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辣辣纳

9、契约

　　冬夜里的寂静又铺天盖地得耷拉下来。
　　送走卯明飞后，穆兰川只点亮了少许烛光，倚着床柱坐在玉戈身边，难得一次由得自己在幽暗里出神。
　　她睡得很沉，柔光在面颊铺上一层暖意，浓密的睫毛随着平缓的呼吸微微颤动。

　　穆兰川阖上低垂着的眸子，仰头靠在了床柱上，细细感受起体内残存着的蚀骨痛楚。

　　蛊毒隐隐还在发作，四肢好像在被拧成一股绳一样，酸酸麻麻，恨不得就这么将它剁掉。
　　虽说已经服了自己配制的药丸，得以暂时压制毒性，不至于像之前如此难忍，但终究还是抵不过真正解药的效用。

　　心里忽然掠过一丝自嘲，像一块冰融进血液里，连指尖也有些发凉了。
　　真正的解药，不知道这辈子究竟有没有机会能得到……
　　五年前的定下那个契约的时候，他就知道没有回头的路了。

　　**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轻蔑的声音，夹杂着嘲讽的意味，在阁楼阴暗的高处响起。

　　“穆兰川。”
　　十八岁的他低沉着头颅，一双拳头握满了恨意，眉宇间刻画的，却是与年纪不相符的隐忍。

　　“你若愿意为我做三件事，我便告诉你如何夺得补天阁阁主之位。”
　　阁楼上一阵响动，一名年轻男子坐着轮椅出现在栏杆处。
　　脸上浮现的淡淡笑意，仿佛他正谈论着的，仅仅是踩死一只蚂蚁，而不是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之首。

　　跪了一天一夜，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江湖中传得神乎其神的摘星楼楼主。
　　穆兰川抬头，半眯着眼望上去，他仍旧对眼前的人有些将信将疑，却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定当竭诚以报。”

　　卯明飞倨傲得看下来，也开始有了兴致，眼下这个千依百顺的人，他是听说过的。
　　穆兰川，补天阁阁主段天涯的护卫之一，更是段天涯一手养大的义子。

　　这么看来，是一场忘恩负义，义子谋权篡位的好戏。

　　“咳咳，”卯明飞轻轻咳嗽，打开折扇遮住微微上翘的唇，眼中闪着根本无意压抑的盈盈笑意，有几分唏嘘，“没想到段天涯一生自诩心狠手辣天下无双，最后竟在身边养出食骨喝血的一匹狼。”

　　“还请卯先生直示所谓的三件事。”穆兰川不动声色，冷得像是把眼神也冻住了一般。

　　“小兄弟怎么如此着急，这摘星楼是有规矩的，我告诉你如何杀了段天涯之前，必须先对你下蛊，这蛊和解药都是摘星楼特制的，待三件事完成，才能把最后的解药交与你。”
　　卯明飞的语气重了起来，竟听得几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过，这蛊毒时常发作，痛起来恍如蚀骨剜心，纵然是武艺高强之人也实难忍耐。”

　　“这样你也愿意？”

　　“愿意。”
　　干净利落两个字，斩钉截铁的决心，牙关不自觉咬紧，他一定要杀了那个男人。

　　真是出乎意料的鲁莽啊。
　　卯明飞心里这般想着，眉毛一挑，兴味愈发盎然，“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三件事有多么困难，也许在你完成那三件事前，你就为此丢了性命？”

　　“生死自有天命。”
　　闷闷沉沉的回答，让人攒足力气的硬邦邦一拳却打在了软趴趴的棉花上。

　　“那如果……最后我不给你解药呢？”卯明飞的声音也冷下来，不再有嬉皮笑脸的意思，满满的挑衅意味。

　　穆兰川神情没有分明的变化，纵身一跃，腾空拔剑，只眨眼便落在了卯明飞跟前，长发扬开，滚着杀气的眼神利箭般扫出来，右手一抬，剑尖泛着寒光直逼卯明飞的鼻梁。
　　手腕倏地顿住，剑身“嗡”地微响一声，剑刃竟然刹住了攻势。
　　“那就，杀了你。”

　　“哈哈哈……”卯明飞眼底明亮一瞬，突然仰头笑得开怀，带了些病色的脸反倒显出几分血色。
　　掌心运气向旁边的栏杆一推，轮椅倏地往后退了近十步。
　　手一拍，轮椅竟直接散成了一地碎木头，卯明飞旋即腿脚离地，半空中一个翻腾，还没等穆兰川转身，已经稳稳落在了他身后。

　　“这几日雨水多，这地方也潮湿，我风湿犯了，腿脚疼得很，小兄弟可别就因为这个欺负我。”
　　卯明飞器宇轩昂地站在那里，抖了抖自己的衣角，又恢复了满脸的笑容。

　　穆兰川把剑回鞘，收敛住脸上的杀气。
　　心下已经判断出来了，若不是卯明飞身子骨比较弱，那么他的功夫肯定不会在自己之下。

　　卯明飞转身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端起一杯清茶，摘着茶盖轻轻在水面上抚了抚，优哉游哉抿一口，缓缓说着。
　　“那就如此商定了，三件事换一个补天阁。”

　　**

　　一场以性命为赌注的博弈，生死从此由不得自己。
　　卯明飞曾经那几句玩味的话时时镌刻在脑子里。

　　一身精进武艺，自己却始终渺小得像只蚂蚱，存活于世的唯一意义，是被牵引着做无知无畏的困兽斗。
　　因此也不留给自己选择的余地。
　　宁愿事先舍弃一切，以免走到明明难以割舍，却要被迫分开的促狭局面。
　　像是要把血与肉硬生生分离开去，没有方法做到，更加不愿意做到。

　　“爹……玉戈错了……玉戈错了……不，不要……”
　　回忆被几声带着哭腔的梦呓打断。

　　穆兰川心头泛上一点怒意，却又被几丝苦涩盖过去。
　　那么久了，她竟然还会做关于她爹的噩梦。

　　衣袖一紧，玉戈的小手已经将他紧紧抓住，低头看，她仍旧在熟睡中，额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眉心不安地蹙在一起。
　　微微低下头，侧身斜倚下来，眼神落在这张曾在自己脑海里勾勒了成千上万次的脸上。

　　近在咫尺的熟悉气息。
　　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半晌，指节握得白了又松开，松开又握得发青，终究还是忍不住拂在她的脸颊。

　　衣襟里掏出一小盒药膏，修长的手指挑出一抹，小心翼翼把这好闻清凉的薄荷气味涂在玉戈还有些红肿的脸上。

　　五年前，玉戈离开的时候，他原本胸有成竹以为都在掌控中，哪里料到如今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头。
　　完全乱了套了。
　　太高看自己了，他一直以为可以压抑住的自己，也完全乱了套了。

　　穆兰川把支撑着自己的胳膊放下，顺势侧躺在床边，轻轻捋了捋她的鬓角的碎发，看她脸上的神色又渐渐恬淡下去，终于舒一口气。

　　闭上眼，想就这么休憩一下，偏偏又回想起她在地牢中杀人的模样。
　　像受惊的小兽，握着那柄刀，眼中分明只看见血色。

　　心下难免一沉重，玉戈的病好像相较曾经更甚严重了……

　　**

　　玉戈醒了个大早，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已经不疼了。
　　低头一看，竟然连手上的血污也被擦得干干净净，慌忙掀开被褥，还好昨日那套尽是血迹的衣裳还老老实实地裹在自己身上。

　　张望一圈，房间里空荡荡的，却有一身新衣裳放在床边的椅子上。
　　玉戈麻利换好衣服就往门外跑，心心念念就一句话。

　　师父，师父不会趁机逃跑了吧？

　　急匆匆跑到庭院却被石阶一绊，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嘴啃泥，踉踉跄跄终于站稳脚步，抬头一看。
　　眼窝倏地一热，脚步放慢，缓缓在地上挪了两步，差点哭了出来。

　　那个叫她拼了命也要守护的身影。
　　穆兰川端坐在庭院边上的亭子里，火盆在一旁烧得正旺，火星“哔哔啵啵”地跳出响声。
　　抬手拎一盏清茶，“哗啦啦”倒了两杯。
　　虽然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柔和了不少，对着刚探出头的玉戈招了招手，还是无比节省讲话气力的方式，淡淡两个字，“过来。”

　　玉戈坐在穆兰川身边，拢着袖子不敢看他，毕竟昨日他是要赶她走的。
　　“喏，”修长的手，推了一杯热茶过来，“你的病，还是留下来养吧。”

　　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像是丝线在自己喉咙里细细密密地织出一张网，网的线头却落在穆兰川手中，无意识微微牵动。
　　却痒在挠不到的喉咙里头，难受。

　　词穷，再也不知道如何反驳了。
　　玉戈把茶杯捧到自己眼前，眼睛被热气熏得有些迷糊了，朦朦胧胧看不清穆兰川的表情，声音有勉强压住的鼻音，“知道了……”

　　“我的意思是，留在这里，”穆兰川看玉戈眼圈已经红了起来，神色有一瞬惊慌，连忙指了指自己，第一次如此这般柔声细语，解释道，“跟着我走，然后回无日崖。”

　　难以置信穆兰川的妥协，像是幽深洞窟里照进的第一抹光，刺眼得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玉戈肩头一抖，手里的茶杯突然一滑，滚烫的茶眼见就要倾斜到腿上。

　　一只大手突然按上她的肩头，用力往怀里一搂，另一只手迅速伸出去，牢牢捞住了茶杯，竟一滴水也不曾洒出来。

　　穆兰川全神贯注，两眼直直钉在手中的杯子上，悄悄松了一口气，语气却严肃起来，“下次小……诶……”
　　话还没说完，只觉自己的脖子上一重，被两只胳膊就势一箍，胸前的衣服里埋了一个讲话瓮声瓮气的脑袋，“玉戈就知道师父最厉害！”

　　穆兰川把茶杯放回石桌上，脸又刷地涨红起来，好像全身的温度都冲到了脸颊上，举手投降般僵硬地松开自己揽着玉戈的手。

　　感觉就像是……要被自己烫伤了……

　　“阁，阁主，”谢贞贞的声音在身后战战兢兢地响起，他拉了拉自己的领口，有点畏惧地咽了咽口水，“我知道我现在来不合适，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来一下，阁主，咱们应该启程往武林大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