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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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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渡川一直望着窗外,看着这座城市。
京师的繁华,是外乡人难以想象的。
宽阔平整的街道,能够轻易的让四驾马车并列而行;街道两侧店铺林立,秩序井然又生气勃勃,你可以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而无论你是什么职业,只要有一技之长,这里就会用它广阔的胸襟包容你。
京师不是安静的、不是死气沉沉的,它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唱戏的,吹锣打鼓迎亲的,街道转角处表演骷髅牵丝戏的,走街串巷卖杂货的,讨价还价的,说书算命的,私塾里念书的,庙堂中吵得不可开交的……那些光明的、欢喜的声音,与见不得人的、丑陋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这座城市变得丰富,有层次。
“每次看见这座城市,还有在这里的人们,就像看见了我的一生。”宁霜城这样感叹道。
“哼,人的一生又哪里是自己看得见的呢?”这句话,夜渡川放在了嗓子口,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直到马车停在彤里巷口时,两人才放下车帘,收回望向窗外的眼睛。
“你会弓箭吗?”虽然是问句,但夜渡川知道宁霜城不但会,而且相当娴熟。宁霜城不逐名利,很早就离开家族来到京师独立生活,但他的父兄皆是军中将领,他不可能没练过刀剑弓马。
“略通一点。”
“好,那你拿着这个。”夜渡川从座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把弓和剑囊,交给他。弓身朴实无华,只是纯粹的木纹,但比起现在流行的华丽弓身,却别有沉稳气质。
许久没握过弓箭了,宁霜城抚摸光滑的木料,不禁想到了远在桑州的家,想到了过去和父兄一起,逐马竞猎的日子。
两人很快收拾好东西,来到了一户人家前。
“彤里巷十一号,宋府,应该就是这里了。”宁霜城道:“我们直接进去?”
“不。”夜渡川道:“等天色再暗些,我们先去对面的茶楼。”宁霜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宋府的正对面果然有一家两层的茶楼,匾额上刻着“卷舒清境”四个字,两边立柱则刻有一副茶联:
采得三春露
清香一道茶
店里这时候客人不多,大厅里流淌着缓慢优美的茶香。
客人们零散地坐着,小声地交流,于是显得格外安静。
“这边请。”两人一进门,立刻有一位绿衣黄裳的女子迎了上来,弱质纤纤的模样。她像是害怕惊动停在花蕊上的蜜蝶一般,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两人跟着她到了二楼的露台,那里用屏风隔出了独立的空间,里面的陈设齐全,看得出店主人的讲究。
“你常来?”宁霜城问道。
“不,只是与老板认识。”
“两位想喝什么茶?”女子皓首低垂,恭敬问道。
“我不用茶。给我一只浅口的大盘子,再上一杯清水。”夜渡川说完,又问宁霜城:“你呢,想喝什么茶?”
“请上一壶露中秋吧。”宁霜城道。
“是,请稍等。”女子退了出去,对夜渡川的要求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表现出来,应该是老板特意交代过。浅口的盘子和清水,不知道夜渡川又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道术要施展了,宁霜城心中隐隐期待。
清水和白盘很快准备好了,夜渡川将清水缓缓倒入,几乎要满溢出来,水面倒映着还没有散去的夕阳,看上去就像一面扁平的月亮。
宁霜城一边品茶,一边饶有兴致地看他接下来的动作,这还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他施术的过程。
夜渡川闭上双目,口中低声念道:“苍苍乾坤,万物乃生;茫茫阴阳,万物灵长。应吾召唤,为吾来归!”
念完这段话,几只停在附近树梢的鸟雀就像听懂了似的,它们迅速抖动翅膀,飞向了夜渡川的方向,停在了茶桌上。
“真乖。”夜渡川伸出手指,温柔地抚摸三只又肥又圆的灰色鸟儿,毛茸茸的身子,橘黄的小尖嘴。
“这是你召来的?”宁霜城放下茶杯,“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夜渡川只是找它们好玩儿。
说实话,他对这种肉乎乎的小东西没什么好感,小时候调皮去掏鸟窝,差点被啄伤眼睛,至今他还心有余悸。
“我要它们做我的眼睛与,去宋府里面先看看情况。”
“你不相信宋夫人的说辞?”
“多留心不是坏事。”夜渡川答非所问:“人总是很狡猾。”
“比如你?”宁霜城的戏言让夜渡川皱眉,他道:“不许这样说你的老板。”
宁霜城笑起来,不置可否。
“这是‘灵犀万通符’,我将它绑在鸟儿腿上,鸟儿就可以明白我的意图了。”夜渡川很快在其中一只腿上绑好了黄符。
宁霜城似乎明白了,他略一思索:“那这盘水的作用,我猜是‘镜子’,映出鸟儿眼中所见。”
“猜得不差。”夜渡川放飞了鸟儿,难得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你很聪明。”
约半盏茶的功夫,盘中水面渐渐漾起了细微的波纹,宁霜城凑近一看,果真在水面上出现了活动的画面。
厅堂中,宋老爷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宋夫人绞紧了手帕,窗外天色已近全黑,她不禁面露焦急。
“老爷,那阴阳师怎么还不来?你说他是不是骗我们的,根本不打算帮我们?”
宋老爷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文质彬彬,他表面上看不出来,内心却有同样的担忧。
“不会的,无间主人在京师盛名赫赫,定然会有所行动。”
“唉,也不知道绍儿现在怎么样了……”
书房中,宋氏夫妻的独子宋绍正在里头写大字,一笔一划很认真。烛光印在他稚嫩的脸上,看上去很正常。他写好了一张,拿起来看了看,不满意地摇摇头,又埋首开始写新的。
偏院是仆人们住的地方,宋绍的贴身侍女瑶琴有些心神不宁,她最近看到了少爷的异样,吓得不轻。但毕竟照顾了十年,感情或许不比母子少,所以她听说今晚会有阴阳师来解决少爷的问题时,又是期待高兴,又是担忧害怕。
要是真的像下人们传的、少爷是变成了猫妖……那阴阳师会不会、杀掉少爷?她打了个寒颤,忙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看上去,一切正常。”宁霜城为了方便,将椅子移到了夜渡川的旁边。
“也许。”夜渡川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水面,画面像是水墨溶解似的,又逐渐消失了。
“你的道术真是厉害!”宁霜城感叹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神异。
“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如果我愿意,我随时可以这样窥视你的生活。”
夜渡川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十分清晰冰冷,除了发出声音的嘴唇,他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样盯着盘子。宁霜城从来没离他这么近过,从侧面看过去,他喜欢穿的那种厚重繁复的紫灰色对襟长袍就如同铠甲,保护着里面看起来单薄、无害的身体。
宁霜城觉得夜渡川似乎是在试探他,但却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试探,总之应该和硬要他做助手的原因有关。
不得不承认,即使是知道了名字,也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夜渡川对于宁霜城而言还是符号化的存在,他或者神秘、强大,或者美丽、任性…总而言之都是夜渡川展现出来的符号,是他愿意让人看见的那部分。他更多的,则像是黑夜中的大海,森林中的迷雾,叫人摸不清头脑。比如他的过去,他为什么要开古董店,他又为什么要帮助别人,他的本事是跟谁学的,诸如此类宁霜城统统不知。不过他很清楚,夜渡川对他的了解应该要多得多,毕竟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良民,要查背景非常容易。
那我应该害怕吗?害怕这样一个人。
宁霜城在心中问自己。
“现在回头看,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依旧是荒诞不经的。如果你在十天前告诉我,我的生活即将会变成这样,我一定会觉得你疯了。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我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定,我也怕死,比起死亡,好像改变已经不算什么了。说实话我的确害怕过,但发现害怕于我没有任何作用之后,我就选择了接受。无论是接受改变,还是——你——这样一个存在。”宁霜城思考了一会儿,补充道:“还是不要想太多比较好,想太多容易徒增烦恼。你看,你现在对我不错,对小豆也很好。而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能成为朋友的人。虽然友谊的开始可能有些奇怪,但比起没用的害怕,这样的心态让我感觉很好。”
宁霜城不确定这是不是夜渡川想听的回答,但夜渡川为他的一番话沉默许久后,才将双手拢进袖里,道:“嗯,我们该行动了。”
“哈,你的转折太生硬了。”
“你的废话也太多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先看看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看起来其实并不像猫妖附体。”
“为什么?”
“你以为这是话本么?附体并没有这么容易,首先被附体的对象并不是人人皆可,而且有能力附体的妖,根本没有人们想象的多。”
“那什么样的人容易被附体?”
“有的是八字太轻,有的是作恶太多改变了命格,有的是心里有鬼、情绪波动大,容易被钻空子。”夜渡川说:“被妖附体,那从内到外都会被妖所控制,但他现在看来还有自己的意志。总之,我觉得他更像是双魂一体的情况。如果真是这样,那恐怕要设法唤出他体内的另一魂才好。”
他的脸色沉重起来,双魂寄宿于一体,不是什么好事。虽然目前少年还保留着自己的意志,但要是任其继续发展,很有可能会被更强大的那一魂吞噬……
难道这次,真的要造成杀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