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伍命

167、花开堪折

　　“原来如此，”洪洛在听得之瞳道出的事情原委之后，心生愧意，“洪复心胸狭窄，你折他一支箭，他必举兵相迎。当初若不是你与青兄出手帮手，他定不会这次把矛头直指空门。当年你二人全力助我，今日空门有难，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我们正要赶去重雪楼问个明白，你也跟我们过去吧。”
　　“也好。今天天色已晚，二位不妨在此过夜，明天一早再一道出发。”洪洛设想得周到，很快就派人将二人安顿下来。
　　入夜，北风扫过树影，沙沙作响，之瞳无心睡眠，索性披一件外衣到屋外散散心。她曾在洪家庄做过丫鬟，对这里的地形可谓熟悉。庭院里引了一池活水，里头三两锦鲤成趣，她在洪家庄的那段日子里也最爱去那里。说起来那段日子还真是令人怀念阿。
　　月色皎皎，她独自走到池塘边。锦鲤早已深潜入水中，不知所踪，水面平静如上好绸缎，她揽水自照，有些恍惚。
　　近来为林枝梳之事奔波，又牵扯出洪锦华这个人以及他背后的神秘人，焦头烂额的。红生又被带走，再添烦恼。当年她毅然入空门，必是没有想过今日的一连串变故的。
　　湖面隐有波澜，她回头一看，便见到洪洛就站在离自己五步外的距离。她吓了好大一跳，下意识一退，险些跌进池塘。洪洛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待她站稳，才眼带笑意地把手松开：“冒犯了。”
　　之瞳不在意地笑道：“你似乎总是能救我于危急时刻。这样看来，倒是挺像个大侠的。”
　　“挺像？”他笑得开怀，“难道不是？”
　　“是是是，”她从善如流，话锋一转，“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呢？”
　　“我？没什么，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罢了。这位大侠，你呢，则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为情所困，夜半无眠，出来对月抒怀？”她故意打趣。
　　谁知那翩翩公子顺势答道：“你猜得分毫不差。”那声音低低的，带点收敛的感情，反倒教她有点不知所措了。无处寻缝，她无意提及，他又怎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到底……压抑多年的情绪，如今再藏不住了。他心头发热，眼神却清亮之至。
　　真想把嘴缝起来……之瞳内心哀嚎，月黑风高的，按这势头聊下去，似乎有探他心事的嫌疑了。她可不想让他误会她是个爱刨根究底之人。
　　“呵，呵呵，我，我刚才只是说玩笑话呢。阿，说真的，又一次入洪家庄，我还是挺有感触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回想起几年前化名青瞳时的日子。呃，对了，青青和青烟怎么样了？”
　　洪洛感受到她刻意的回避，眼神微沉，再度开口似带着些冷意：“都很好。”
　　之瞳笑得都僵了，果然阿，是她刚才无意间冒犯了他吧？这种言简意赅的回答，冰封三尺的，分明是青衣的风格。她暗暗叫苦，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闲话。都这时候了，难道教她折回去把话问明白，问他为谁情困，对方何方神圣吗？
　　“那就好那就好。”她状似无意地背对着他，眼睛瞟向一池沉寂的活水，不知怎么，方才他答得疏离又冷淡，连基本的客气都没有，目光却不是冰冷的。那感觉……带点温度，带点探究，还带点期待。期待什么呢……她不知道，心里无由地感到慌乱，奇怪，分明就是那个慕容轻，今夜她却总感觉是另一个人在跟她说话。
　　“那个……胡总管和文婆他们还好吗？呵呵呵，上次我突然离开，你很难跟他们说明吧？”
　　“好，不难。”
　　“呃，是，是吗？”她冷汗都快流下来了，第一次发觉慕容轻还有这样为难她的一面，那个温柔体贴的救命恩人去哪里了阿……
　　“其实，咳，今晚月色真的很好阿。”她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遥指月亮。谁知她手指刚一指过去，一朵云便悠悠飘过，遮住了一片清冷月华。
　　连天公都不作美，她真是开了个不好的头阿……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
　　月被云遮蔽，四下无光，幽暗之中，洪洛轻轻开口：“问了那么多人好不好，你就不问，我好不好？”这话中的酸涩与冷郁，她没听出来。
　　她微微一怔，原来他是在怪自己到人家家里来，连主人家都不问候，光顾着问候闲人了。这样看来是有道理，但是……她抿抿唇，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来，那感觉教她无法应对，只得敛言。
　　算了，人家都这样问了，她难道还能再扯下去，她只在洪家庄里呆了一段时间，又不是每个人都熟悉。就算逐一问候下去，只怕撑一会儿就要缴械投降了。
　　“是了是了。你过得如何？”她终于问出这句话。
　　“不好。很不好。而且……”洪洛扫来一眼便不肯再撤离，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是知道原因的。”
　　“我……我怎么会知道。”她欲哭无泪。慕容轻这是要把她逼上绝路吗？
　　“之瞳，你还记得你是如何进入洪家庄的吗？”他终于把话题转了个方向，之瞳舒了好大一口气，正要回答，忽然又暗叫奇怪。慕容轻这人最爱客气，可能是生在洪家庄的缘故，平日里总文绉绉地称她一句“之姑娘”，此时此刻连名带姓一起叫了，有点不对吧？
　　但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当然记得。你说自己命犯白虎，需要名字带‘青’的姑娘侍你左右，把文婆混弄过去了，我才得以进庄的。”
　　洪洛微微一笑：“你还记得。”
　　“有什么好忘的，当时我不知道是你，还觉得洪大当家这白虎劫真是犯得好呢。不过这样好笑的理由，那时文婆竟然也信了。”她赶紧大肆发表一通感受，力图缓和气氛。
　　“若不是玩笑呢？”洪洛忽然沉声道，走近她。
　　之瞳愣住，只能呆呆顺着他的话走：“不是玩笑？”
　　白衣公子神色认真，不过几步便已走到她眼前。她想退，他却隔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若我说，”他缓缓开口，眼神微亮，“今年我命犯天煞，需娶一个名字里带‘瞳’的姑娘为妻。”
　　之瞳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冷不防地炸开，三千流水夹带万点流光一齐向她卷来。她呆呆站着，心跳如鼓，白皙脸庞微微发烫，柳眉微凝，浓黑的眼睫扑扇，喉咙紧紧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道，如何？”他又一轻问，话中是无限恳切。
　　她垂下眼来，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定心神。
　　“倘若终遇不到？”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对面的那白衣公子却不说话，教她心只得悬着。终是按捺不住，她偷偷抬眼瞄他，无意撞见他眼底溢出的柔情。
　　“那就等下去。等一个名字、容颜、心性都跟那个姑娘一模一样的人出现。或者，等我什么时候能忘记她，”他回答得好慢好慢，笑藏哀矜，太过明显，“你道，若她执意要走，三千世界，我能否等到第二个她？”
　　她愣在那里良久，忽然挣开他的桎梏，动怒喊道：“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说的是终遇不到阿！遇不到就是遇不到了，你为什么要等？”
　　“因为不甘心。”他飘忽笑道，伸手探向她的脸庞，却没有触碰。修长的手隔空描摹她的眉眼，好像抚过稀世珍宝一般。
　　“明明就在眼前，怎么能说遇不到？”
　　她恍恍惚惚，无法迎上他的目光，就像她无法回应一般。
　　“遇不到……就是遇不到。”她低声呢喃，再呆不下去，转身逃走。一路跌跌撞撞，仿佛酒醉已深，无法清醒，入房门时还险些被脚下门槛绊倒，即使钻入被窝依旧心神难平。
　　竟会是这样。
　　她紧抓着被子发愣，慕容轻竟会对她……她与其说没有留意，不如说没往那方向想过。可是，可是……她心里一片紊乱，他的回答教她无所适从。
　　你道，三千世界，我能否等到第二个她？
　　她从未想过他会这样执着。对她，他似乎总怀着一种包容，一种关切，她受之无愧，只当这是君子之交，未曾想过那是倾慕之心衍生出的一片柔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辗转反侧，终是累极入梦。
　　梦里幽幽烛光燃起，俨然是当年的芷兰斋。
　　白衫公子凝神注视她：“青姑娘，洪洛护得了你一时，不知能否护得了你一世。”
　　当年没说出的最后一个字，此时说出来了。护她一世？护她一世阿……她终于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原来他……一开始就把话说明白了。
　　梦境又变。这次却是青衣站在她面前，眼神幽暗，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