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忽然而已》林之书

18、他山渡

　　敖广不管欧阳少恭住在何处，也不管他如何使用妖兵，待他住了半年，却遣属下送来几封信。
　　欧阳少恭听巽芳说有龙宫送来的信，还颇为惊讶，他住在东海边也时常和桃花源传信，都是用符鸟之术，桃花源住民有游历在外如卫辛者，亦有各自的传讯法术，旻天门若想联系他，也有通讯之法，谁会给他写信来？
　　待他拿到信，落款却是尹千觞。
　　欧阳少恭真没想到他游荡天下去之后，会给自己写信。
　　尹千觞固然不知欧阳少恭下落，却知道把信送到旻天门江都分堂，元勿知晓欧阳少恭在东海，便传递到东海边青龙镇分堂，此处分堂因为欧阳少恭的关系和龙宫稍有来往，信就这么到了欧阳少恭手里，不过天南地北，路途遥远，比起信上落款的日期已经晚了数月。
　　信中提到，尹千觞离开江都后，漫无目的，遍访名山大川，越发觉得自己对这个人间，既感到陌生，又十分喜爱，日子十分轻松潇洒。他见到行人游子家书抵万金，想想自己是个没有过去之人，勉强可称得上家人的便是欧阳少恭，于是给他写信告之一些自己的见闻近况。
　　欧阳少恭提笔回信，封好信封之后，想到自他把尹千觞从河里捞上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大半年。
　　蓬莱族并不用凡人的年历，欧阳少恭想起此事的源头，掐指一算，正好，再过几天便是新年，乌蒙灵谷一族的忌日了。

　　除夕夜欧阳少恭去了旻天门分堂，和堂主师徒一道守岁，顺手给尹千觞写了封信，询问他新年佳节如何过，天亮才回到蓬莱镇。
　　元日傍晚，欧阳少恭向巽芳讨几块布，自己动手裁剪制作河灯。
　　巽芳年少时数次到中原去游玩，多少知道汉家民间在鬼节放河灯的习俗，帮欧阳少恭拿来蜡烛削成小段，一边疑惑道：“现在不是七月啊？”
　　欧阳少恭道：“今天是，我认识的一位小兄弟的忌日。”
　　他与乌蒙灵谷诸人没什么交情，却与韩云溪有两面之缘，且不论那把剑是不是焚寂、另一半魂魄在不在韩云溪体内，终究是认识过的人。
　　何况欧阳少恭曾经对红玉说要研制出抑制煞气的丹药，此事一日未完成，他便会记着一日。
　　巽芳看他执笔在又薄又软的花瓣上写下被悼念的亡者的姓名，念道：“韩云溪——这名字好像个女孩儿。”
　　欧阳少恭想起初见，微微笑道：“那孩子可是很坚韧的。”
　　他见巽芳看着河灯的神色有些跃跃欲试的少女之态，便道：“巽芳姐，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放灯？”
　　巽芳被触动心结，点头答应，坐下来和欧阳少恭一道做河灯，虽然蓬莱没有这样的习俗，仍旧尽可能为每个她能记得的族人都做上一盏。
　　只是巽芳记性再好也不能记住所有国人的名字，欧阳少恭索性出门叫住一个孩子，挨家挨户通知，让大家都来参与。
　　蓬莱遗族从天灾中幸存，到了完全不熟悉的陆地上，两年来都在为生存努力，这一年才稍微宽闲些，没为故国举行过什么悼念活动，听欧阳少恭提起这个风俗，都想为家人亲朋祈祷一番，纷纷戴上各色绸布和蜡烛来学习做灯。
　　原本只为悼念一人的活动倒弄成了全镇的盛会，而且各家各户都请欧阳少恭为他们写河灯上的名字，皆因觉得他写字最好看，欧阳少恭始料未及，不由苦笑作茧自缚。
　　最终河灯做了数百盏，星团磨墨都墨累了，众人携带着这许多河灯到海边，点燃蜡烛，将河灯放下，任其漂流，一时这片海域华光点点，恰逢今夜月色不错，海面波光粼粼，承载着各色河灯，如笼梦中。

　　海岸上的气氛还不坏，虽然这是蓬莱灭亡后，遗族们第一次集体怀念故国的活动，但大家并不只在哀思，更多是在怀念过去生活中的美好记忆，还有几个孩子在攀比河灯的样式颜色，几对夫妻望着那朦胧绚烂的光华温情地依偎。
　　欧阳少恭临风而立，看着给韩云溪的那盏河灯缓缓远去，直到不见踪影。
　　巽芳站在他身边，突然说：“少恭是不是失去过很多人呢？”
　　欧阳少恭吃了一惊，看向巽芳。
　　巽芳抚着长发，缓慢而柔和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少恭为大家写名字的时候，就冒出这个念头，少恭想必也曾经很伤心过吧。”
　　欧阳少恭面对此时的巽芳，不知怎么竟想起此世的母亲欧阳夫人来，奇怪的是，他和欧阳夫人关系亲厚，却从来没觉得欧阳夫人像白静微。他又想起，白静微在的时候，每次新年，白家总要放几挂鞭炮，似乎自从她故去，桃花源就再没放过了，明明当初白尧姝很喜欢的。
　　想到白尧姝，这百多年来与他聚少离多的妻子，欧阳少恭一直以来对自己生死漫不经心的态度轰然坍塌。
　　他想要活下去，哪怕是为了还在等着他的尧姝。
　　他并不是一定要永恒不朽，要天长地久，只是想要证明，有些东西，无论时间还是命数都不会磨灭，无法从他手中夺去。
　　欧阳少恭望向海面，缓声说道：“世事宛如轮回，你会不断的得到，又失去，永无休止。”
　　若有一日终至尽头，他也不要尧姝无知无觉地消散，陪他一同逝去，而是要她清楚的明白自己将面对什么，和他携手共赴。
　　在此之前，他仍旧想活下去。
　　回头看向巽芳，见巽芳清亮的眼眸中染上忧虑的色彩，欧阳少恭蓦然笑起来：“别担心，巽芳姐，都会好起来的。”

　　虽然不能在活着的蓬莱人身上做研究，不过研究尸首、加上平日观察，欧阳少恭已经对蓬莱人长寿之因略有所得，据此炼出一种延寿丹药，不过只能作用于身体，人到寿命将尽时神魂会逐渐离体，却不是丹药之力所能束缚。即使服下这万寿丹，也仅能使躯体焕发青春，神魂苍老仍不能解，最终只是将神魂死死拖在身体中，然而魂魄体躯已经全然不再融合，变成一具不可操控躯体的行尸走肉罢了。
　　半成品又多了一种，欧阳少恭倒没什么恼意，他已经习惯了不计其数的失败，医药之道上若没有这点耐性，还是趁早放弃为妙。
　　只是他觉得，已该是离开蓬莱的时候。
　　这些年他从别处得到印鉴炼制出来的丹药，作用总限于身体，神魂之道，还得落在女娲眷族上。
　　恢复容貌的丹方已经研究出来，因为步骤繁琐，丹药还正在炼制。欧阳少恭先对巽芳提起，可愿带蓬莱族人搬迁到桃花源。
　　巽芳自幼便知东海太子执渊之名，在中原亦听过妖修口中的世外乐土桃花源，从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如此关系。
　　既然故土已失，在哪里生活都差不多，何况中原人情复杂，实在不适合心性单纯的蓬莱人，巽芳思量许久，颇为心动。
　　最终巽芳不愿意一言而决，召集众人开会商讨，蓬莱这些幸存者对巽芳极为敬重、对欧阳少恭极为信赖，听说欧阳少恭邀请他们迁移到欧阳少恭的家乡、另一处洞天日月，纷纷赞同。
　　迁徙之事既然决定，欧阳少恭传讯给桃花源，让陈付梓或者卫辛来接人，众人收拾准备的时候，灵丹也已出炉。
　　欧阳少恭一共炼了两枚丹药，朱颜丹和清音丹，巽芳服下之后，果然恢复容貌嗓音，只有一头长发依旧如雪，保留她身上的沧桑痕迹。
　　蓬莱遗族对巽芳十分爱戴，见此越发对欧阳少恭感激不已，对未来生活含满期待。

　　此时欧阳少恭却已准备启程。
　　巽芳见桃花源来人还有数日才道，欧阳少恭却已经早早将妖兵打发回去，准备好行李，预备到龙宫拜别敖广，打趣道：“少恭可是归心似箭，思念家中娇妻？”
　　她恢复旧日容貌，越发显得一颦一笑都秀丽婉约，楚楚动人，何况族人未来有了着落，心情放松之下，整个人都活泼不少。
　　欧阳少恭无奈道：“我倒是想念妻子，只怕会进不得家门。”
　　一年前他便已经动念要回桃源，拖到此时，的确对尧姝十分想念了，不过云昧多半会把他赶出去。
　　云昧要是知道一别大半年，他对解决自身之法还未有丝毫进展，只怕桃花源众人便能目睹两百年无缘一见的云昧大发雷霆的模样。
　　巽芳不明所以地看着欧阳少恭，他取出一只符鸟，给巽芳看：“这信是族侄寄来的，他离家出走，说要来寻我，这么一来，肯定有个我惹不起的人要追来。”
　　这个叫玉虔的孩子是琼华弟子怀真和璇枢的儿子。
　　当年白执渊出东海，带走了寥寥几位修成仙的琼华门人，百余年前欧阳少恭拜访东海，替他们传信到禁锢之地，在敖广的放纵下，把一些对修行之事已经心灰意冷的琼华弟子也带走了，后来他们中有几人在桃花源结亲成家，陆续添了几个孩子，其中最年长的便是玉虔。
　　玉虔天生一副武痴脾性，练剑天赋亦高，但除了剑术，别对的事情都十分疲懒，偏又爱撩拨父亲，个把月就要父子俩追来打去弄得鸡飞狗跳一次。
　　想起玉虔长成之后在桃花源添了多少热闹，欧阳少恭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
　　巽芳笑道：“少恭虽然叹气，却很开心呢。”
　　欧阳少恭回过神来，微笑道：“我自然是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