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柩》狐汉三

1、消化

　　蜘蛛称得上是最高明的猎手。
　　小时候很喜欢一个人蹲在墙角，那里有一只小小的花斑蜘蛛，每天在层层叠叠网丝上绕来绕去。有时候网上会扑扇着一些小蛾子，蜘蛛潜伏在难以觉察的角落，等待猎物在网上越缠越紧。伏击，猎食，像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不久，网上就只剩下些许残碎干瘪的肢体。
　　蜘蛛会在猎物体内注入致幻的有毒液体。

　　她有个很素雅的名字，叫青茗，但是客人们都喊她花青。可能是源于她跳舞时像蛇般妖娆曼妙的身姿。她绕着冰冷的管子时而攀附时而倒挂，极尽挑逗的吐着信子，酒红色的皮裙掩不住湿热的欲望，眼神却冰冷如夜。
　　她生长的那个小镇一到雨季会有很多蛇，她趴在藤条编成的箱子上写作业，有时蛇就会从她脚背上爬过去，冰凉湿滑的触感每每让她浑身一激灵。小学三年级，母亲病重，父亲带着她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后来的故事千篇一律，长相娇好的女孩子，不知所终的双亲，一个在转角处的伪善男人……
　　最终绽放出妖糜的花朵。
　　她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孩子，山里的孩子都有种倔强的根性。即使她现在蹬着金属色泽的高跟鞋，皮草挎包，安娜苏橙花口红和那些城市女孩梦寐以求的NO。5，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尾随父亲上山打猎，那些血迹斑斑的野兔和山鸡。
　　生命的重量，等同于一顿色泽单调的美餐。
　　她嫁过人，一个干瘦干瘦的男人，眼神很深，身上永远有肥皂的味道。她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后来流产了。
　　他问她：“孩子呢？”她回答：“吃了。”
　　初生的胎儿，熬成浓稠的汤——这是中国古时从宫廷嫔妃到青楼红颜秘而不宣的驻颜药术。
　　只是她的容颜越妩媚，眼神便越空洞。
　　她的思维里有个可怕的圈套：诞下自己的血肉，然后，吃掉。
　　有什么不对？
　　男人走后她拼命赚钱，然后挥霍。在这个空虚的过程中，她的心却被填满。她不需要意义，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作为母体，她所感到唯一的使命，就是饥饿。
　　下班时已是凌晨，整座城市像是一朵萎缩的海葵，在冷冽的风中疲软而奄奄一息。那些寻欢作乐的男人用烟头在她后背上烫出一片凌乱的伤，长发遮不住，倒像是身后警醒的眼睛。她的高跟鞋在柏油马路上叩叩作响，仿佛宣告着对这座无人城市的占有。
　　而马路两侧，阳光照不进的角落里，时常隐匿着不怀好意的视线。有时会有脚步迅速跟上，这种危险的讯号往往演变为次日报纸上供人一阅的小方框。
　　劫匪和艳舞者，也许恰恰代表了人们对这座城市的欲望。
　　她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脚底的肌肤在触到地面的一霎那得到了释放。她喜欢这样光着脚奔跑，甚至闭上眼睛，不去想象前方。有时会闯入一具温暖的躯体，更多时候则会撞得头破血流。
　　妈妈说过，找男人，也如是。
　　她却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妈妈的长相了，只是一身碎花靛蓝，忙忙碌碌的穿梭在屋子的每个角落，絮絮叨叨的喊着“茗儿”“茗儿”……时远时近。
　　那样的女人一辈子都在兢兢履行着母体的职责，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无休止的劳作。她们没有城市女人高昂的头，她们的尊严只在于她们的丈夫，以及她们的儿女。但青茗没有兄弟姐妹，母亲诞下她之后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母亲觉得是自己的错，于是更加谦逊，更加辛勤，最终却操劳成疾，连唯一的女儿也守护不住。

　　推开门，屋子里满是潮气。她很久没有回到这座老旧的公寓，近两年多她一直住在一个刚刚离婚的老男人家里，直到为他诞一下个胎儿。
　　她想起家里已经没有食物，没有什么比突如其来的饥饿感更让她恐惧，但此刻筋疲力尽的她累得似乎连恐惧都已经疲软了。楼下24小时便利超市的灯光影影弱弱，遥远得让人心灰意冷。稍稍作了下挣扎，她还是关上门，从里面反锁，然后径直走向厨房——如果运气好的话，冰箱里也许还有剩余的罐头。
　　她摸索着找到灯的开关，但黑暗依旧，似乎是廊灯坏掉了。她只好循着老电冰箱隆隆的电机响声来到厨房，好容易摸到灯的开关，而令人沮丧的是厨房的灯也无法开启。看样子是因为长期拖欠电费，电已经被强制断掉了。
　　她有些颓然的转身，但突然间，一种强烈的不适仿佛血脉刹那贲张，像是野生动物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她惊警的望向墙角——那台仍在隆隆作响的电冰箱。
　　——墙灯、台灯、吊灯、镜灯、电视机、CD播放器、热水器……在确定所有的电器均处于不通电、无法运作中之后，她几乎疯癫的闯进厨房。
　　微黄的灯光从无法完全闭合的缝隙里挤出，随着机身微微颤动着。她像着了魔般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抹狭窄的黄光，如同窃窃的笑意，光芒中一闪而过的黑影，随即是无声的喧嚣。她几乎立即意识到冰箱里有东西在活动，而且，越来越多。仿佛是她惊扰了它们的酣眠，如今它们拥挤着、相互碰撞着、推搡着，恼怒的想要突破那局限的空间。那抹曾经平静的黄光已经被这些小东西影影绰绰的身影击碎，愈加扭曲的映在她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而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的走到了冰箱的跟前。
　　是老鼠吧？
　　她以前听说过，客人家的空调管道破裂了，有老鼠钻了进去并在里面安家落户，直到空调彻底坏掉，维修师傅把机器拆掉，才发现里面阻塞的老鼠的粪便还有已经干瘪发臭的老鼠的尸体……
　　有些犹豫的，她还是伸出了手。在指尖接触冷藏箱门的一霎那，一个声音铮铮的从冰箱里传出：
　　“茗儿。”
　　尖细的、刺耳的，如同成年男子尖着嗓子学女人说话。
　　她抖了一下，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然而一切又重归平静。
　　静得让人窒息。
　　失去了温度的手握成了拳，紧紧捏住衣服的下摆。那缝隙里光影的骚动竟也在此刻静止，仿佛一切都在等待她的下一步行动。她觉得自己像是粘连在蜘蛛网上的嬴弱飞虫，每一次翅膀细微的颤动都会加速捕猎者的杀戮。然而本能的，她还是作出了挣扎的决定：逃！
　　她掉头，厨房的门在她的左前方四五步的距离，她几乎连滚带爬的绕过碗橱，直扑向那扇半掩的玻璃门。
　　门被猛地拉开，后面站着一个人。
　　碗橱与门形成一个视觉死角，当她发现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影时，几乎与对方撞个满怀。
　　她尖叫。
　　带着哭腔、歇斯底里的尖叫。
　　她再也掩饰不了自己的恐惧，那长久以来被她生生压抑的恐惧。在她第一次孤独面对陌生的人来人往时的，在她第一次被男人粗暴的刺穿时的，在她第一次吃下那血淋淋的、长着小小的手脚的血肉时的，利刃般的，恐惧，终于爆发，铺天盖地。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尖叫，所以当她最终看清了眼前那张与回忆重叠的脸庞，她并没有发现背后的异常——
　　像是被她的尖叫声点燃，冰箱里的物体突然沸腾，争先恐后的撞开冷藏箱那本来就无法完全闭合的的门。
　　一个个肉团儿接二连三的从冰箱里滚落，跌在地上，蠕动着伸出手脚。有一个直接轱辘到她脚边。那沾着血迹、皱皱巴巴的小身体抽搐了几下，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不是初生儿的声音，而是如同之前从冰箱里传出的那个尖细刺耳的男声，夹杂着急促的呼吸，让人听了极不舒服。而其他的婴儿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齐刷刷的望向这边，刚刚睁开的双眼里，却是昆虫一样充斥着单纯欲望的瞳：
　　想要妈妈。
　　想要妈妈。
　　想要妈妈。
　　……
　　她从不知道，那小小的、软绵绵的手脚中竟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力量。脚边的那个婴儿已经死死拽住她的裙角，正试图望她身上爬，更多的婴儿则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她聚拢过来，有的咯咯的笑，有的吭哧吭哧的哭，都争先恐后的往她身上爬，很快便使她失去了平衡。
　　在她倒地的瞬间，所有的婴儿如鬣狗般扑了上来，细碎的手指撕扯着她的脸皮，窄小湿滑的牙床不断啃咬、吮吸，企图在每一处占有的肌肤上榨出汁液。
　　而她只是茫然的睁着双眼，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她堪堪伸出手，手中织物的触感将她带回那个满眼翠绿的小镇……
　　在黑暗倾覆前，她终于喊出——
　　妈妈。

　　醒来时，在医院。
　　那个女人坐在床边，比记忆中更加瘦小，眉目间横着深深的皱纹，使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男人在病房门口，一会蹲下一会站起来。不时向里偷望，碰上她的目光又立刻躲回门后。
　　这一幕在她看来有些好笑。
　　原来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下落。
　　她将目光移向窗外，发现已是黄昏。天空边缘还蒙着一层橘色的霞光，霓虹已经亮了起来。
　　她所熟悉的城市将在夜幕中苏醒。
　　青茗用力摸索着手臂，突然觉得这一对山民夫妇离自己那样遥远。
　　遥远得，如隔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