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似旧温柔》薄暮云

4、胡马窥江

　　大概人饿极了连反应都会慢下来，我盯着那油光四溢的烤肉愣怔了半天不知该做什么。我已经开始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条件反射产生的口水，可是我的理智和尊严告诉我我不能像条狗一样趴在那里吃着贵族丢弃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奴隶老阿叔说过我脑后有一根傲骨，不然平日里也不会挨最多的鞭子、受最多的欺凌。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年，他也在看着我，从他的眼里我多么想看到蔑视与轻贱，那样我就可以抛弃掉这烤肉的美味诱惑，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反抗他、毁灭他或者毁灭我自己，可是我看见的只是一双清透无比的黑色眼睛，带着笃定和淡然，仿佛已经看穿了我所有幼稚而疯狂的念头。
　　他勾勾唇角，瞟了一眼那边的大王子和那录少爷，用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倒是傲气。”我知道大王子和那录少爷一直关注着我这边，似乎只要我还是像原来一样硬气，他们待到呆会席散了，抓住机会就会更加倍地折磨我一样。
　　“大丈夫能屈能伸。”耳边又是一句轻不可闻的声音，我呆呆地看着少年，他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地继续喝着杯中的酒。被不知名的强烈情绪包围，我怀疑这少年穿过我的脑子瞧见了我的那根傲骨，那根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傲骨。
　　我低下头，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伸出肮脏的不满鞭痕的双手，像一条绝对温顺的狗把面前的烤肉大口大口撕咬吃下。那边的大王子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大笑：“隋公子，你赏肉给这条狗，它吃得很欢啊……我也赏给它一些……”说着，他牵过自己一直养在身边的獒犬，让那獒犬在一旁撒尿，然后那录少爷拿了一块肉骨头在那滩腥臭的黄色尿水里沾满，朝我扔过来。那块骨头掉在我的面前，我呆了一下，仿佛彻底疯了一样，埋头将那跟骚臭的肉骨头啃了起来。
　　“真是贱骨头。”我仿佛听见那个一直和我过不去的那录少爷这样说。
　　这是我刚满十五岁的一年，这一年的夏天戎族爆发瘟疫，当时紧邻着部落的棠国郡县，是西州。西州有一名门望族隋氏，隋氏家长派出精通医术的子弟和族人，深入草原。此举对于缺医少药的草原来说，是天大的恩情，足以救戎族部落无数人命。戎族为了感谢西州隋氏在这种两国敌对的时候，仍毅然不计前嫌救人的壮举，承诺世世代代与隋氏交好，并奉上了百匹优质骏马和信物。这次宴会，就是隋氏在戎族的第一个晚上，第二天他们就要施展医术，对感染的人和牛羊马匹进行救治。
　　那个少年正是隋家的公子，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啃着骨头的我，端着一杯酒起身走向大王子。大王子今年十七岁，他的母亲是可汗的大哈屯，拥有无数的财富牛羊和奴隶，草原上女人的财产都会传给儿子，所以大王子是可汗所有的王子里，最富有的一个。他虽然还未成年，身材却已经十分高大魁梧，而且他性情野蛮，稍有不顺心，就会折磨我们这些最低贱的奴隶。
　　我曾见过他领着自己的卫队围猎，他对手下的士兵说，他拉弓射什么，他们就要跟着射什么。他射向一头鹿，卫队们也射向那头鹿，有人没有射箭，于是他就杀了那些没有射箭的卫兵。然后他射向自己的爱姬，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又有人没有射箭，于是他就杀了那些没有出手的卫兵。后来，只要他的箭射向什么地方，他的卫兵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照做。但是很奇怪地，这样残暴的一个人，连自己的爱姬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却仿佛十分喜欢这个少年，一把把他拽到自己席边，大大咧咧地揽着他喝酒。
　　“王庭里来过一个回鹘商人，带来了棠国的诗篇，说在南方的棠国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隋公子是棠国人，你告诉我是真的吗？”大王子纥奚萨那尔眼睛里带着与他素日的残暴颇不相符的纯真，兴致勃勃地问隋阴。
　　“萨那尔王子，那不过是一首诗，棠国的诗人喝醉了酒都喜欢说夸张溢美的言辞，然后放浪形骸号称风流，这些诗人们的词曲并不足为信。”隋阴浅浅笑着，漫不经心地回答。隋阴可不希望让这未来的戎主羡慕钱塘繁华，然后起兵南侵，如果谁真的夸耀富足，惹起了戎族这个好斗的王子去抢一抢的兴致，那可真是蠢到家了。
　　但是似乎没有办法，就算是这么说，那边萨那尔王子仍旧打量着隋阴修竹一般挺拔的身姿，喝醉了一般自言自语咕哝：“棠就是一个好地方，肯定水草丰美，不说我也知道，不然，哪里养的出你这样的棠人……”
　　“萨那尔王子，你是不是喝醉了？”隋阴关心地问着，那个魁梧的少年王子已经有些摇摇晃晃，可是仍旧不可一世的大手一挥，嚷道：“没有，我才没有喝醉，隋阴，不要叫我王子，你叫我萨那尔。我问你，你这样客气，是不是……不喜欢我送给你的骏马，是不是？”那双因为酒气而发红的眼睛看着隋阴，带着令人心颤的暴虐气息。
　　隋阴在那种目光下屏住呼吸了一瞬，然后十分放松而自然的抬起眼睛看着萨那尔笑道：“当然喜欢，你知道的，我生在北地，和你一样从小就喜欢马，何况你送给我的是百里挑一的好骏马，我更喜欢。”萨那尔觉得隋阴说话的声调特别好听，如一盘子的明珠相互敲击的声音一样动听，他特别欢喜，让他内心那狂暴的野兽可以暂且温顺下来：“那隋阴，你要经常骑着我送给你的马来看我，我拥有这片草原上的一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快活，今天和你一起喝酒我才快活。”萨那尔说着，又喝了一大杯酒。
　　“可是我没有会养马的奴隶，我们那里的马夫都不会养你送给我的马。”隋阴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开心：“马儿会生病的，那样我就没有办法骑着马来看你了。”萨那尔见状，大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我送给你会伺候马的奴隶，一定可以把他们养的膘肥体壮，从你家里你一天就可以来到草原。”隋阴举起酒杯笑道：“这杯酒我敬你，萨那尔。”
　　我是大王子的奴隶，也算是他的财产，听到隋阴那么说时，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意有所指。但是抬头悄悄打量隋阴，他却再也没有朝我这边投入一丝一毫的关注。我心里有些奇怪的情绪，像是被冷水泼灭的火堆，滋滋地冒着不甘心的刺鼻青烟，却依旧只能被强迫冷却。
　　待那颗心冷透了，戳刀子也不怕疼了，就可以狠狠嘲笑自己，是啊，我只是一个卑贱不堪的奴隶，这样的贵公子，只是当我是一条狗罢了，怎么可能多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