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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昔人破阵 ...


  •   ------------(1)------------

      这番北伐前,赵云不幸病逝。关青因军务缠身,竟无暇尽孝于恩师病榻之侧。每思于此,便不禁要在军中无人处,恨洒几滴追思泪。班师回蜀后,急急赶往成都郊外。

      赵云新墓前,关青一身缟素,抱琴而立。自学庐始,赵云便对她教导有加;既入军中,得他支仗,不使知情将领因女儿身相难。父亲逝世已数载,除却兄长、丞相,赵将军是唯一可深信依托之人。一阵风吹过,关青只觉衣衫轻薄,形单影只。

      她自幼读兵书、习武艺,更统领季汉青衣卫,于韶龄便览尽生杀,危急时更可立换笑颜。只是今日,想起英雄易老,又感怀身世,不免悲从中来。

      遂焚香一炉于墓前,凝神立腕,奏曲以舒胸臆……

      一曲罢,只闻后有人沉声道:“好曲。”

      关青尚沉浸于曲中,未觉背后有人,闻言惊回首,见另有一人素袍负手而立,原是姜维。面上阴云密布,冷冷看着自己。

      关青微愣,想起赵云待姜维亦颇为恩重,想必心里也正难受,便挪了琴,携姜维同拜逝者。两人双双在墓前跪下,良久方起。

      姜维侧身问道:“青首方才弹奏的,是何曲目?”

      关青却没想到他沉默半晌,开口是这个问题,心道这将军总爱在自己难过之时,将话题岔开,倒难为他有这般心思。想起往事,自觉那闲美时光一去不返,却也忍不住将愁容一扫,把旧事向姜维细细述来……

      那时她年方豆蔻,尚在学庐。学庐选在城郊一清静绝尘的所在,与日益兴盛的成都,宛然是两个世界。刘禅、关兴、张苞等人,都有好胜向学之心,却正在心躁好动的年纪,上课时固然听得认真,课后哪肯多呆?只有关青不同,每日课毕,总流连书间,迟迟不走,害关兴等得跺脚。

      一日庐课早结,众人尽散。关青在午后的阳光中也颇觉慵懒,读了会闲书,也便要离开。

      忽听得竹庐深处,一阵琴音传来。

      关青知必是军师抚琴于庐后,便喜滋滋地循声而去。

      彼时她习琴已略有些日子。边走边听,却隐隐觉得此曲与平日军师惯弹之曲,均有不同。只是终究年幼,具体不同在哪里,却不得而知。待走到竹林深处,竹叶茂密,光透不进。关青没由来地感到一阵苍凉,拢了拢青衫,静伫一旁,待军师弹毕。

      曲罢,孔明犹自入神一阵,微微侧头,似是才注意到关青走来,方拾了笑颜,招手令她上前。

      “先生所弹何曲,青平日未曾听过呢。”关青笑嘻嘻道。

      诸葛亮五指轻掠弦上,弦回应一串清泠之音,回旋竹间。待琴音静了,诸葛亮方道:

      “这支曲子……名为《长河吟》,乃江东旧都督故曲。我早年习得,有暇时偶尔独自抚来。”

      诸葛亮面色不同往日。关青那时,虽辨不出其中寂寥之意,却察觉出此番对谈,先生注意力不知飘往何处,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不由娇声道:“先生将此曲教我可好?”一张小脸,满是是切盼之色。

      诸葛亮微微一愣,伸手抚了抚关青额发,轻笑道:

      “此曲却不外传。”

      ------------(2)------------

      听说曲不外传,关青顿时好生失望。诸葛亮见了她表情,喟然摇首,放低了声音,缓缓将往事道来:

      “早时周公瑾未至而立,作成此曲,自弹自乐,不曾传于他人。江东内外,多有人仿奏,然而既无其谱,又欠其才,因而难得其意。

      “赤壁战前,我赴江东,即与周郎互引知己。时军务繁忙,偶尔议论《广陵》等世间名曲,却未得闻周郎自创之弦音。每见周郎室中悬琴,都不禁心痒。

      “那日计定火攻,周郎大悦。私宴之间,我频频举杯;周郎知我平素少饮,不禁开怀,取过琴来,将《长河吟》连奏三遍——每遍气韵皆不同。我虽已醺然,心中仍努力记忆,待周郎安寝,便回营将曲谱默记下来。

      “……本想期有朝一日,将曲还奏与周郎,且看他如何惊奇。不料世事变迁,不日隔岸对峙,所谓对坐鸣琴,便如云中景,飘渺无期。

      “后周郎离世,此曲本当随他而去;只是此般英杰,虽离世而必有所遗——譬如此谱,常留我心。

      说到这里,诸葛亮才似从长思中转醒,看一眼关青,浅笑道:

      “只是如此绝响,不宜相传。此曲艰深,学来伤力劳神;何况曲意大气悲凉,本非少年人之良奏啊!”

      …… …… ……

      “此事虽已经年,青却依旧记得甚清,”赵云墓前,关青与姜维隔琴对坐,说道,“青向丞相索习而不成,此为独例。而那日午后竹林里泛着的幽思,气氛亦是不同,至今不能解。”

      说到这里,关青秋波流转,又面露一丝灵慧笑意:“青虽未蒙先生传授,却终究好奇,就此留了心。从那学庐之中,到后来相府之侧,丞相每抚此曲,青便细细聆听。时间久了,便也将曲谱知了大概。

      “只惜虽仿偷习之举,却天资欠奉,倒是东施效颦了。独自习奏,无人指点,常不得其法;虽可奏其音,却难得其意。因此也渐渐将这古怪曲子抛于脑后……

      “然而近日方知,初次北伐、街亭失利,丞相于空城之上,奏的便是此曲。《长河吟》之于丞相,竟如此重要;十万军前,空城以对,江山悬于一线,却奏别家曲谱,令人颇惊。

      “方才在恩师墓前,青只觉天地寥廓、人生只如鸿毛一羽,历史漫漫,英雄美人亦如蝼蚁,命途难测;人生短短几十载,其中真意迷离,总难参透。有此了悟,耳边便忽地响起这旋律,似能与曲共鸣。意至指尖,遂将之奏来,此番确觉有所长进,深意绵绵不绝。

      “只是青依旧年轻识浅,曲谱亦不全得,以残曲寄情思,让姜将军见笑了,”关青本不是爱将愁容常挂面上之人,语调终究又轻快起来,伸展纤纤十指,向姜维笑道,“将军听了这长河吟的故事,我那偷习之事,可别告诉丞相啊。”

      “果然是好故事,”姜维沉声应道,“维必不多言。”

      二人又在赵云新墓旁静立一阵,方才离去。

      各回府中,分道而返。

      ------------(3)------------

      建兴八年,诸葛亮再图中原。

      先战曹真,大胜后,照旧一纸信轻飘飘寄过。也不知信中写了甚么,曹真看后羞愤交加,病死军中。只得由司马懿代为迎战——二人棋逢对手,相约斗阵一决高下。

      战前换帅,魏军军心难免不定。这日时辰尚早,魏营中军帐内,已是人头济济。司马懿未至,群将正自交头接耳,忽见一名玄衣公子,神采飞扬地走入帐中。这些日子以来,他招募新人,亲操玄衣军。所余时间,若非于府中研读兵书,便是在张郃院下磨拳霍霍。相较往日,内外的功夫,皆颇有精进。不由又日益自信起来。

      大帐角落里几员将军见了,对视一眼,唇露窃笑,齐向司马昭走去。其中一人抱拳问道:

      “二公子可好?此番诸葛孔明严阵以待,公子以为谁能迎敌?”

      司马昭见他相问,也不多想,笑答:“昭正打算向父亲请命,试上一试。”

      “哦?”那将面露惊奇,忙忙摆手:“二公子身先士卒,实在难得。只是那诸葛亮奸猾无比,公子……还是高坐中帐,指点指点末将们便可。”

      司马昭听他为己考虑,正要辩称不必,却听许多将士轰然应和,纷纷地说二公子年轻,恐难敌孔明阵势,切莫冒险。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口中虽有劝意,脸上神情却无甚敬色,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似觉让司马昭迎战的主意,十分有趣。

      出言那将见状,更是得了意,也不待司马昭出言回复,继续道:

      “二公子年轻气盛,如一时轻率,中诸葛奸计而被擒,岂不成了我军大患?”随即转了语重心长的语气:“二公子纵然意气飞扬,也当珍重,多为大局着想……其实大公子沉静多思,却偏只从文,不然同往互助,必然战无不利,攻无不克……”

      司马昭隐约听出那将似无善意,却又矫饰得好,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面上浮出气闷之色。偏偏那将又道:“昔日曹都督军令严格,军中只喜直言直语,若末将出口无章,还望二公子莫怪……”

      忽听短短一声笑,自帐口传来;声音既清且亮,未为帐中七嘴八舌之声所掩。群将一愣,向外看去,却见一银衣青年与一苍髯大将,一左一右,拥着司马懿,端然立于帐口。

      帐中诸将,因大都是先都督曹真心腹。此番山头忽倒,听闻司马都督精于权术之道,却不曾亲见,各自存了心思,不肯让新官夺了声势。方才见司马昭落了单,无人帮衬,便即出言挤兑试探,想将这二公子的气焰压上一压。此时见都督前来,旁边侍立着司马师与张郃一老一少两人,不由立时噤声,分立两列,让出一条道来,留下司马昭一人愣愣立在帐中。

      司马懿面无表情,凝立帐口不动。银衣青年款款上前,又是一声短笑,说道:“诸位将军都如此替我兄弟二人考虑,师可该如何感谢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眼中含笑,向帐中诸人逐一瞧去,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目光在方才出声挤兑司马昭的人身上,停留尤久,看得人人心中发毛。

      司马师缓缓向前踱步,行至帐中央,停在弟弟身侧;二人各自银衣黑袍,在一群满腮虬髯、面目威武的中年将领之中,格外醒目不同。

      众人都不做声。乍一眼看去,司马昭盛气凌人,衣沾戾意,而司马师平和带笑,礼数翩翩,相较之下似极易相处。然而传言之中,这师公子虽也年轻,却自有一种气魅,长眉细目顾盼间摄人心魄,言笑间常出狠计,伤人于无形。倒是昭公子言行一致,易与人交心,若是熟了起来,便是地位远逊,言笑间也不必忌讳。此时司马师往弟弟身边一立,二人气势叠加一处,也再非诸将可以压制。

      司马师侧头笑看弟弟:“将士请命,当一视同仁。昭儿虽身为公子,却更当需历练,正当前往迎战蜀寇……师素知已故曹都督手下将军,无一不是勇猛之士。有他们护在昭弟身边,自然可保无恙。”

      回头看向角落处方才说话格外眉飞色舞的几人:“戴将军、张将军、乐将军,你们说,是也不是?”

      不待回答,又道:“父亲新承都督一职,颇欲向先曹都督学习。将军方才提及军令严格,何不就此立了军令状,不胜不归,也好为我军中年轻气盛之人,做个榜样。”

      戴陵、张虎、乐綝听得大震;向司马懿看去,只对上两道冷冷的目光。他们原本不敢闯诸葛亮所布之阵,此时若是不应,既对不住已故的旧都督,又过不去新都督这一关。眼见已成骑虎之势,只有诺诺点头,心中各自暗悔。

      帐中沉默良久,司马懿终于缓缓出言:“既无异议,甚好。” 慢慢向中案走去,口气中带着笑,面上却半丝笑意也无。

      魏将见状,各自噤声,不敢再出拂逆之言。各自立直了身子,静候调遣。

      ------------(4)------------

      司马昭得兄长力排众议,奉命去探蜀军阵势,简直如那出街亭的马谡,摩拳擦掌,跃跃不已。这些日子,他随张郃苦练武功,自觉颇有精进,已不输于魏营中一流青年将领。然而他毕竟曾历大败,非复当日那个未入沙场的高傲公子,第二日上了阵,先是谨遵父兄之意,混迹于几员魏将之中,诸事小心应付。

      随戴、张诸将厮杀了些许时候,以新成剑术,伤敌数员,渐渐便生出了驰骋无敌的意味。心中嗜血之意暗起,只觉蜀寇军阵并无奇处,谨慎之心也去了大半。

      他正稍落于戴陵身后,待要赶上,忽见西面一片青影掠过。司马昭心中一紧,犹豫片刻,便打马去寻。

      那青影便似天边顽皮云彩,似有若无,好容易落入目中,正待细看,却又不知去向。司马昭七弯八拐地追了一阵,四下地势起伏,兵士逐渐稀少。司马昭心生警惕,回头看看几十员随身玄衣军尚在,正自踌躇不前,忽闻一阵清音随风飘落耳畔。

      抬头看时,正是那青衣少年,稳坐近处一小山坡头,背对自己,弹剑而歌。

      自天水一败,那青衣身影便时常出现在司马昭脑海里。他在张郃院中周旋时,每每想起那笑语晏晏的模样,便剑出狠辣,汗流浃背亦不住手。此时那青衣背影格外熟悉,再定睛一看,他手中所抱之物,刃寒胜水,可不正是自己秋水宝剑!

      司马昭心中喜怒交叠,血气上涌,立即催马上坡。

      少年闻得蹄声,似是陡然一惊,起身便跑。时而回头看他,却犹带笑意。司马昭给撩拨得心如火烧,急急追去,屡次剑指背心,却又差之分毫。那少年显然对地势颇为熟悉,每每逃脱,皆回首一吐舌头,面带狡黠而笑意更盛。

      此时司马昭火气已被点燃,哪里顾得细思少年之意——即便你诱敌深入,我又有何惧?只穷追不舍,周遭逐渐林木茂密。

      少年虽然伶俐,双足却跑不过马儿四蹄,似是力怯,靠树而歇,终于被司马昭逼到面前。

      少年玉面带汗,沾染微乱发丝。见司马昭逼视,依旧勉抑轻喘,强支笑面,两弯明亮的眼仁在司马昭身上晃一晃,又四处乱转,显然在寻救援,却寻不见。

      追逐这许久的猎物就在眼前,而四下并无蜀兵——司马昭不觉大乐。

      你也有这一天么?司马昭马上俯视少年,心里狂笑几声,便打算将他生擒,好生折辱一番。两人且过几招,少年似是惊异于司马昭功夫的长进,倚树强撑,终力乏不敌。脚下竟被青苔一滑,委顿于地,被司马昭劈手夺过秋水宝剑,抵在喉头。

      剑锋如一汪秋水,闪烁着碧荧荧的危险光芒。

      “诸葛老贼在哪里?”

      “别……别杀我呀!”少年手忙脚乱,轻声叫道,笑容在唇边挣扎几番,终究不见,眼里笼上一层雾气,“你放了我,我就带你去寻。”

      司马昭见少年可怜兮兮,忽地心软。想到自己不负这些时日苦练,终于将这少年变为手下败将,心中一股自傲,这些时日积累的恨意,一时尽皆消除。一阵风过,明明四下无花,却有一抹清幽香气,不知从何而来,令他心思一荡。见剑尖指处,颈间肤若白玉,不由微微向后撤了几寸。面上显欢,口气亦缓:

      “你若带我擒拿孔明,就是立下大功,我定让父亲,为你谋求功名。”

      少年却摇头道:“我不喜功与名。”

      司马昭一愣,急问:“那你喜欢什么?魏中景色无限,我自可带你览遍名山胜境。”

      少年听了,仰望着司马昭,久久不答。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斜,不知何意。

      司马昭见这笑容似曾相识,心中忽地咯噔一下——莫非自己又被骗了?

      正要有所动作,那少年却已抢先一步,腾地而起,以秋水剑鞘向敌,细细腰身如柳枝招展风中,速速几招,动若脱兔,令司马昭大吃一惊。眼花缭乱之间,秋水剑被收入鞘中,竟又回到青衣少年手里!

      少年朗声笑道:

      “你何不为我擒来司马老贼,我也可带公子入川,看一看蜀山孤绝!”

      言罢,提步便走。四周悉索之声忽起,青衣卫涌现于林中,一时间绿波涌动,不知有多少人数。

      而那领头的一袭青衣,却化入满坡苍翠,瞬间难寻了。

      ------------(5)------------

      青衣卫于林间结阵,阵如连城,重重叠叠,自成门户。不多时,林间渐起蒙蒙瘴雾;青衣卫行动本就飘忽,掩在雾气之中,更令人无从捉摸。白雾中影影绰绰,不时有人渐渐逼近,待要举枪矛刺时,又立时藏得一个也不见了。玄衣军视界不明,难辨东西南北,只管乱撞,却始终冲突不出。

      司马昭打马兜兜转转,却总难觅生路。随身黑衣军士越来越少,直至一个不剩。此时自关青脱身离去已过一个时辰,林间瘴雾浓郁,蕴藏无限杀机。树木葱翠,孤松怪石,四周悄悄冥冥,有如猛虎扑向野鹿前的满山寂静,令人心颤。

      饶是他天生聪敏,颇能急中生智,面对这般阵势,眼见进退无路,仍不免彷徨无计。便想到自己请命前,诸将出言嘲讽,原本没错。自疑之心一起,更是满脑迷乱,眼前雾气似又厚了几分。心知黑衣映于白雾之中,极是显眼,若有人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则死状不堪;但那又胜过被生擒活捉,逼得父兄难以抗蜀,到时营中将领岂不更加议论纷纷……

      左思右想,一狠心,竟拔剑挥向自己颈间。

      眼前剑芒闪过时,忽又想起自己两番惨败全与那青衣少年脱不开干系,今日却更要命丧于此,少年壮志皆成了空想,心头茫然无措,手中剑竟挥不下去。正双目含泪、恨天地无门之时,忽听得身后一声冷笑道:

      “犹犹豫豫、当断不断,怎能成事?”

      司马昭一惊,转身看时,却见一青年端坐于白马之上,冷冷的两道目光将他上下一扫。

      其人轻袍缓带,不着兵甲,只腰间悬剑,雾色茫茫中仍显白衣清浅。司马昭本已精疲力竭、心神迷乱,浑不知是否尚在人世,此刻一见这人飘然脱俗,不似寻常蜀将,不由心中恍惚:难道我已然自戮,现在天界不成?

      那人俊面上冰冷一片,将他打量一番,忽道:

      “司马昭,我且问你,一年前你在列柳空城之下,可曾听得诸葛亮琴音?”

      司马昭听他开口,方回过神来。这问题来得好生莫名,但那青年口中对诸葛亮似无尊长敬意,令他心中没由来地升腾起一丝希望,于是转转眼珠,略一思索,摇头晃脑道:

      “曲意寥落大气,令人闻而如临大江、观沧海——当为东吴前大都督周公瑾之《长河吟》。诸葛曲中,时如流水潺潺,似忆昔时亲欢;时如惊涛拍岸,似叹人生苦短。仿若沉浸在绵绵思念之中,对城下十万大军视若无睹……”

      白衣青年冷哼一声,将他打断:“这可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司马昭面上一红,目光游离道:“这……”

      “是司马懿说与你听的。” 青年微微一笑,目光里却尽是冷意,只命道:“继续说。”

      司马昭虽于乐理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当日城下,被父亲一点,也参透几丝曲中意韵。本自以为说得洋洋洒洒,却不知面前之人于音律上的造诣,实非常人可比。见这般快便被拆穿,不禁又觉矮了一截,只得低声继续:

      “……父亲觉诸葛孔明以琴曲深深怀念故时知己,仿佛天下英雄,唯有往昔周郎,配得与他对峙。因而觉他必然胸有成竹,不敢攻城,只撤兵而去。”

      “还有吗?”

      司马昭实是不知这俊美青年为何在这琴曲的问题上纠缠不清,苦苦搜肠刮肚,只求再想起父亲的一言半语。所幸他对那空城之耻常有回思,又自幼擅记,许多话虽未必懂得,却能过耳不忘,不久便拍脑道:

      “父亲还说,诸葛亮谨慎之至,却又甘冒奇凶大险;最是多情,亦能为最绝情之事。此般诡诈,生于两极周转之间,是以世间大智之人虽众,却皆难测防其心……”

      他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偷眼静观那青年,求他指点一条生路。此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两人黑甲白衫相对,有如一副墨色深浅的静画;然而画面要说美,倒不如说诡秘重重,比方才司马昭独自一人时更令人惊惧。

      青年抬首望天,面露沉思,于雾气中如玉树堆雪,亦真亦幻。司马昭心中且怕且奇,明知自己命悬一线,却仍有闲心惊叹青年状貌不俗。将一众知名蜀将想了个遍,却辨不出这是哪一位。今日若死于他手,当要问得姓名,也就不……

      忽见他目光低落,凝望自己。面上喜怒难辨,而那一双眸子,却如昭月,光彩难言。他抬手遥指:“此林乃奇门遁甲化出,受困者愈是心悸,愈是难破。而这林间瘴气,随你贪嗔惧心魔而增……从此而出,一路向北,若见死路,只视若无睹,一心向前,自可过生门而出。”

      司马昭大喜,马上躬身道谢。再观青年容色,笃定潇洒之中,添一丝阴沉,言语间令人不可置疑的威信,竟是兄长也难以比拟的——这一联想,便念及父兄必在焦虑等待自己归去。于是咬定牙关,且将满怀疑惑藏起,策马而去。

      依言而行,克制胸中惊怒不忿,果然雾气逐渐淡去;疾冲死路,亦柳暗花明。不过多时,重见阳光耀眼,竟如进入了从未见过的天地。少年人死里逃生,不觉欣喜难言,精神倍长。

      再行一阵,生门已隐隐可见。司马昭拍马疾行,却忽见生门边上几朵青影,其中一人,正是青衣少年。他与青衣少年数番对峙,未曾得过好处,心下一寒,暗暗叫苦,只得硬着头皮向前冲去。

      近了细看,却见青衣少年牵马立于生门口,正与几员青衣卫谈笑甚欢。剑收鞘内,显是以为胜券在握,不期有人能行至生门。司马昭心中暗叫声“天助我也”,求生之欲燃起,一身戾气爆发,裹夹着对那青衣少年的恨意,打马狂奔。待近了,拔剑直向青衣少年挥头劈去!

      ------------(6)------------

      关青本正自谈笑,突然之间,一股疾风直扑而至,裹挟煞气,径袭脸孔。慌忙仰头,竟是早被自己困死的司马昭!

      这一下变起仓卒,惊疑之下,竟是躲避不及。只见电光急闪,旁近一员青衣卫护主心切,纵身而上。

      青衣卫阵法乃诸葛亮亲自研就,一旦结成阵势,各分攻守,坚不可破,七八人也可挡得,七八十人也可杀尽。然而单人武功并不甚高,因关青不喜无端杀戮,只以行动轻捷补短;与玄衣军更擅单打独斗,嗜血成性,截然不同。此时司马昭这一剑,凝着满腔恨意,那青衣卫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噗地一声,长剑透胸而过,立时气绝。

      关青被溅得一脸热血,又感第二剑刺来,这番得了准备,仍被逼得接连倒退,方才堪堪避过。那一剑却余势不衰,直落在了手中牵的马儿身上;马儿长嘶一身,翻滚在地。

      司马昭看着关青的马儿倒下,露出一丝狞笑。晃眼瞧见魏军旗帜就在不远处,无心恋战,盯一眼关青,牙间挤出一声“后会有期”,便挥鞭绝尘而去。

      关青愣立一旁,双手揽住青衣卫软软垂下的尸身,任由面上所沾鲜血,自鬓角滴下。

      早先得青衣卫密报,司马昭要来劫阵。诸葛亮听闻甚喜,授关青密计,令她布下那林间阵中阵,言此阵虽小,世上无人识得,定要将司马昭困定于其中,以挟于司马懿。

      司马昭暴戾多疑,而此阵最攻其心——却怎可突围?

      关青曾亲见陆逊之军被困八阵图,饶是他性子稳重端方,智计过人,若无外助,也必要死于阵内。如今阵势自不比八阵图严密精深,却从一理而出;区区一个司马昭,年轻而性躁,带几十黑衣军,竟能突围,是甚么道理?

      她百思不得其解,低头又见自己亲训的忠心卫兵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而爱马亦重伤,更是一阵心痛,怔怔地几要掉下泪来。回想起司马昭武艺,与上次在天水冀县又极为不同,林间剑抵喉头之时,尚因事事算定,才得战胜。而方才生门两剑,却势道凌厉,剑既出鞘,不饮血不罢休。本来两人水平相去甚远,怎料他短短时间,进步神速,想必近日勤学苦练,方有此成……

      年少行事已十分狠辣出格,如今又见聪颖能学,更有一个兄长司马师,工于心计,虽不舞枪弄剑,手段犹胜其弟。如今司马懿在魏朝益发受到重用,有此二子,假以时日,不知有何种凶险?

      想到此处,心中又是一凛。当下忍住眼中酸涩,唤来青副,吩咐固阵收军,点数降兵,自己直向诸葛亮帐中而去。

      行至帐前,正碰见关兴揭帘而出。关兴拉住关青笑道:

      “你这才来。此番大胜,擒得戴陵、张虎、乐綝,以墨涂面驱赶而回,降兵无数,重创魏军士气。帐中诸将早已报完战情而散,丞相此时独坐帐中,你有何战绩,速去禀报。”

      说罢,忽有想起什么似得,轻挑蚕眉,俯关青耳边笑道:“此次练兵督阵,正是那姜伯约。如此大胜,比前番献降书,更添大功,丞相眼光果然不错。青妹觉得如何?”

      关青此时哪有闲心细听这些,胡乱点一点头,便垂首入帐。

      诸葛亮静静听毕关青详报司马昭逃脱之事,久久不语。半晌,只摇摇头,挥手令关青下去。眼中略带倦色,却无责备之意。

      关青不得一言,无奈出帐。绕到营外无人处,只见青副率两名护卫,掘了浅坑,正在掩埋一人一马。关青走过去,冷冷地道:“退开,我来。”青副一愣,知道青首素来极其爱护暗卫中人——这些人常年不见天日,唯有彼此,虽有军衔之别,心底却情同一家。便即默默让开。

      关青默默蹲下身来,手指抚过他胸前伤口,血早已凝固。关青从怀中摸出一把小箭,放入死卫手中,再将他拳头握起。咬牙抬起尸身,置入坑中,亲自掩土。

      青副在一旁看着,心里亦是难过至极。方才他并不在寨门口,听说司马昭逃脱杀人,亦觉不可思议。所幸青首不曾有碍,但终也让他身处险境,不由提心吊胆。只是谁又想得到敌人能破阵而出?他曾亲见这司马二公子在冀县外不堪一击,那时青首身负有伤,却也杀得他防也防不住,走也走不脱。若说司马昭武功大进,倒也不是毫无可能;只是被他竟知如何脱阵,却是绝难置信。此一战虽仍得胜场,丞相亦似无意追究,仍难免心中惶惶,自觉难辞其咎。

      关青葬罢手下,方才回帐。其时暮空彤云密布,一轮残阳似血,晒在身上微烫;关青却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方才似乎在丞相面上捕捉到一瞬苍白。这神情似曾相识,仔细想来,却是那夜天水城下,火烧眉毛,自己寻到帐中,丞相夜梦初醒的神情。此番似是丞相初次无法解释自己的疑惑。关青向来觉丞相定乾坤于千里之外,而今虽得胜仗,却令一个小小的司马昭逃出掌心。

      唯有强压心头升腾起的那丝惶惑,拄剑沉思。

      远处,姜维看着残阳勾勒下,关青侧影寂寂,而青衫上鲜血尤染,悄立良久,心中滋味难言。

      ------------(7)------------

      同一片夕阳余晖下,司马昭也拖着段长长的颓影,踏着沉重的步子返回魏营。营口亲信私报,护他同行诸将正于中军帐领罪。

      司马昭痛定思痛,打定主意要将罪责全揽,迅速打了腹稿,道是自己违背将令,莽撞无能,方致此败,与诸位将军无关。

      不料才至帐口,便听父亲一声令下,要将败将斩尽。戴陵、张虎、乐綝三人被绑缚帐前,惊惧从背影中也渗出来。司马昭大惊,一抬头却瞧见司马师向他飘个“勿要言语”的眼风,随即越众向前,缓缓踱步到三将面前,低头轻叹:

      “诸葛孔明诡计多端,三位将军不能脱困,实属正常。”

      三将乍见司马昭活命归来,又听司马师如此温言安慰,自以为可逃一劫,心中稍定。

      却听“啪”地一声,却是司马师将三张军令状掷于地下:

      “只惜先前有军令状在此,若不按律处置,岂不废了我军军纪,曹都督在天之灵何安?”

      话音方落,就见司马师身后黑影一闪,三名玄衣人将三将拖出中军帐。诸将大惊,不及劝阻,人已然去了。一时帐中鸦雀无声,众人尽皆失色。

      三名玄衣卫顷刻便归,手上虽无锋刃,衣襟却沾着点点殷红,想是三将的项上热血了。三人脸上神色不动,恭恭敬敬地隐回司马师身后。

      司马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环顾帐中,向诸人躬身行礼道:

      “父亲新掌都督印,不比曹都督熟知军情,以后还要仰仗各位将军多多扶持才是。”音色沉重,而身姿端逸,显得极为诚恳。

      ......一时散帐,诸将各怀心思,不敢多言,归入各自营中。中军帐中只剩司马父子三人。

      司马师走到弟弟面前,面带愧色道:

      “此番让弟弟涉险,实是情非得已。”

      司马昭本惊异未定,听了兄长这话,奇道:

      “兄长声色俱厉,连斩三将,为何却不怪罪于我?”

      司马师长叹一声:“诸葛孔明的阵势,怎是弟弟可以破得。那日弟弟若如常请命破阵,父亲必是不允的。只是营中那起将军,大都是先都督曹真手下,心里未必服我司马一氏。表面上对父亲恭敬依从,背后却挑出你来刁难,实是欺人太甚,必要管上一管。”

      他伸手扶额,双目微闭,面上倦色一现即隐:

      “不服之人,见我为了扫除异党,连弟弟的性命也可置于险境,从此必不敢再有异言。而杀那三将,不过去芜存菁,无甚可惜。只是方才闻弟弟被困阵中……我虽面上不显,心里焦急,绝非常人可知。所幸弟弟不负我望,全身而退。”

      司马师说着,双手抚上弟弟肩头,深深盯住弟弟的眸子。

      司马昭与兄长关切的目光一碰,却觉背后生寒。他一向自认心狠,听了此计,也不由心惊;但见确实效果卓著,又不得不服……愣了一阵,听他提起自己被困阵中,才垂着头将此次失利,并那林间奇遇,细细向父兄诉来。

      司马懿却知诸葛亮阵势精妙,少子不敌,并不为奇;反是那白衣青年,不知是何方神圣,出人意料。若非司马昭言之切切,简直要以为是司马昭临险境所生幻觉。

      既想不通,司马懿暂且作罢,只说道:

      “蜀寇军中有这许多诡秘,反显正道匮乏,迟早必生大患。与其细究缘故,不若令其自惑,自噬其身。”

      再想一想,又轻笑道:“诸葛孔明攻心之法,从此阵中阵,倒的确可见一斑。曹子丹败后,曾收孔明一信,名为问候,实为羞辱,当夜便气得一病不起,终于身亡。听闻当年他对江东周郎,亦有此招。所幸我并非那等重情义、好颜面之人,令他这招施展不出。”

      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晃一晃,又道:

      “师儿与我脾气相似。倒是昭儿不同,当要铭记——真性情可为大将,不可为帅也。可为王佐,却不可自为王也……”

      司马昭自惭不语。司马师见状,银袖掩口,笑道:

      “昭弟莫急,你出兵却也有功。我料此番掠阵,未必能胜,却将亲训的上等细作,混于昭弟玄衣军中,此时必已降入蜀营。”

      司马昭想起方才司马师身后闪出的玄衣人,大吃一惊:“兄长,你调教我的玄衣军,我竟丝毫不知,竟连我也瞒过了。”

      司马师笑道:“所谓机密行事,便是如此。连你也瞒过,方显出暗军风采——若瞒不过你,又怎能瞒过吴蜀中高明之士?”原来司马昭随张郃苦练功夫之际,司马师亦耗费心神,暗中培植玄衣军。此时他手中所掌玄衣精锐,已非当初司马昭手下只知蛮力的乌合之众。一己势力,不但探入吴蜀,更散布大魏朝野,如一张愈织愈密的网,只待收紧的那一天。

      当下司马师细目中流转出一丝狠意:

      “我已嘱咐那几人如何行事。且看他们蛰伏一阵,日后必有信来……弟弟两番为这青衣卫首所败,其人究竟是何身份,假以时日,必可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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