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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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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时忘记了此身在何处,忘记了此身在做何事。狗奴趁着他愣神的当下复又挥刀朝他劈去,铮的一声,弦断如裂。本田菊霎时清醒,咬紧了牙关欲以单弓格挡。可是力气一松便是溃如山倒,刀弓相击,震得他连虎口都是一麻。狗奴运足气力,连环向他腿上刺去。本田菊忙将弓背下移,不料他中途变刺为斩,眼看着就是拦腰的一刀要将他分作两半。
“放肆!”
王耀一柄长剑贴着本田菊的腰身轻格,在极为短促的交错声里,狗奴便是连着倒退了几步。待他看清来者后,不由自主地垂下了手里的武器。王耀顺势单手将本田菊揽到怀里护着,脸上全然是轻描淡写。
“狗奴,敢伤我封赏的‘亲魏倭王’,你好大的胆子,”接着,他话锋一转,“今天我来,就是为了你们的事情做个了断。来人,支营,设宴。”
本田菊这才看见王耀带来的人手在战场之中自划出一块地方,他们沉默而迅速地支起了一顶金红紫相间的帐篷。进进出出的侍从步态身型优美,动作迅捷,清一色的华服更是如同描画。他们娴熟地端送上等的菜肴,流水样地搬运用具和摆设。
只是片刻工夫,剑拔弩张的气氛便悄悄敛去。王耀收起长剑交给下人,回身拨开本田菊紧张地握着残弓死死不松的手指。待到将那已印上几道刀痕的东西落地,他才感到指肚上传来阵阵酸麻。
“你,近来可好?”本田菊坐在王耀指给他的席位上,左手抚在自己的右肩上。方才的确是他揽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同入帐。
他至此仍不相信是王耀出面救下了他。
“王耀,你来了。”本田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他的呼吸里带着未知的热度,他的心在剧烈地跳着——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大劫的度过,更是因为——王耀的声音,王耀的动作,王耀的整个的人,都是来……劝和的?
想到这里,他那颗原本迷乱狂跳的心慢慢地冷了下来,尤其是当他看见王耀听到他一声叫唤后微微动怒的面容。
“倭国,可知礼节?”那声音带了三分训斥,格外刺耳,本田菊满腔的话里居然找不到一句可以应对他的,那一时的兴奋狂热也转作对自己一厢情愿的自嘲,渐渐地化作羞愧,消散了下去。
恰在这时,解下戎装的狗奴迈进了帐篷。王耀衣袖轻挥,他也规规矩矩地依从着坐下了。
“可惜,没有歌舞可赏,没有弦乐可听啊,”王耀环顾四周,低笑,“果然还是蛮夷之地么。”他不再言语,只是举起面前的酒樽。王耀不再言语,只是举起面前的酒樽。本田菊心中突突一跳,他忙高举面前已经斟满的赐酒,一饮而尽。对面的狗奴亦是同样动作。虽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碍于王耀的情面和威势,两人自是万万不敢当场造次。
“望你们之后以和为贵,我先敬三杯。”王耀亲手执壶,斟满一杯,再次饮干。
分坐在他两侧的两个,都还是小孩子呐……他在心里轻笑,再次自斟了一杯。正待要饮时,恰恰对上了本田菊的目光——那种注视代表的东西很复杂,却也不难看清。王耀并不回避这种凝视,只是礼节性地朝他微抬了抬酒杯。
那样小的孩子们在一起扭打,我来扮演一个劝架的角色是否会显得太多余呢?他自问。也许这谈不上是施舍恩惠,在他们眼里往往很重要的,对他而言却是最低微最不起眼的微末东西。若是能树立威信,又没有什么损失,那何乐而不为?身为大国,自然应有大国风范和气度。他应当有这样的能力去平息一些纷争,为他们立下规矩和榜样。
王耀这般想道,对着低头吃菜的本田菊抿唇一笑,又是一杯酒滚过喉咙。
这个孩子,他……亦与我结有不小的缘分,或许他便是那时去寻蓬莱留下的遗孤。只可惜,他各方面还未曾开化完全。若是经我亲自调训,也许会成长得更加好些。
他注意到了他的沉默,时不时的沉思忘我,时而攥紧的双拳。他想他看透了他浅薄的野心,他的渴望。
谁不是从这一个过程走来的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虽算不上分内之事,拉他一把也不难。
酒,是好酒,王耀特意载来的陈酿。菜,是佳肴,饶是激战过后的二人心情各异,也能吃得有滋有味。酒足饭饱,无论是延误的战机还是和情绪上的缓和,都注定了今日这场仗是打不下去了。狗奴吃饱喝足后便先行退兵告辞,本田菊倒是处处欲言又止,一言不发,满腹心事。
“从刚才的宴席到现在,都不见你说话。可是忌讳他才避开了?”王耀惬意地侧躺在软垫上,带着责怪的口气问道。这不像是责训他失礼时的威严的教训,而更近似调侃。
本田菊蓦地觉得王耀浑身上下散发的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他答也好不答也好都只能是在强调自己的弱小:“那种话,对他根本没用的。你一走,他又会回来了。”
话刚一说出,他就咬住了嘴唇,深恨自己的愚蠢和软弱。面对王耀,他不知该怎样去——做到符合他的心意。应该有更好的答案吧,他想听的决然不会是他刚才所回答的。
“那,你变强点不就好了,”王耀嘴角的笑意让他捉摸不透,“强大到他不敢来找你。”
本田菊一时沉默,他再一次找不到有什么话可以来应对他。王耀单指挑起酒壶,伸直臂膀半悬高空,美酒如细线一般流入口中。他的衣服式样早随世风变得清瘦贴身,这样一个动作已把他的从腰至腿的线条完全地勾勒了出来。
他低下头,似觉得窥看这一幕便显得他过于放肆无礼——他不敢看他。他够不上他所说的强大,他自觉愧对于他的引导。
他在脸红——脸红什么,他的无能?哦,算了,是他的……胆怯。他面对王耀,内心的自卑就像是受了刺激的蛰伏的虫,争先恐后地爬满了他的身体,他,他……
他不敢。
他不敢向他保证,甚至连保证的勇气也没有。因为他,本田菊,无论做什么,一定都达不到王耀的要求。
一壶一气饮毕,他的脸上不起一丝红晕。
那其实是你自己心里定下的“王耀对你的期望”吧,本田菊心里的一个声音苏醒了,在他耳边粲粲地笑,小心他对你的期待有朝一日会消失,或者根本就没有那么高也不当定。
住嘴,他冷冷地反驳,指甲再一次掐进肉里。
提出的,反驳的,旁观的,都是他自己。
他依旧是不敢,不敢去打破那样的距离,因为他……
“别担心,有我呢。”
本田菊听到了这样的温柔的、如同对兄弟一般的鼓励和安抚,一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茫然地抬起头,只见王耀俯下身子,几乎到了只要他踮起脚就能看清他头上镶嵌着碧玉的束冠的高度。他的动作很轻柔,平伸出手掌,在他额上抚摩了几下。沉郁的香气从他的身上丝丝缕缕地散开,本田菊只盯着他几丝落在颈间的发,嘴张了张又合上了。
他不敢说话。
更不敢去直视王耀那双黑色的无法形容的温润质感的双眼,他知道那是极美的一双眼睛,所以他不想再看,去让现实降低了自己幻想的高度。
王耀,本田菊在心里呼唤着他的名字,嘴唇却是紧紧抿着,脸上显出了和年龄极不相称的过分紧张和严厉。
他不敢,他依然是不敢。
他不敢用动作回应王耀,哪怕是一个简单的笑容,更或者说,他想到的是拥抱——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他将手臂搭上王耀的背脊后他闪身躲开,扔下外身的衣服去羞辱他的无礼粗鲁。
这一刻不可能很长久的,但是他从未被这样安抚过。能在他的羽翼之下被保护……他身上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痛并不是就能立刻平复了愈合了消弭了,可是他却有种安心的依赖感。
也只有这一瞬间体验到的“被保护”的感觉,能让他毫无负担,心无愧疚。那些骄傲带给他的折磨和支撑,那些自扰的痛楚和零碎的残留痛觉,在这一刻都被他忘了。
他只是想,如果这时间,能稍微长一点,那该有多好。
王耀喝到自觉有些微醉,他今天的酒喝的沉了,心口微微地跳着热着——在本田菊前他却还不能失了面子——他拍了拍掌,即有守在帐外的侍者走进待命。霎时间,他恢复了警醒干练的一面,言简意赅:“拔营,回航!”
真快,本田菊只来得及让这个念头滑过脑海,王耀已与他擦身而过。被高高掀起的赤红色帐门,像一团炽热的火焰一般。而那句话,从帐外飘来,烫伤了他:
“你行么?”他听见,他的声音带着醉意,轻视,和笑意。
多年以后,本田菊记得他当年听出的是这些令他不舒服的意味,虽然他还小。而在他无意间和王耀旧事重提时,王耀自己却都已将那内涵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