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伍命

201、万丈霞光

　　大殿里众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了，醉的醉，困的困，最后横七竖八地睡成一片。月光透过大殿屋顶上的琉璃圆洞照进去，化作一片七彩异光投在地上，如梦似幻。大概是劫后余生外加久别重逢，大家都把这次痛饮当做最后的欢歌，因而尽情放纵。
　　坐在大殿中央门主之位的男人闭目而眠，单手枕着脑袋，绝美的面庞难掩倦色。六如靠在他座椅背后打坐，有规律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其余的人虽然睡得模模糊糊，却都离他所在的地方很近，仿佛都下意识地依赖着他。
　　青衣坐在屋顶上，在这片沉寂中凝视头顶的夜空。
　　枕着他入睡的之瞳睡得十分安稳，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已过了少年不愁的年纪，这次还与空门共了生死，几度游走危险边缘。此时在青衣身边，却如此安稳，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正如其他人依赖空迟一样，她也依赖着青衣。
　　江湖险恶，青兄若只是一味护她，绝非好事。
　　不知为何，几年前洪洛在洪家庄对他说的话忽然跳了出来。
　　青衣面色几度转沉，心知洪洛的话如今已渐渐实现了。
　　他一直将她保护在空门里，任她成长，但之前的鬼不归一事，今日的围剿一事，都超出了他的预料。江湖太过复杂，但无论武功如何，总是一物降一物。最摸不透的，最可怕的，还是人心。容成显为空迟之故，可以举全南方武林之力发动围剿。如今他虽已死，但日后是否还会出现比他更加疯狂之人还未可知。走到这一步，还能再继续保护下去吗？
　　他想到这里，目光低垂，落在沉睡着的她身上。她的怀里仍抱着悟城留下来的旧剑。悟城……因失去过，才更懂得珍惜。悟城与他的师徒缘尽，他无论如何都挽留不了。如今他与这个少女结缘，凭现在的他，却还是无法护她周全吗？
　　患得患失，空空落落。他竟生一念，或许当初就不应该让她入空门。一切若止于开始的地方，他们二人的人生将完全不一样。
　　她会无忧无虑地在医馆里成长，继承她爹娘的医术，仗着会一点武功尽心帮助周围人，偶尔也像那天一样玩兴大发，溜进别人家看戏，回到家后咿咿呀呀地跟唱一两句缠绵悱恻的词。她生性开朗，最是吸引人，邻里自然都会喜欢她，爱护她。她长大了，会寻得门当户对的良配，一生安稳幸福。青衣二字，对她来说永远只会是戏台上那水袖飘然的影子。
　　至于他，卸下那一晚的青衣妆，擦干剑上的血，与空迟对饮一杯。之后所能做的，就是等待下一次上妆，下一次剑染鲜血。他会继任门主之位，代替空迟，以己之力保护空门的所有杀手，直到下一任青衣将他取代。而他退隐，避世而居，就此终老。
　　这样的未来未免太寂寞了。
　　想到这的时候，他有些惊讶自己心中那份若有似无的不甘。不甘在心底骚动着，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他低头看着身边的少女，久久凝视，终于明白。
　　如果是从前的他，那个不会笑的他，是绝不可能对未来有任何不甘心的。
　　正是因为她的到来，她的存在，教他生了念想，多了期待。永远留在他身边，这其实是他的私心呀。
　　就这样思绪神游，被他压抑着的所有情绪交织缠绕，心情忽喜忽悲，浑噩的感觉太过陌生，他几度沉入无人之境试图缓解，却总是轻易脱出。
　　忽然间，天地透出了一丝光亮，灰白的天开始染上色彩。
　　朝霞的第一道光安静地落在他的眼睑上。
　　日出了。
　　阳光自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将他们二人团团包围。
　　他生出错觉，只觉身边围绕的不是光，而是看不见的江湖。一度遥远，如今已在眼前，而她……正如此时沉睡着的样子，依旧无知无觉。那么……就这样无知无觉下去好了，直到守护不住的那一天到来。
　　他终于释然，平静地迎视着朝霞。
　　也曾一夜无眠，但看日出，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
　　从第一缕光开始，天边渐渐幻化出无数的暖色，层层叠叠好似无尽浪花。雾霭自那一大片暖色中来回飘摇，如最轻巧的薄纱，慢慢散去，与天光合二为一。飞鸟凝成黑色的点，悠然划过柔和的暖色，飞向远方。万籁俱寂，世间静好不过如此。
　　怪不得她想要看日出了，原来这么美。
　　日出的美往往短暂，只一刹那，太阳升高之后，云也散了，层层堆叠的霞光渐成一色。日光越来越耀眼，已到无法直视的地步了。他移开视线，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逐渐接近脚步声教他警觉地睁眼。空门石门已破，谁都可能进来，若是武丑接欧阳梓回来，脚步声应该是一轻一重，可现在他听到的，却是三人的脚步声。两人轻，一人虽重，却绝不是没有武功底子的。
　　他手中的剑一紧，目光紧锁住通往大殿唯一的路。
　　三个身影转过树丛，终于出现在他眼中。
　　为首之人三千白发，气质温文，合身的墨绿衣袍衬其颀长身姿，不就是陆重雪？他身后紧跟着的双生少年手握宝剑，面无表情，正是良辰好景。
　　几乎是他看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他。
　　“青衣？”迎着日光的他面庞模糊，陆重雪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他应了一声，又道：“重雪公子为何而来？”
　　陆重雪微微一笑：“我来小住。”
　　青衣听到这里，双眉一扬：“重雪楼……”
　　“已成灰烬。”
　　他沉默半晌：“门主就在大殿里，公子进去说话吧。”
　　两人对话的声音把之瞳从睡梦中唤醒。她揉揉眼睛，撑起身来，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师傅？”
　　“嗯，我在。”
　　她打了个哈欠，猛地晃了晃脑袋，又伸了个懒腰，终于完全清醒，记起自己睡前心心念念要看的日出。
　　可此时太阳已不知道出来多久了，傻傻盯着看只有刺瞎双目唯一的下场。她失望地哀嚎了一声：“我的日出……”接着又哀怨无比地扭头看向没有信守约定的自家师傅。
　　青衣倒是气定神闲：“看你睡得香，本想叫你，想想还是作罢。”
　　而她气鼓鼓：“这算什么理由？师傅太狡猾了！说好的要一起看的，你怎么能一个人独享？不行，下次得补上。这是师傅欠我的！”
　　“好。欠你的，你记下。”青衣态度依旧不变，答应倒也很爽快。
　　之瞳狐疑地看着他，忽然想起刚才的说话声：“师傅刚才在跟谁说话呢？”
　　“是重雪公子来了。”
　　“阿？重雪公子？我……我以为他不会有出重雪楼的时候呢。噢，元宵会时不算。”
　　“重雪楼没了，自然也就没法呆了。”
　　之瞳听到这话下巴差点掉下来：“重雪楼……说没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