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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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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陈一苇心里有了些揣测,可毕竟没有证实,故不敢妄言,岔开了话题。雨下到这里,已经不复白日的嚣狂。两人听着帘外细细雨声,光阴碾过窗棱,闲聊着转眼便已入夜。说到末处黄鹄也显出些倦意,横生了几分少时的无赖来。
“店家都该睡了。”英武的小将死活趴在桌上赖着不肯挪地方,“我要睡你这儿,陈一苇你让不让?”
说得好像我说不让你就会出去似的。
陈一苇踢了踢他的脚,“洗干净了床上去睡。”
黄鹄咧嘴一笑,哪再有半点方才那疲倦欲死的样子:“就晓得你对我好!”说着狗腿无比地跑去打水。陈一苇哭笑不得,跟上去搭把手。
黄鹄其实变化很大,久经沙场的锤炼令他沉默的时候显得十分冷肃,可他对着自己笑起来的时候却仍似少年时,犹有几分轻狂与愉悦,带着色调鲜明的棱角。分别这许多年竟没有令他们生疏,反倒因为这些留白,在相聚时有了说不完的话。
陈一苇照例是睡在里边的,他衣裳穿得并不繁琐,被子都铺好了抬头看去,黄鹄还在床头解甲。鲜红的衣袍一侧扎扎实实地覆了一层甲片,整齐地叠好码在桌案上,说不清是冷酷还是热忱。陈一苇看着黄鹄的背影,目光黏在对方领口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出神,觉得他发间隐约可见的那两根系在红色发绳尾端的细长洁白的翎羽,像在搔挠着他的心脏。
黄鹄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既而弯腰吹熄了烛火。一线青烟自尚在明灭的烛芯一点红光上袅袅而起,已沉入黑暗之中的青年摸到床沿,怀着少年时赖到陈一苇床上时不曾有过的小心与惴惴。他有时候自己都会觉得荒谬,自己和陈一苇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怎么会在两个人分隔两地之后反倒莫名地暗生情愫?更重要的是……陈一苇会怎么想呢?
厚实的被衾被连日的雨水弄的潮冷,可薄薄的衣料难以阻隔咫尺间彼此传来的热度。黄鹄在黑暗中出神,好一会儿扭头看向陈一苇,接着微弱的天光他能模糊地看见他的轮廓。他已经不再是脑海里那道仍有青稚的虚影了。他很真实,同时……也许也会很残酷。
再等等吗?黄鹄默默地问自己。可下一次见面,又要等多久呢?人总是贪心的呀,尤其当一份感情在心底发酵,无可避免地,会撑起更大的野心。
——他想从陈一苇这里得到更多。他心里那份空妄,只有他能够真实地填补。
“一苇?”黄鹄轻轻唤了一声。
对方呼吸平稳而均匀。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他能看到对方白玉似的脸孔,眉毛眼睫都像是被浓墨仔细勾勒出来似的。黄鹄屏息看着,只觉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在胸臆之中酝酿、蒸腾。它很平静、平和、一点都不激烈,令人心安,可又令人心跳加速。
黄鹄悄悄半撑起身来,低头俯视着少年时的玩伴、俯视着自己所希冀憧憬的……未来伴侣。他顺从了自己内心的贪婪,缓缓俯低了身体,凑近一些、再近一些。他听见陈一苇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胸膛在微微起伏……
他猛地躺倒下去,将被子拉过了头顶。他不是身经百战的骁将,此时此刻,他只是个万千年轻人中的一个,连亲吻所爱之人的勇气都没有。他突然有些后悔留在陈一苇屋里了。他在被子里深吸了口气努力令自己平静下来,翻身背对着陈一苇,手微颤着向下探去。
雨声掩去了一切异样的声息。多么羞耻啊、那些个四处乱撞不得出路的心事,只能以此法稍作消解。这不是头一次,兴许也不是最后一次,他的余生,也许都要这样,做一个可耻而隐秘的、藏在暗处窥探的人。
那一刻过后,黄鹄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呼吸的本能重新回到这具躯壳。他感到狼狈,不敢侧头去看身旁一无所觉的男人,可又觉得恼火,一股邪门的冲动甚至想逼他伸手将陈一苇推醒、自暴自弃地将一切剖白,以期结束这样焦躁与餍足混杂的情绪。然而在喧嚣的风雨声中,他静静地咬着嘴唇,便是连辗转反侧都不敢。
……
陈一苇做了个梦。南疆潮湿的冷雨渗进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间充斥着矿石和炉火味道的小屋门口,身后有节奏的清脆敲击声叮叮叮不绝于耳。他看见有人远远地站在村口,白马系在他身旁茂盛的古柳。分明隔了那样远的距离,他却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脸孔,点墨似的眼里目光极为平静,唯有此刻、叶云影褪去了平日里浮嚣肆意的华裳,显得内敛而荒凉。陈一苇觉得那样不可言的神情不适合他,可又似乎独独适合此刻的他。他忍不住回望屋里,那打铁声竟不知何时停了。他的父亲垂首敛眸郑重地戴上配有红翎的发冠,直起身来,红衣银甲,腰杆挺直,分明是那样锐利逼人。昏暗的房间转瞬被他的目光割裂,夕阳照了进来,映红了他的枪缨,下一刻他便骑着白马朝天尽头的晚霞策马而去,化作一道淡而虚幻的剪影。陈一苇心中一紧,紧上前一步,脱口而出唤的竟是:“二哥!”
话音放落,那景物便飞速倒退,倏忽间拼凑成小村外那株古柳,浓荫映着春日的轻绯,浓稠冶艳。谁是树下的人呢?雨声中陈一苇猛然惊醒,一时竟辨不出身在何方。前几日的狂风暴雨已然转为柔婉,无声地细细飘入珠帘,在窗前案几上映着黯淡晨光,铺开一抹细腻的凉意。睡在旁边的黄鹄半梦将醒,迷糊地往他身边挤,清晰的暖意和淡淡的皂角香气递过来,安抚了陈一苇不安的心跳。
他长出了口气,低头再看,便见黄鹄揉了揉眼睛满脸倦意,看起来睡得并不太好。那头发都还潮着呢。“二哥你怎么有心情半夜爬起来去洗澡?”
“……咳咳……”黄鹄脸色微有些泛红,也不回答他,径自坐了起来。他头发还没干透,披散在肩头,衣裳也穿得潦草,露出一小片蜜色的胸膛,隐约埋着一道伤疤,仍昭昭地提醒着当时的凶险。“几时受的伤?”
黄鹄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尴尬地将衣领拢了拢,老实回答道:“头回给你写信那次。”
陈一苇拉开他的手,将他衣裳又扯开了些。那条伤疤自锁骨几乎斜拖到了腰侧,时间已然过去很久,可却未曾淡去,依旧十分狰狞地割裂着这具躯体。黄鹄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心虚,往后挪了挪。陈一苇却没想太多,只怔怔然看着这道伤疤,将手按了上去。他手指温暖而有力,熨帖地烫过黄鹄裸露的肌肤,令他微有些颤栗,绷紧了身体。
不知为何,陈一苇想起了昨夜的那一梦,重叠远去的身影。在此刻之前他尚对战场的残酷只有模糊的概念,这会儿却似乎有了切肤的感受。当他从信使手中收到那封迢迢寄来的书信时,阎罗的小鬼差点便要将黄鹄带离人世了,再稍偏上几分,黄鹄便不会回他信、今日,也不会再与自己同塌而眠。
“你也会死吗?”他轻声喃喃说道。
谁不会死呢?只是他从未想过罢了。
黄鹄被问得一怔,一下子却没有回答他。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陈一苇虽是无心而为,可被抚摩过胸膛至腰腹,仍令黄鹄生出一些异样的感觉。他张了张口,却是哑声唤道:“……一苇……”
陈一苇抬起头来,“嗯?”
两个人原本就贴得近,陈一苇半压在黄鹄身上,手正握着他的腰侧。黄鹄深吸了口气,勉力压制着内心里几欲破笼而出的野兽,却猛地被陈一苇不轻不重地故意揉了一把腰身,本就不怎么扎实的工事几乎当即就要崩溃。
陈一苇挑着眼睛突然朝他笑,“二哥,你害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