝典的昆仑心经。取名昆仑二字，志在修道修仙，世人只知其中招数虚无缥缈，杀人于无形，却不知修习此等武功另有弊端。

　　秘笈上有记载，“修习此功者，阳貌日趋阴”。所谓日趋阴，便是说容貌会逐渐变成女人。而衡帝变成现在这副人妖模样，也正是因为修炼了昆仑心经的缘故。

　　其实出现这种现象的也并非他一人，灵火教历代教主皆修炼了此等上乘武功.也正是如此,才是这历代教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根本原因。

　　相传历代教主，皆隐蔽身份管理教务，即使现身，也必定带上一副罗刹的面具。甚至有出现过四护法任职期间从没有见过教主面目的情况.而当今灵火教中,见过衡教主又知道他另一重身份的人,依然寥寥无几.

　　而这些知道其身份的人,在承受其过多信任的同时,也要提心吊胆的预防着被其灭口的危机,丝毫不能表露半分逆反心态.

　　衡帝微微抬手掠了掠发梢，眼光流转似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由男变女的变化,本是细微精妙日复一日的,每天的变化都是微乎到难以察觉的地步.也只有常伴左右的韶光看的出其中差异.开始的时候,衡帝也觉得惊讶,甚至下了杀机.

　　然"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就算是他,也难免对一个陪伴许久并且谦卑的人减掉几分戒备.

　　他开口,平淡的语调如行云流水般，处于不辨男女的中性阶段，“两个月前，朕交给你三个任务。截止到今日为止，你完成了几个？”

　　两个月前，衡帝发出三个任务：一，破坏武林大会；二，杀掉武林盟主席冰天；三，杀掉惠景帝匡莫。

　　他继续说，“如今，席冰天与匡莫都活的好好的。你除了破坏武林大会，另外两个任务都没有达成。”

　　是的，都没有达成。

　　席冰天虽然在凌牙山失了右臂，却被现任盟主狄烈护的周全。

　　匡莫虽然因沉榭殿火灾重伤，却依然未死，执掌惠景得道天下。

　　只有破坏凌牙山武林大会这件事，在灵火教五色使的帮助下，勉强算是达成了。

　　此刻的衡帝应当是在以教主的身份质问韶光,却是语调平和,声音温婉,其间甚至不曾流露出王者的霸气.韶光知道,这样不动声色的衡帝才最为......危险.

　　这样的衡帝,可以因对方对自己百依百顺而把其留在身边,同样可以因对方一次失误而不念往日功劳把其打入地狱永不得翻身.

　　这样的衡帝,似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在乎,却又睚眦必报的容不下任何污点.

　　一时间觉得毛骨悚然,韶光惶恐的对上一拜，“回禀陛下，臣妾已经是尽力而为，险中求胜，还望皇上开恩，容臣妾多些时日。”

　　险中求胜？衡帝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要不是朕安排了五使之三给你接应，恐怕你连武林大会都破坏不了。”

　　韶光的眼光闪了又闪，只得再次跪拜，“皇上英明，果然明察秋毫。只怪臣妾能力有限，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衡帝叹气，“韶光，其实朕也并非急于深入惠景，但是你却不能放松。忽然想起，朕曾写了一道手谕，你不想知道朕写了什么内容吗？”

　　韶光愣了一下。他谨慎答道，“陛下心思臣妾不敢妄自猜疑。此中玄机，望陛下指点。”

　　衡帝点了点头，幽幽开口，“那封手谕，其实是关于三弟瑾的。”瑾，三年前与衡帝争夺皇位，败下阵来。之后便被囚禁在梨园之下的暗室内。

　　“朕早已把赦免瑾弟的口令写在手谕中。倘若你完成这三项任务，收有手谕的执令官便会立时执行此项指令。这样，瑾弟便能重获自由。”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对方一眼，“这种回报，你喜欢吗？”韶光在三皇子府侍奉了很久，对瑾产生好感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听着对方别具深意的话，韶光的眼神突然黯淡。“陛下，您是否有所误会。韶光对您，不做二心。”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听此说法，衡帝突然冷下脸来，“误会？朕误会了哪里？”当日他登上帝位，公子瑾被俘，若韶光冒死百般劝阻，只为其留其活口。

　　当然,这只是一个借口.事实上,即便没有韶光,他同样杀不得瑾.

　　韶光心急解释，“陛下……”当日劝阻皇帝，无非是不想他落下“杀亲”的残暴恶名，怎知他想成了其他？

　　衡帝见韶光皱起眉头，只觉得他是要欲盖弥彰，顿时心中一阵郁结，挥手喝道，“不用说了！朕不管你心中想的什么，只要顺利完成任务就好！”

　　韶光又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低下头去，“遵命，臣妾定当万死不辞。”

　　衡帝似是感觉到气氛变化，停顿一下便从口袋中拿出个白瓷小瓶，“这是缚心散，一共四粒，你拿去吧。”

　　缚心散，也称"三分毒",为灵火教秘制毒药，中毒者每月毒发一次，毒发时会让人感觉好似有生冷的气息撕裂内脏。这种状况将持续三个月，三个月后毒素深入骨髓,神仙难医,中毒者必会心肺碎裂而死。

　　而其解毒，便是在服毒后三个月内开始服用被分成三份的解药。所谓适时适量,解药的份量多了,药性过强易使真气逆流不得疏解终致走火入魔,份量少了无法除毒得不偿失.只得每月服用一粒，不可多不可少不可快不可慢,三月后自然毒素退尽。

　　这种毒药，在灵火教中常给执行特殊任务的使者吃，以此暗示其在指定时间内完成任务并保证忠心。而解药,其实正是另外三颗毒药,所谓以毒攻毒便是这个道理.同样的,这也是缚心散的玄妙之处:一粒的份量是致命毒药,而四粒的份量,非但无害于人体,反而相似于少林金刚丹,是健身良药.

　　尽管如此，四护法却从未服用过。若有一天被命令服用此药，只说明他不再被信任而已。

　　韶光不可置信的看着衡帝，眼中满是受伤的表情。担心了几年的事情,终究会发生......

　　“是。”他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拿起桌上的白色瓷瓶。

　　衡帝看着这略微失态的人物，心有不忍的开口说道，“这不是给你吃的。”

　　韶光一愣，“恕……恕臣妾不明圣意。”

　　不明圣意……

　　衡帝终于放下手中的竹签，专注的看着对方说，“这个，你要让那人吃下去。”想想也觉得好笑：倘若是把缚心散赐予韶光吃，又怎么会在同一时间把解药也赐给他？聪明的人物，也免不了糊涂一下。

　　而那人，韶光自是知道所指何人。拿着药瓶的手指不自觉的抖了抖，他小声说，“他……他是不相干的人，何必牵扯其中……”

　　衡帝眼中，狠绝的光芒一闪而过。“只要他中了缚心散的毒，便能逼得狄烈就范。”除掉狄烈，席冰天便不足为惧。

　　“这……”这并不是稳妥的办法。纪绍白如此那般心性,就是中毒也未必告知狄烈.倘若狄烈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便谈不上被牵制的可能.

　　由此可见,这种做法风险很大,并不见得可见成效.

　　韶光有些犹豫，抬头欲表示自己的看法,然在他看到对方命令般的目光时，突然把下面的话吞回肚里。他知道衡帝向来运筹帷幄,又怎么会采取这近乎于赌博的做法?此事必有蹊跷.

　　衡帝位高权重,自是没有义务向手下解释意图.既然肯随便编个理由,下面的人便听命执行即可.想那真正意图,可能也只有发号施令的人自己知道罢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再看了一眼手中药瓶，“遵命。”韶光叩首离去，心中默念：纪绍白，对不起……

　　等其离去之后，装有拉帘的窗户旁边突然出现一个棕衣人影，那个人轻巧的从窗外跳了进来。“我来串门。”他说。

　　衡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冷念澜，朕早说过，不准你再次跳窗。”来人正是鬼罗刹冷念澜。

　　“呦呦，不要计较这么多嘛。”冷念澜无所谓的耸耸肩，“倒是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留一个会杀自己的人在身边，何苦呢？”说罢，还意味深长的眨眨眼睛。

　　衡帝不自觉的攥了攥手指，叹气，“是啊，何苦呢。”

　　谁都知道，衡帝对韶光有杀亲之仇。此仇不报非君子……韶光是否能放得下仇怨，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与此同时，纪绍白正与翠心对峙庭院中。

　　翠心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在教中好吃懒做，你为什么平白无故的说要退教？

　　“你不明白。”纪绍白回她。

　　“不明白？”翠心气结。“我当然不明白。”我当然不明白你这古怪的脑子里都想的什么事情。

　　此时，她只希望纪绍白是在开他玩笑。

　　纪绍白耸耸肩，一副对牛弹琴的表情。此时他只想着早点回房补眠，于是欲绕过翠心离开梨园。正在转身之际，忽见韶光绕过回廊，领着两个侍从走了过来。步履优雅，仪态大方。

　　而翠心，也眼尖的看到来人。一个飞身便再次跃回假山之后，躲了起来。

　　不多时，韶光渐渐走到近处，对纪绍白笑，“纪兄，我正想差人去请您，想不到却在此处遇到，真有缘分呢。”

　　纪绍白回，“请问找在下所谓何事？”

　　韶光眨眨眼睛，指着梨园旁的凉亭，说，“想让纪兄陪本宫聊天而已。”

　　纪绍白看了看韶光身后，两个侍从果真各端着满满的糕点水果。“在下乐意奉陪。”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