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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相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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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小七,江州人士,少颇具才名,而性狷狂痴癫,佻脱不持仪节。每陌上逢遇娟秀女子,便生轻薄之心。同游者叶生相貌俊朗,常与戏言:“君爱美人如此,他日见美人如夜叉母老虎,何为?”关小七豁然而笑,持扇摇首答于叶生:“即使美人为恶鬼夜叉,但其形貌艳魅,我亦何足俱?人道风流好少年,我关某愿做牡丹花下一介风流鬼。”叶生闻此笑而不语,视其痴傻如狂不可救也。
清明时节,城郭内外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阴沉的天仿佛蟾蜍的肚皮,泛着灰垩色的白,白到忧伤而深沉。关小七面容愁苦,身披蓑衣,骑马缓行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道旁几株青松被雨雾笼着,显出明艳欲滴的翠色。不远处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隐露着荒郊野岭落户的人家。
关小七忽然间忆起了去年的今日,同样的清明细雨,他与好友叶生一起在翠牡亭喝酒。那酒汁的青色,就如道旁这几株青松的颜色,绿的幽远,绿的使人寂寞。他小濯一口,惊问叶此为何酒,叶笑他见识浅短,慨然道这酒名唤“竹叶青”。关小七连饮七大碗,认为此酒天下无双。那一夜的窗扉沙沙作响,关小七醉倒在叶生家中,二人抵足而眠,畅谈着人生寂寞如雪。
关小七马蹄哒哒,不多时来到一座坟前。坟上“江州秀才叶安士之墓”几个鲜红的字被雨洗得清晰无比,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旧衫子包裹的佩剑,搁在坟前的烛台旁。“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真特么不堪回首。”他忽然间吟出两句诗来,却早已泪流满面。今日的他,寂寞无所倾,愁苦无所诉,唯有掏出腰际的酒壶,“扑哧”一声拔出塞子,将壶嘴倾贴在两瓣性感的唇上,仰面痛饮起来。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雨也渐渐小了。关小七只觉身子疲软无力,四肢仿佛挂了百斤重的物事,抬不起也动不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似乎刚才熟睡过去了。然后,他顺着如网的雨丝抬眸望去,就在小路尽头,一个牧童模样的小孩穿着灰白色的短背心,蹬着一双草鞋,用柳条鞭打着一头大黄牛正往这边赶来。
黄牛垂丧着脑袋,在地上踩出一深一浅的脚印。牧童的脸被斗笠罩着,周身皆笼着淡淡的水汽。清明时节,雨水细密繁多,踏青上坟的路人往往都是这一副模样。所以并不令人感到奇怪。
关小七心中一喜,总算有个问路的人了。他勉强整了整衣衫,扶着碑旁一株青松站了起来。雨停了又下。他必须找个地方吃饱饭再好好睡一觉,因为明早他还要去翠牡亭,为一个阔别多年的朋友画一幅画。
“九曲黄泉路近了,天晚不归须谨慎。”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关小七心中疑惑,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却正是从迎面而来的“牧童”嘴里发出。他心中不禁好奇,走近去拱手道:“敢问这附近可有茅店?”牛上的人似乎听进去了,竟在坟墓前停下来。
关小七见他并不答话,只挥舞着手中的柳条,口中念道:“九曲黄泉路已在眼前,孤魂野鬼速上通阴锁链。”那苍老颤抖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不多时,小路尽头缓缓走来一排白衣人,个个面无表情,和大黄牛一样垂丧着脑袋。关小七瞪大了眼睛,那白色的一层正是缠裹尸体的尸布。
雨中缓行而来的竟然是一具具尸体。关小七一下子瘫软在地,牛上的人缓缓揭开斗笠,一个狰狞而苍老的面目赫然暴露在雨中。
这绝不是一副牧童的脸,而是一具刚从棺材里倒出来的死尸的脸。苍老的褶皱,干枯而翘起的皮,白骨粼粼的额头。枯死的双目垂在眶外,舌头吐出三寸有余。鼻孔也已烂掉,只剩下两个深深的洞。嘴巴上的脂肪已经没有了,牙齿暴露在外面,显得极为狰狞可怖。
牛上鬼样的老者忽然间说话了。他张张嘴,其实只是牙齿一闭一合间说道:“年轻人,过一会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好友叶安士了。”
关小七闻言,不禁大为失色。他忽然叹了口气,看来自己今日是难逃一死了。但他并不感到悲伤,因为这世上令他牵挂的好友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而现在他也正要去这个幻想中的美好世界,去见此生的挚友叶。他笑了笑,无比镇定地道:“好,我期待着你带我离开这个世界。”
关小七生平最不屑鬼神之说,如今却不得不相信。不过这世上有鬼也未必是件坏事,起码死后不会落个白白牵挂,他心中苦笑。唯一的遗憾是,自己踏遍兰丛,却未寻得一红颜知己。
不多会,从坟墓后面走出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正是叶生。关小七一脸惊诧,他呆呆地望着早已死去多时的叶生僵僵地从他身旁走过,缓缓加入那些尸体的行列。
老者覆上斗笠,柳条儿轻鞭大黄牛,继续前行。关小七此时不明所以,他忽然间感到一阵失落,原来老者并没有要带他去冥府的意思。他笑了笑,刚想起身收拾地上的佩剑跟酒壶,却突然间发现它们都消失不见了。
夜色很快倾泻下来,关小七独行在昏暗的林间,他似乎是迷路了。忽然间,他听到一阵悦耳的琴音从林子深处传来,宛转如黄莺鸟,清脆如潺潺流泉。
“此曲只应天上有。”他喃喃道,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然而,他走了一阵却蓦然发现琴音早已消失。“莫非弹琴的人是一位姑娘,听到外人的脚步,心中羞怯便不敢再弹奏了。”关小七心想。也许他真的是太寂寞了。
林深处掩藏着一座荒废已久的寺庙,名唤“兰若”。关小七心中大喜,步入幽静的寺中。此处虽简陋,但能遮风挡雨,歇息一晚正好。于是,他推门进入一间厢房,整理满地的杂草,又从附近抱来一些干草,堆在房内的木床上。
正欲脱衣就寝,忽然间琴音又起。
关小七心中好奇,但此时的琴声似乎比原先更加清晰,好像离他不过几步。他忽然间从床板上坐起,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果然,这美妙的琴声就来自邻房。他神思飘荡,循着琴声来到隔壁房间的门口,悄悄从窗户的破洞向内偷看。
一个披着狐裘肩领,一身蓝白幔纱的女子正端坐在地上弹琴。房内很干净,和外面的荒废破旧形成鲜明对比。地上铺了一张金边竹席,上面放了一个檀木桌,点着幽幽的檀香,两边挂着翠色的青纱跟水晶制成的珠帘。
一个小婢忽然走了过来,轻轻在姑娘耳旁呢喃几句。关小七看得心神荡漾,见女子如玉纤手忽而在琴弦上重重一抚,琴声如泄了的洪水,“轰”地一声止住和迸散。恰似裂帛之声伴随着玉珠落地的脆响,却是戛然而止。
“大胆狂生,竟敢偷看我家情姑娘。”
“小碧,不许无礼,还不赶快叫关恩公进来。”姑娘站了起来,对着门外欠身作了一个揖。关小七神魂颠倒,怔立在门外,脸色兀自红涨。那婢子名唤诗碧,一听说是恩公,立马掩面笑道:“我看是个呆子呢!”
关小七进入厢房,只觉房内清香绕梁,余味幽长。四周无杂物,布置素洁而清雅。再看那情姑娘,佩饰素雅,容色鲜艳,肤如凝脂,薄薄的轻衫罩着窈窕的身子,隐约露出贴身的鹅黄色肚兜。关小七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女子,身旁的小婢吃吃笑个不停,说道:“关公子,这位是此情姑娘。”
说话间,也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劲风,吹得窗扉扑扑作响。此情神色一紧,道:“不好,他来了!”关小七毕竟乃一介凡人,这劲风是从地府鬼差的黑袋中吹出来的。此情见势不妙,忙护住关小七,她身旁的婢子吓得化作一缕青烟,从墙缝溜走了。此情水袖一挥,竟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团水,轰开了墙壁。
厢房门被劲风撞开,正是阴间黑判君帝来此抓鬼女此情。但刚才一蓬水早已在地下钻出个大洞,二人已双双逃离。
关小七方略清醒,只觉周遭一片黑暗。此情点燃烛灯,对关小七说道,这里是自己在人世的住所,黑判君帝暂时找不到此地。关小七隔着灯纱,见那情姑娘貌美脱俗,清丽可人,实非凡人之姿,便诘问其身份。
此情万般无奈,只得说道:“我本是马家太守之女,七年前父亲为攀附权势,将我嫁给了当朝宰相的儿子做小妾。谁知一入侯门深似海,我不堪忍受夫家凌虐,投河自尽了。原想安生投胎做个凡人,忘掉前尘往事。谁知投河之时被激流冲走,我的尸身如今不得回乡,亲人也无法给我办丧事、立墓碑,自然也就欠下地府一大笔债务。阎王老玖不让我转世投胎,命我还清债务方可喝下孟婆汤,过那奈何桥。可我一介弱女子不能干重活,只好被沦为官妓。我不愿清白被辱,所以偷偷逃回凡间,躲避在这幽暗的水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