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桃花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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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静微对于看了十几年的女婿突然换了张脸，有点难以接受，不过看习惯就好了，上一世她看女婿的重瞳也不太习惯，看惯了就不当一回事儿。
曾经绛衫青年对白执渊为什么会娶白静微十分疑惑，白静微作为凡人没有任何特别出众的地方，没有绝顶美色，也没有学富五车，既不通幽洞微，也不知情知性。
后来他才明白，她的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地方。
凡人是很易变的。
寻常女子嫁了东海太子，就算不想要财富，也会想要优渥生活，就算不想要长生，也会想要驻颜之术，就算不想要名利地位，也会想用丈夫之力却做些从前做不到的事情，哪怕是救灾这样的好事。
一旦有所得，人就会忍不住贪求，一旦时间太久，所坚持的就会被摧折。
白静微却始终未曾改变，最开始白执渊孑然一身地和她成亲，她什么都没计较，白家周围方圆百里的土地，都不是白执渊挣下的基业，而是白静微祖辈所得。
她看到重瞳等异象还是会怕，但看习惯便无妨；她对于逆天行事还是会畏惧，但为了女儿就顾不上了；她仍然会惋惜红颜不再，却不想用丈夫的非凡之力芳华永驻；她对种种仙术神通心存羡艳，却不会自卑自轻；她听闻某位桃源住客是仙人之身会惊叹，平日里关心照顾却仍旧如同寻常邻人。
她种种行径，都如最普通的凡人一般，并且全都保持在最平凡的样子，既不会洗练得通明，也不会堕落得丑恶。
执渊大人眼光比他好得多。
他十分好奇白执渊眼中的他是什么样，把白尧姝许给他，是否代表白执渊对他的肯定呢？
这个问题他并没有问白执渊，而是从拷问自身从寻求答案。
按照当朝律令，文武官员朝服绛纱单衣，文官甘愿奉上身体魂魄求一个身后名，可见对名位看得极重，他渡魂之后难免受到影响，虽然不至于找身官服来穿，却开始偏好绛色。
行走世间，一身红衣如火，如红莲业火。
他要体会，要磨砺，要救人，便要去灾乱之地，越是这等地方，人心丑恶黑暗越是暴露无遗，目睹许多险恶之事，在桃花源几乎忘却的阴暗面重新被想起。
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那些背叛、那些抗拒、那些仇恨，他逐渐明白白执渊对他叮嘱的因果业力之意。
所有嗔痴、贪妄、愚昧导致的伤害，他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他去了一趟衡山山洞，抄录下他在绝望中刻下的那些字迹，随后便震毁了那个山洞。
过去那些记忆和情绪，已经不需要再用这种方式铭记。
回到桃花源，绛衫青年为他只要想的起来的人，每个人都立了一块碑。
所需地方不小，他索性将一座山的山腹挖空，用来做墓园。这些人中有他的情人爱侣，有他的父母师长，有他的亲生骨血，有他的知己好友，一个个名字，一块块石碑，密密麻麻，连绵不断，让人看过去就心中发寒，一片苍凉。
桃花源原本只葬了两个人，白尧姝，池弈羽。后来池弈羽的墓被改建扩大，里面又添了他后世所用之身躯的棺柩。
这次打造墓园，白老夫妇特地要求绛衫青年为他们造一个合葬的陵墓。
绛衫青年依言而行，并没有提到，游历中，自省中，刻碑中，他逐渐诞生出一个愿望，想要找出起死回生之术。
不是白尧姝那般的生魂，不能踏出桃花源，而是真真正正的起死回生。
从前他挣扎求生，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今第一次拥有如此明确的执念和渴盼。
凡人逆天会如何，他已经看到了，在执渊大人羽翼下，天道威严轰然坍塌，如今他想要也不自量力一回，看结果，会怎么样？
绛衫青年着手实验推论，并不局限于医药之道。如今人间流传的神医还是他上一世所用的白衣青年形象，因为目生重瞳，腰间悬挂一只笔筒，形象别出心裁，令人印象深刻，而且世间虽无白藏身影，却还有他的传人在行走。
白藏的偌大名声丢弃不可惜，他布置的药房舍去却当真可惜了。里面许多惊世骇俗的景象，若是叫世人得知，只怕会喊打喊杀，他在渡魂之前便收了个徒弟。
灌输给这位尚且对世事懵懂的小徒弟种种离经叛道的思想时，他想起自己最初学医时的场景。
这一世的绛衫青年只将行医当作副业，本职是算命，四处教人预防灾祸，倒也被称作神算，世间还有关于神算贺之弦早年为官被污，冤屈感动天地，赐他起死回生和天眼的传说。
卜算之术他跟时昊学过两手，不过他获罪于天，身上业力又重，感应天地十分差劲，百算百灵的名声其实多半是仰仗烛龙之鳞的法力。
就算他不说，白执渊也看得出他在干什么，对此未置一词，他所做之事，哪一件都不比绛衫青年心中所愿更循规蹈矩。
只是他已经老了，天下是年轻人的了。
白老夫妇满百岁而仙逝，临终之前，白执渊告诉绛衫青年，若他背负太重，可以都告诉白尧姝，她很单纯，不会因此排斥他。
绛衫青年含笑应下，却从来没有告诉她的打算，白尧姝的确很单纯，不容易被吓到，更不容易生恶念，因此他更不愿意说。
他在她心目中几近完美，就这样保持下去岂不更好，何必打破呢。
此时白尧姝并不在近前，白老夫妇生平不愿让女儿有一件伤心之事，就连他们死去也不想让白尧姝得知，嘱咐绛衫青年只告诉白尧姝他们外出访友，归期不定。
反正不过几十年，他们承载记忆感情的天地二魂便会在忘川中重逢。
绛衫青年将岳父母葬下，去哄妻子睡觉，特地给她熬了一碗甜汤。
这于舌尖蕴绕的甜味让白尧姝觉得十分熟悉，喃喃道：“这个味道我喝过的……”话语未尽，便沉沉入睡。
绛衫青年微微一笑，扶她躺好，轻柔珍爱地为她拂开鬓发。
他知道必定会让岳父母失望，但他也有执念。
命数令他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他不服，也不甘。
天道要他活得一身孤寂，无比凄凉，他偏偏要去试试，看他抗不抗得过这命。如今才几十年，还不够。
绛衫青年举起阵法中枢，那枚烛龙之鳞绽放出幽幽青光，落在白尧姝身上。
他换了一个身体，因而还保持着青年模样，白尧姝的容颜则随着年华更改，如今已是风韵犹存的妇人，只是举止和神态间还带着少女的轻盈娇憨，黑白分明的眸子稚气未褪，糅合成别样的魅力。
青芒之中，时间倒转，白尧姝在睡梦中重回到二八年华，尚对自身变化毫无所觉。
她太单纯，每个人都想保护她，同时每个人也都不尊重她，当年她身死，父母给了她一碗加入梦魂枝汤药，如今父母故去，夫君又给了她一碗。
这次他留在桃花源数年，直到身体到达极限，去向时昊求了一卦，才对白尧姝说：“尧姝，我得出一趟远门。”换个身体，再回来。
他表情温和又无奈：“我又得出去治病了。”
白尧姝记忆被扰乱，倒还记得夫君身体不好，隔一段时间就会犯病，严重时病得都起不来身，担忧地问：“你会好好回来吧？”
他道：“我保证。”
出门游历可以随心而行，刚渡魂后还是在桃花源内比较好，而且也要让尧姝放心才行。
白尧姝这才展颜一笑。
近朱者赤，绛衫青年既是童年玩伴，也是事业恩师，后来更成为爱侣，她如今举止神采间很有几分绛衫青年的风华，两人看着就是一对璧人。
送别时并未依依不舍，白尧姝乐观得可称盲目地相信着自家夫君。
踏出桃花源，他忽地想起许久之前，久远到太古时代，他在榣山上与悭臾分别时吟过的一首诗。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
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而后不得轮回的几千年中，他又补了两句。
指云问天道，琴鸣血斑斓……
蹉跎红尘数千年，他并非没有碰到过在活着的时候愿意为他抛下一切的人，也不是没遇到过渡魂之后仍肯接纳他的人，只可惜他的命数……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他终究是什么也留不住。
直到和白尧姝在深秋的春林中重逢，一切开始不同。
桃花源的居民皆是寿命悠久之辈，寄托神念在此隐居，谁也不会离开他，桃花源连天劫都已经抗过了，也没有谁能把他们夺走。
大家都和他一起，还会有几百几千年的好时光。尧姝也不该例外。
他含笑想到，为什么要像凡人一样活过短暂的生命然后死去呢？百年匆匆而过，在天生仙人的他看来，凡人就跟浮游一般，朝生暮死，为了无谓之事忙忙碌碌，操劳终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少数几个跳出樊笼的，也终究受缚于天道。
他的笑如往常一般十分温柔，却妖娆邪气顿生，透出些许孩子气的疯狂和肆无忌惮。
他要让尧姝留在这里，永永远远陪着他，还有，要复活岳父岳母。
他知道岳父母二老不会高兴也不会接受，但他还有时间。
他虽然医术绝伦，起死回生之法尚且毫无头绪，钻研找寻的过程中，总会找到办法让他们同意。
而他哪怕穷及四海，无论走出多远，都有个地方可以回来。
世上终有些东西，可以永远不受外界侵扰，不会因为时移物换而改变。
这里就是他的桃源乡。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第7章 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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