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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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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牧狂奔出帐,不辨方向没头没脑地狂奔,直到自己的胸膛再也无法喘息,胸口像要炸开,穿着破衣烂衫的两条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才颓然倒地。
刚才暮色四起,此刻暮色消弭,很快天就已经黑透了,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天幕深沉、星汉如列,星子像河流一样灿烂地横亘在笼盖四野的苍穹。他躺在草地上,四周是温柔的风和青草的香气,冷清清的星光映照进他漆黑的瞳仁,却化作晶莹的水珠流淌下来,滑过他痉挛的脸颊,落在那温柔地抚慰着他脸颊的草叶里,无声无息。柴牧没哭出一点声音来。他是感觉耻辱,感觉怨恨,可是却并没有办法切切实实地怨恨某一个人,他不知道该怨恨谁,也许他怨恨的是不知廉耻自甘下贱的阿母,也许怨恨的是无能守卫疆土的棠朝的郡守,也许怨恨的是严禁边民内迁的帝国政令,也许他怨恨的是野蛮的异族,更也许怨恨的是自己,怨恨这个没用的、弱小的,只能呆在母亲羽翼下苟延残喘的自己。
柴牧狠狠地捶打着地面,却听见“喀拉”一声,一件东西从怀里掉落了出来。他捡起那东西,那是一把带着锈迹的短铁镰。这是他割草喂马的镰刀,平时这些工具都是在收工后统一收缴,因为今天被纳录少爷毒打,百夫长没有顾得及,竟然一直放在了柴牧怀里,在刚才一番跑动中,他的衣带松了,才滑落在地。
柴牧怔怔地盯着手里的镰刀,血色渐渐蔓延上了他的眼底。远处有迎接尊贵客人的欢欣的篝火,他握紧了镰刀,站起身朝着那闪动着火光和人声的地方走去。
席上金碗银碟里是最醇的烈酒、最肥的烤羊,喝到酣处大笑着摔跤的是最勇猛的武士,席间执着镶嵌宝石的金酒壶、唱着劝酒歌的是最美丽的姑娘——这是最高规格的宴席,戎族可汗设宴款待的,是谁?
柴牧没有管那么多,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看得见托托作为大王子的手下,坐在大王子身旁不远的地方,已经喝得脸色熏红。还有一脸骄纵之色的纳录少爷跟着他的父亲,也坐在宴席之上。从厨娘那里悄悄端着一盘烤肉,将镰刀藏在怀里,混进了这热闹的宴席中,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杀了那些打我骂我侮辱我的戎族人。
幕天席地坐在篝火两侧的客人,十分不同。左侧是确信无疑的戎族人,他们穿着裘皮的猎衣,散乱的发,戴着雉羽的皮帽子,身体雄壮、嗓门宽阔,大马金刀地裂开腿坐着,举着手里的金碗大口喝酒、拿着自己心爱的匕首大块吃肉。而另一列人,虽然也穿着戎族衣着,可是一个个斯文沉静、面容白皙、乌发整齐,从吃肉喝酒的动作上看明显是不是戎族。
柴牧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似乎已经看见那录少爷脖颈旁鼓动的血管,还有托托仰脖喝酒的喉结,那里面流淌着的一定是醉人的鲜血,一刀砍下去,喷溅出的是炽热的红色……
柴牧还没有走近席间,却突然感觉到衣服被人拽住了。他稍稍清醒一些,回头一看,是劝酒的京丽姑娘。京丽十八九岁,额上勒着红珊瑚的发饰,一身盛装、容貌艳丽,一手打着酒壶,一手拽住他斥责道:“阿牧,你这样一身乱糟糟的衣服,不要到大王子跟前去,会挨打的,到这边来。”她胳膊健壮,说着就把瘦小的少年拽到了右边席上,拉着他捧上了酒壶和烤肉,然后一起跪在一个少年身边。
柴牧屈辱地跪在那里,额头触地,拳头却攥地紧紧的。他摸摸怀里的镰刀,不管那么多了,杀了身边这个贵族也行,反正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都只会欺压他们这些低微的人。打定主意后,他暗暗握紧怀里的镰刀,抬起头暗中打量身边的人准备一击击杀,却没想到,视线抬起的刹那,那个人也在看他。
那是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年,颇有些无聊的右手托腮,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侧睨着,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柴牧,闪烁的火焰映照着他秀骨玲珑的面庞,整个人穿着戎族袍子坐在那里虽然圆鼓鼓的一团,可是却仍然看的出一身不可掩饰的风神秀彻。待看到柴牧傻呆住的样子,少年抿了抿唇,眼睛里带了点笑。
坐在主席的可汗在这个时候起身举杯,用不太熟练的棠语祝酒:“感谢从华阴远道而来的朋友,感谢你们慷慨的帮助,华阴郡的隋家,你们的医术远播草原,单元今夏我们的牛马不会死亡。戎族和棠国素有恩怨,但是华阴的隋家家主,你到这里来帮助我的王庭,你是一个我们草原男儿一样的英雄,我代表祖先和子民感谢你们,你们是我们草原的恩人,我的王庭将世世代代与你们的家族交好!”
可汗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长身玉立,端起酒碗,刚才看着柴牧的少年也站起身,端起酒杯。
那中年男子气度磊落不紧不慢地说话,似乎随时随地都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所幸我们来得及时,瘟疫还没有蔓延,只要谨慎处置,今秋马匹牛羊都不会有太大损失。只是还请可汗谨记前约,将来马踏中原,念及今日之情,绝不犯我华阴郡一分一毫!”
可汗大笑着:“神明在上,本汗绝不违背诺言。”可汗喝下酒转头看见了席下一个仰头喝酒的少年,双眼一亮笑着问道:“隋家主,这是你的儿子?”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道:“正是小儿,阿阴,拜见可汗。”
那少年被酒气冲地更加发亮的眼睛格外有神,躬身见礼笑道:“小子隋阴,拜见可汗!”抑扬顿挫的音韵,珠玉明琅的声音,如果柴牧多懂一些诗书,也许他就会用恰如其分的言辞来描绘了——这少年虽幼,然绝世无其风韵,其后必定楚楚谡谡,风度清雅高迈。
就算是以草原上的眼光来审美,可汗也是赞叹地打量着隋氏公子,隋氏地处北地西州,人丁不旺,但是人才辈出。其他高门望族也有学问厉害的子弟,但是若论杂学,隋氏诸子是棠国翘楚。隋氏一族,于金石篆刻、诗书琴画、经史地理、医药文学犹有建树,也许是因为杂学六艺浸淫,隋氏族人气质高华,都别有一股生于内、形于外的风神。而且最使人称道的还有,这一族出名的修长挺拔和白皙俊美。
大王子转眼看见了隋阴身边的柴牧,不禁皱眉头对身边的那录少爷说:“那个奴隶怎么在这里?”那录少爷阴测测一笑,正要找柴牧麻烦,柴牧握紧了怀里的镰刀,弓着身子似乎是一头蓄势待发被逼到绝境孤注一掷的孤狼。
突然一块烤肉落在柴牧面前的托盘上,柴牧抬头惊讶,只见隋阴看也不看他,端着酒朝着可汗朗声道:“可汗,在草原上怎么能有人端着这烤肉,却不知道滋味呢,我看他似乎馋的狠,分他一块尝尝。可汗何不让在场的人都尝一尝,共享可汗的恩赐!”
可汗击掌:“好,隋氏公子说得好,今天不分尊卑,都放开了喝酒吃肉……”
被少年一打岔,还有给王子敬酒的,那录少爷一时也没有再过来追究柴牧。柴牧身后汗湿了满满的脊背,抬脸看着这个救了自己的少年,少年将盘子里的肉分了一大半给了柴牧,悄悄眨眨眼,让他帮自己吃完。
柴牧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柴牧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当时初次相遇的场景,已经有许多记得不清楚。尽管往昔已经蒙上一层如烟似雾的白纱,再也无法确切的复述,但是他仍旧可以清醒地勘破一件事——他能从一个卑微的奴隶活下来,都是因为那个夜晚,因为遇到了这个叫做隋阴的,大概是不爱吃肉食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