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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背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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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燕朝末世,有两个女人,最为知名,一个是太傅第三女林双莲,另一个则是正道之首德玉坊弟子慕薇。
传说,林氏女出生之时,太傅府后园清心池中突现并蒂莲花,奇香四溢,太傅深异之,于是名为双莲。自幼受宠,太傅亲教之,聪敏过人,有过目成诵之能,且性格温柔敦厚,举止雍容,为时议所贵,世家女子竞相模仿。现存句有:“微风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文辞清雅深远,后人爱之。
不同于林双莲,慕薇以武道闻名于世,其自幼拜入德玉坊主门下,十六岁奉师命出山,孤身连挑河西十三处盗贼,皆胜。自是河西贼患不复发矣,且其姿容出尘,气质冷冽,时人称其为“仙子”。
庆康六年元月,京师盛宴,林双莲与慕薇初次相遇。
是年,有赤气直犯紫薇,西南大疫,死者无数,太祖兴兵。
元月十五,燕喜帝宴请在朝大臣并亲眷子女,同德望隆而布衣者百余人于正一殿。
——《燕世奇女录第四》
自燕太祖柴俊荣开德元年至今,已有一百一十年,历代皇帝励精图治的遗风似乎已然渐渐消散,不知从何时起,京师已由初时的繁华变为奢靡,士大夫之家往往通宵夜饮,纵情声乐。燕喜帝自登基以来,连年大兴土木,广建宫室,又命人搜罗海内外珍奇以供享玩,国库渐空。而灾祸频生,饿殍遍地而不得济者以数万计,怨声载道。整个燕朝,就像是一朵已开到了极致的花,自根部渐渐腐烂,时日无多。广兴十四年,燕喜帝以六十寿诞,改元庆康。燕世这朵花,展现了她最后的荣华。
正一殿兴建于燕武帝年间,是宫室中年代较为久远的一个,也是历代燕皇处理朝政大事的地方,此次为了庆祝喜帝大寿,已被粉刷一新,五颜六色的彩绸,松软如棉絮的地毯覆盖了原本古朴的宫殿楼阁,大件的鎏金器物,连同色泽鲜艳的名贵瓷器错落摆设,大殿中央放置了一个三人合抱的纹龙火炉,到处都装饰了盛开的鲜花,香气扑鼻,身着新制宫衣的侍女来往不绝,在飘浮的花香中为宾客们引路至各自席前。
日头渐西,火红的霞光细细涂抹在宏伟瑰丽的宫殿屋顶,仿若置身于血色之中,令人目眩。朝廷大臣,亲贵外戚,连同他们的子女家眷坐在各自席位,穿着自家最昂贵鲜亮的礼服,或者喁喁细语,或者言笑款洽,或者遥相示意,有好食者全神贯注于桌前的奇味佳肴,有轻佻者目不暇接于来往年轻貌美的侍女。
“当……”“当……”“当……”……九声钟响过后,宦官拉长了嗓子通报道:“陛下到——”
年已六十,鬓发尽白,身穿金线绣龙纹红袍的燕喜帝出现在殿门前。有人曾经评论历代燕帝,把喜帝称为最会享受的帝王,凭着先祖的荫德,年少登基的喜帝并没有遇到太多的风雨,顺利即位后,凭着冠勇侯尹书与丞相陆仕的武修文治,将燕世的太平又延续了十数年,直到这两位国之柱石先后离世,喜帝那些原本被先皇遗训,旧臣直谏所束缚的一系列好大喜功,好逸恶劳的性格才展现出来。传说,喜帝曾命人于宫中建一九层高塔,一砖一瓦都用金箔包裹,每层放置不同的古董珍玩,连同不同的嫔妃,每上一层,古董珍玩的价值愈高,妃嫔的容貌愈美,然而即使是最受宠爱的内侍也仅仅能进入第七层,宫中有言,七层已是仙境,不知第八,九层又作何观?
“陛下……”仿佛无形中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满殿的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齐声喊道。
“诸位平身。”喜帝微微一笑,右手平抬。在一群内侍的环绕下从殿门直走向正对的宝座,缓缓坐定。
满殿的人随之而坐。
“禀陛下,酉时已至。”站在喜帝最近处的内侍说道。
喜帝微微颔首,示意宴席开始。
顿时,殿中乐声大奏,笙•箫•阮•琴•筝•埙•鼓•瑟,八种乐器的声音此起彼伏。两队披纱半裸着手臂的舞女从两边随着乐声款款舞至大殿正中央,她们的手臂上都带着五光十色的臂钏,与雪白的臂膀交相辉映,数十人且行且舞,那些臂膀好像是月色下翻涌的海浪中露出的银色大鱼背脊。一时间,花香,乐音,食味,美色,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殿中的人牢牢地网住,拉向沉迷的深渊。
喜帝明显是非常满意于这次歌舞,频频举杯,不几巡过后,已是微醺,席间的气息明显没有刚刚开始时的肃穆了,甚至有胆大的臣子放开了声量开始有些下流的评论开舞姬们傲人的双峰与盈盈一握的腰身。
坐在最左首边席上的林太傅僵着一张脸,他从这场宴会一开始便不发一言,任由其他宾客高声笑语,自己坐得像一具雕塑。
舞姬们依旧随着乐声舞蹈着,身体柔软的像是初生的婴儿,妖冶得却如同摄人心魄的蛇妖,随着温度越升越高,她们优美的褪去身上原本就薄如蝉翼的轻纱,露出光滑洁白的大片腰背,慢舞摇摆。
“当啷——”一声脆响。有没有怎么见过世面的年轻子弟激动地握不住手中的酒杯,手一抖,将杯子甩了出去。
乐声渐渐变得淫靡哀艳,一节一拍都带着诱惑与哀愁,仿佛像是由技术最为精巧的绣娘织就的绸缎,飘忽忽拂在心上,让人觉得痒,又无从挠起,却格外让人难忘。
“陛下!”突然一声,像是一柄巨锤砸在了殿中,林太傅的一声呼喊,让嘈杂人声倏忽落下。
一道道目光直直的落在了林罗桓太傅笔直的后背上,喜帝努力睁了睁朦胧的醉眼,颇有不愉的叹了口气,问道:“太傅有什么事啊?”
林罗桓是丞相陆仕的门生,陆仕在世时曾把他视作自己的接班人,事事提携,陆仕去世的时候还向喜帝推荐了林罗桓。只可惜喜帝早已不是那个言听计从的年轻人了,他只是给了与他同样年届花甲的林罗桓一个太傅的位置用来养老,然后把陆仕所谓的遗表扔到一边,开始自己享乐的晚年。
“陛下!陛下寿诞之夜在正一殿与臣民同乐,无可厚非,是臣民的荣幸,只是何必一定要欣赏这些靡靡之音呢?正一殿是历来先皇处理政事之所,何不让礼部官员排演思国之乐?也好彰显陛下以天下万民为重,关心社稷之心。”林罗桓拱手弯腰低头说道,声音却洪亮如钟鼓。
思国之乐是燕昭帝柴世凝命当时冠绝当代的乐师曲黎创作的国乐,是昭帝之后的燕帝每逢国家节日或宫中祭祀都会命礼部演奏的国乐。
喜帝眯起眼,抿紧了嘴唇,半晌没说一句话。礼部不是没有拟过关于演奏国乐的奏章,只是后来在自己的授意之下投自己所好换了这场歌舞。
“哼……”喜帝淡淡从鼻中哼出一股气,伸手捻了捻花白的胡须。乐声停下,舞姬们也不再有动作。
“林爱卿,你是老臣了,朕还记得你比朕大三岁,是吧?”喜帝问道。
“是。”林太傅答道:“臣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
“太傅的身体真好,朕觉得太傅能再活二十年。”喜帝把手递给一旁的宦官,示意将自己扶起来。
“谢陛下。”林太傅始终低着头。
“可是……”喜帝站起身,话音一顿:“朕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
“陛下!”林罗桓脸色一变,出声喊道。
“林爱卿,”喜帝一挥手,截断了林罗桓将要出口的话:“朕的身体,朕清楚,朕登基时只有十六岁,现在已经六十岁了,朕知道,自己比不上先帝,但也算兢兢业业,勉强维持住了这个国家。这几年朕有些倦怠了,朕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有些事也精力不济了。老了,总想着世间有这么多美好,如果再不体验体验,就在也没有机会了。”说着,喜帝叹了口气:“林爱卿,朕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陛下若是喜欢歌舞,尽可以在宫中其他地方……”林罗桓皱眉,还待要讲些什么。
“林爱卿,待朕身后,太子就拜托你了。”喜帝话锋一转,语气凝重。
“……”林罗桓听到这句话后猛地抬起头,看到了喜帝少有的郑重,心中一动,回答道:“是……臣……定当不辱使命……”
喜帝颔首。
“禀陛下,臣有一女,精于音律,愿为陛下献音。”林太傅的声音柔缓下来。
“哦?是那位名为双莲的吗?”喜帝饶有兴趣地问道,笑意温和。
“正是!”林罗桓答道。
“早就听说了林爱卿这位掌上明珠了,林爱卿平时可是轻易不示人的,来!不知是哪一位?站起来给朕瞧一瞧。”喜帝望向林罗桓背后的一群人,朗声笑道。
喜帝的话音刚落,一名身穿淡紫色广袖长袍的女子落落然站了出来,低着头朝喜帝深深施了一礼。
随着那一礼,原本被酒色迷住了心窍的宾客都似乎醒了醒,不禁收敛坐姿,安静的观察这位久负盛名的少女。
林双莲的身姿挺拔,体形也是凹凸有致,但是完全不同于那些柔若无骨的舞姬,她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却自然而然的生出温和清润的气质,让人难生亵渎之意。
双唇是浅淡的粉色,睫毛罕见的纤长浓密,勾勒出天然而清晰的眼线,轻颤间,如蝶翼在略显苍白的容颜上扇动,益发显得黑白分明,水墨般淡然深远。
单单是一个站姿,就已经掀起全场阵阵压抑的惊叹。坐在稍远处的宾客甚至不顾形象的伸长了脖颈,微微支起身体以求一睹芳容。
林双莲先是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然后才绕过众多的宾客,来到大殿中央,低着头不发一言的站在林太傅身后,又行了一礼。
喜帝细细打量了林双莲片刻,接着转头向身边的宦官吩咐道:“朕记得宫中有一张桐木琴,据说是昭帝曾经用过的,你拿过来吧。”又转回来笑着说道:“林太傅此女不俗,用乐师的琴恐怕辱没了上佳的琴技。”
昭帝是太祖的第六女,在皇子叛乱事件后如有神助的登上了皇位,是燕世唯一一位女皇,也是奠定了燕朝兴盛基础的一位帝王,她终身未婚,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个国家。武帝柴兴文作为她的侄子,力排众议,将这位空前绝后的姑母列入宗庙作为自己的第二位母亲祭祀。关于昭帝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遥远模糊的传说,而在宫中留存的她的遗物也都成了某种象征,代表至高的荣耀。
琴被裹着金黄色的绸缎,由四位宦官小心翼翼的抬了进来,殿中立刻有另外四名宦官从旁边挪过一张楠木矮脚桌放到林双莲身前三尺处,又有两名宦官各自牵着绸缎一角将绸缎慢慢展开,显露出乌黑似漆的琴身和细密精致的纹路,琴弦被布料拂动,发出一阵轻如蜂鸣的声响,好像是一位被禁锢许久,从年少到年老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的人发出的一声叹息,惊喜中有一种落寞。
林双莲整理了一下袍袖,落座于刚才由侍女铺的坐垫上,伸出手指缓缓沿着摩挲琴弦从一头到另一头。她的手洁白如羊脂玉,纤细如葱,放在黑亮的琴上,一黑一白,格外好看。
一时之间,悄无声息。
手指轻拨,声音悠长清越,仿佛自时间缝隙中有人轻声吟唱,与这声音相比,琴师的琴虽然也是上品,但依旧远远逊色。
“好琴啊……”宾客中不知是谁低低叹了一句。
忽然之间,琴声如水般泠泠然的响起,淳淡却并不松散,绵远轻柔而又隐隐有一种力量在蓄势待发。丝竹管弦声音渐渐加入随之起落,好像冰河解冻,由寒冷肃杀的冬日变为生机勃发的春天,有温暖和煦的风拂过每个人的心房,让人心中生出似有似无的感悟,却无半分亵渎之意。
声音渐渐热闹起来,然而似乎是不敢逾越一般,无论是鼓的慷慨暴烈,还是箫的呜咽转折,始终都跟在琴声后面,像是被某种威仪压制住了。
“好琴艺!”喜帝抚掌笑道:“林爱卿生了一位色艺俱佳的好女儿啊。”
“不敢,”林罗桓脸上露出几分少见的得色;“陛下……”
正待林罗桓想要再说些什么时,外面忽然急匆匆的跑来一名小宦官,将一张纸塞到了最外面的宦官手里,那名宦官在手里展开纸,脸色一变,趋步走到喜帝身旁最近的宦官总管身旁,将纸恭敬地递上,宦官总管拿眼一扫,紧接着附在喜帝耳旁,低声禀报。
喜帝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
那张纸上只有四个字:突厥进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