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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八章 諜對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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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放眼綠,荻霜遍地淹,迴看夢裡處,迤邐不知年。
「廟變小了。原來這棵樹變這個模樣。」
歲月改變了拔高的視角,土地公廟看起來彷如狗屋般矮小。宵仰望半邊翠綠依舊,半邊被火焚枯的老榕樹,曾經高不可攀的廟頂橫枝,如今只要伸長手便能抵觸,只是當年的綠葉不再,只剩半截光禿枯槁的樹幹。
想起當年爬樹練功的情景,懷舊湧起,兩臂一攀,腰一挺,雙腳已踏上橫幹。沉了沉身子試試承重,發現枝幹枯而不朽,靠著主幹面向山頭而坐。閉上眼,吸口氣,這才張目凝望這片天倫夢斷的荒草坡與山巒。
當年野火的痕跡再度被菅芒淹沒,更且排擠其他植物,蠻橫叢生擴張地盤。放眼所及,菅芒花漫野搖曳翻飛,如霜如雪綿延鋪蓋至山腳,滿眼白茫反襯出遠處依舊濃綠的山陰如墨藍一般。
「爸、媽,我回來了。」
眼前蕭瑟,十年來不知夢見幾回。落山風呼嘯著吹過芒草坡,帶著瑟瑟之音,分不清是草悲,還是山號。一管折斷的芒花隨風飛捲,襲面而來,宵揚手接住。
「這是你們的招呼嗎?我收到了。」
輕輕一笑,手中菅芒揮了揮當作應答。閉上眼,寒風拂面中仍有一絲陽光虛弱地灑照,宵回想起十年前的今天,那先喜後悲的一夜。
「你們放心,赦生哥在那之後找到了我。閻、練兩家的犧牲,我們兄弟必當討回公道。」睜開眼,望向基隆方向,手中菅芒再度搖了搖,宵平靜立誓,語氣堅定不顯悲情。
「赦生哥說你們葬在基隆,但對我而言,這裡更具憑弔意義。」
「說到兄弟,赦生應該見到她了吧?不知現在什麼模樣?是否還記得我?如果我出現妳面前,妳還認得出我嗎?無豔姐姐……」
依稀還記得小船晃蕩於碧波中,清亮的哼唱,和著槳聲水聲,一身桃紅衣褲,綁於兩側隨動作搖擺的海螺捲髮,無豔姐姐搖著小槳哼唱擺渡的背影,是模糊褪色的江南記憶中唯一清楚的影像。
「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即使見了面,暫時也不能相認。」
想起無豔,宵冷然的表情多了些變化,似喜似愁。
「相認?如果妳知道我們不是親姐弟,又會怎麼看待呢?」
寒風吹亂了長可及肩的濃密黑髮,抬手往後梳整,輪廓清楚的側面線條,立體得彷如前方起伏的稜線。瞇眼望向山巔,稍緩的表情又轉為凝重。
「可惜,不能久坐。」皺了皺高聳的鼻,彷彿寒風吹進了鼻內。
再看一眼白茫,放開手中菅芒,看著它被風吹向山下。手一撐,跳下地。
雙手伸進褲袋內,邁開長腿,口哨有一聲沒一聲地隨意吹奏,走向階梯。
『該回去應付另一個爸爸了。』
※
自進賈府以來,兄弟十餘載,在兩方母親的爭寵惡鬥,及父親刻意隔離下,昨夜宵與賈康還是初次見面。
雖是初次見面,關於彼此,倒也並非全然陌生,只是不放心上。
兩位夫人經常向保鑣們探聽彼此的狀況,也會在兒子面前數落對方。大夫人對這個半路殺出的二公子,從一開始就不承認其地位,甚至多次質疑宵的來歷。賈命公基於多子多孫的傳統觀念,反駁大夫人的質疑,堅持宵為其所出無誤。
賈康畢竟身為萬般寵愛的獨子多年後,宵才進賈府,長子為大,且善於奉承討好,比冷漠獨立的宵更能得到父親歡心,在兩兄弟之間,賈命公確實偏愛賈康。
宵永遠也忘不了昨夜跨進西門町賈府時,迎接他的三道眼光。
大夫人警戒提防,賈康嫉妒不屑,賈命公又驚又疑。
三道目光卻有一共同點:不可置信。
宵十足了解那背後的意義,於是他習慣性地順了順髮流,慢條斯理地走入,優雅地行禮招呼,帶著做作的微笑,在在凸顯出他與家人截然不同的脫俗氣質。
遺傳自練峨眉的細緻立體五官,蘊含書香的天生貴氣;遺傳自閻家的高大修長身型,堅強剛毅的氣魄,加上一頭不同於時下男子平凡西裝頭的蓬鬆中長髮,時尚有型的穿著打扮,宵不僅有著男子少見的絕美陰柔面貌,也具有頂天立地的颯爽陽剛。理該是兩種極端的矛盾,卻在他身上巧妙融合,完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正如前人詩讚: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大媽好。」宵禮貌地先問候大夫人。
「你倒是長得半點也不像老爺。」
妒忌於宵出眾的容貌,大夫人尖酸刻薄地回嘴,隨即將目光移向賈命公,彷彿無言詢問,宵的母親是長這個樣子嗎?又或是,真是你兒子嗎?
賈命公不理睬她,但打量宵的眼光不曾移開,彷彿他是個陌生人。腦海中不自禁回想宵生母的面貌,然過往流連煙花風流無數,又相隔十數年,那女子面貌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你就是大哥吧?你好。」宵不以為意,走至賈康身前,伸出一手。
一向自認英俊瀟灑,但此刻與身前堪稱美男子兼貴公子表率的宵相比,賈康再自傲也得敗下陣來。所謂雲泥之差不過如此,不僅外形、氣質、風度、學識樣樣不及,連個頭也小了一號。
「嗯。」賈康頗不情願地回應,但還是勉強伸手相握。
「爸爸,你不認得我了嗎?」宵走到賈命公面前,洋化地擁抱他。
「當然認得!只是你……長大了。」賈命公回擁宵,口氣洩露了他的心虛。
「是啊,十年沒見了。」宵平淡地說著。
「你沒有回來,我又沒空去看你。」賈命公緊了緊手臂,用托詞表達他的心虛與歉意。
「我了解。媽媽過世後,回來也只是讓你為難。」
順從的措詞中隱含機鋒,賈命公聽出其意,尷尬地放開了宵。
「你是我兒子,何來為難。」賈命公拍了拍宵的肩,強調的語氣說來更顯心虛。
雖然堅持是自己的私生子,但賈命公將教養責任完全託付二夫人,二夫人本就基於爭產的自私目的帶回宵,既無愛也無情,做做表面功夫而已。
事件後,將年僅十二歲的宵送往日本,不久,二夫人過世,大夫人趁機一舉收復失土,將瑞芳別館也納入自己的管轄範圍,以防賈命公再次納妾,宵因而藉詞離鄉十年未歸。
十年間,父子倆不僅未曾謀面,也鮮少通信聯絡,定期送金亦委託公司會計,有時,賈命公甚至忘了還有這個兒子。如今面對十年的空白,賈命公再如何漠視,也不免愧疚與愧對。
「爸爸,我想回瑞芳掃墓。」宵看一眼滿臉鐵青的大夫人,像是怕得罪她。
「好,但明天石炭株式會社【註】要開會……康兒,你明天開車帶弟弟去。」賈命公毫不遲疑立刻派令,刻意用弟弟一詞拉攏兄弟關係。
「叫司機載就可以了。開會這麼重要的事,康兒應該陪同。」賈夫人不甘兒子當司機,出言反對。
「我無所謂。」賈康聳肩,唇角一抹笑意,也不知情願還是另有圖謀。
「沒關係,開會要緊,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宵體貼地。
宵不計較的態度更勾起賈命公的內疚,不悅地看一眼大夫人。
「康兒,你明天代替我去開會,反正公司立場你很清楚,一切配合政府。我帶宵去瑞芳。」賈命公改變初衷,兩邊都不委屈。
「大媽,我今晚可以暫住一宿嗎?」宵客氣又故意地詢問。
「這裡也是你家,說什麼暫住,以後你愛住哪裡便住哪裡。將二公子的行李搬到客房去,順便張羅洗澡水。」不待夫人回話,賈命公立刻揮手要佣人將行李拿進房。
「宵,你今天很累了,上去休息吧,從瑞芳回來,我們再討論你今後的工作安排。」
賈命公話一出,大夫人擔憂警戒的神色更深了,賈康依然只是旁觀這一幕陌生的父子親情。
「好,大媽晚安,大哥晚安。」
宵上樓前有禮貌地道別,面對神色冷然的母子,刻意拋出一抹燦如旭日的笑容。
「你要讓他進公司?書讀的多不一定就有本事!半路殺出的野孩子,我可不承認。康兒現在對公司……」大夫人仰頭目視宵進了房,立刻便表達不滿,絲毫不顧慮隔牆有耳。
「公司的事,不容妳囉嗦!我自有安排。」賈命公不耐煩,打斷夫人的說話。
「可是康兒……」
「媽,別說了,有沒本事,以後自然會知道。」賈康上前擁住母親的肩,好言安慰。「經商看的是手段,不是學歷,妳兒子未必輸他。」賈康雖是安慰母親,眼光卻是看著父親。
「我保證,他回來,不會損及康兒的地位,他是長子,也是繼承人。無論如何,偏心也要有個程度,以免落人口實。何況台灣有幾人能唸帝大?供應他到畢業,也該是他回報的時候。他不願意便罷,若他願意在公司工作,我希望你們能接納他,兩兄弟合作,將來我也走得安心。」賈命公半軟半硬,許下承諾,讓大夫人安心。
「好吧,公司的事我可以不過問,但至少別讓他住這裡,我瞧著礙眼。」大夫人盛氣凌人地。
「妳!」賈命公氣得差點拍桌。
「媽,既然無法改變兄弟的事實,那就接受吧。沒有相處,將來怎麼合作呢?這裡既不缺房間,也不怕多一雙筷子。」為了討好父親,賈康惺惺作態打圓場。
宵倚在房門口聽著樓下傳來的爭執,臉上始終掛著淡然的笑容。
『耍心機嗎?放心吧,我會很合作的。』
「他獨立慣了,未必就願意住這裡。好了,這件事以後再說。」賈命公結束話題,看了眼二樓,深鎖的眉頭洩露心中的隱憂。
賈命公或許不是個好父親,卻是個精明的商人。
宵回台後,他才驚覺完全不了解這個兒子。
初始,賈命公將宵寄居在東京郊區的友人處,兩個多月後,大出他意外,宵成績優異考上東京市中心的名校。賈命公高興之餘,便應允宵在學校附近獨自租屋的要求。供應宵學費及生活所需是他唯一的為父之道。
長年疏離的影響,在僅有的幾封書信當中,宵除了報告順利升學,和因升學而搬遷住處外,關於故鄉與父母,從不曾說過半句思念之情。而賈命公亦不曾主動關心過他的生活、情感及交友。
賈命公友人來台時曾說起宵與朋友共同租屋,但他沒有追問過,甚至沒問過此人是誰。
形同陌路一詞足以概述父子關係。
擁有如此優秀的兒子,確實應該感到驕傲,但基於對宵的不了解而無法掌握,令賈命公隱隱不安。隨著兩兄弟漸長,不論從個性、品性、智慧,他其實明白宵處處勝過賈康。這讓他憂喜參半,喜的是如果兩兄弟能合作,截長補短,賈家未來必能興盛安泰。憂的是多年刻意隔離,賈康從小在母親的教唆下,對於這個弟弟毫無感情,只將他視為爭家產的對手。
相較於對宵的不解,對於賈康,賈命公倒是十足了解。
頂著繼承人光環,賈康跟著父親縱橫商場,實則遇事衝動,缺乏判斷籌謀的能力,充其量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若宵能力野心兼具,有朝一日,賈康地位不保。
身為企業家,他樂見有能力的繼位者;身為父親,又擔憂宵能力太好,恐引起鬩牆之禍。
如何溶解冰凍疏離的兄弟關係,讓賈康接納宵,讓宵安於輔助的地位,成了當務之急。
『先試試他的能力再說。』
※
【註:由三井、三菱、台灣炭業會社與台人台陽礦業等大煤商組織成立。1940年後開始實行產銷統制,從此生產業者可將所產之煤交付『台灣石炭株式會社』,會社則就地域、工業、炭質等做適當之計劃配給,使煤價趨於合理。但煤商強烈反對產銷統制制度,日本政府還發給煤商大批補償金,彌補其損失。通過『石炭商組合』,大煤商集體掌握台煤流通領域,排除小商人的生存空間;通過『石炭株式會社』,日本政府利用大煤商掌握台煤流通領域;通過戰時的『石炭統制會社』,日本政府完全掌握台煤產銷。】
※
長年的隔閡,非是一時半刻能拉近,錯過時機的關心言語此刻說來矯情,父子倆空洞地聊著關於過去未來,問者言不由衷,答者言簡意賅,終究無以為繼。然沉默更加令人疲累,賈命公於是說起了公司營運與願景,與情感無關的話題,較不令人尷尬。
車開上斷魂之橋,埋葬在記憶深處的慘烈一幕,隨著車體搖晃,絲絲縷縷,如煙如霧,還魂成形,糊成了一片仰角的影像。爆炸的火光燒灼了視線,宵閉上眼睛,聽見河上赦生慘呼的聲音,看見藏身石後無聲吶喊的自己。
「你看起來很累。」
「沒事。」
依舊是無以為繼的問答,靜默又再度捆紮兩人,動彈不得。
感覺車速減緩,宵揉了揉太陽穴,睜開眼時,車已停在墓園入口。佣人備妥祭品,正等候兩人抵達。
原是虛偽做作,博取信任同情的掃墓提議,拿起香時,宵卻真情流露。
畢竟是名義上的母親,沒有愛卻也沒有虧待,宵誠心祝禱。然雙眼閉上的剎那,隱忍多年的淚水潰如適才氾濫的記憶,默禱的意念中心,從眼前碑上刻的名字,化為十年前犧牲的英魂。
見宵自然流露思親之情,賈命公感動地,第一次深刻體會自己是如何傷害與虧欠這個兒子。只是他無從得知這淚水的真正對象。
「爸爸對不起你。」賈命公自責地。
收起悲傷,宵虛弱一笑,嘲諷假戲真做的自己,也嘲笑信以為真的賈命公。
「爸,我不進公司也不會住家裡,繼承家業的問題,你不用多所顧慮。」宵趁勝追擊,以退為進。
「唉,你還是聽到了。相處一段時間,她一定會接受的,何況已經讓你孤單許久……」賈命公的勸導聽來不無幾分遲疑。
「正因為獨居慣了,一時倒不能適應有家人的生活。」宵了然一笑。
「再說吧,不急於一時。」
回到瑞芳宅第,冬日已攀上頭頂,睽違十年的舊居,引不起絲毫懷舊之情。
「我想到山上走走。」藉口食慾索然,宵朝後院走去。
「去吧,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到土地公廟玩。」賈命公親切地,發現對宵的童年仍有記憶,顯露幾分得意。
「啊!別待太久,回台北前,我要先帶你去礦場看看。」
「知道了。」
「終於回來了。」站在階梯下,宵心情複雜地仰望土地公廟。
「真正的掃墓,現在才要開始呢。」
※
海風呼呼,穿堂而入,捲進廚房,將門板甩向牆,發出碰地一聲,震得桌上鉛盤移動幾分。
「哈!等不及了嗎?這是當年你們的定情物。」
打開紙盒,李鵠餅店的鳳梨酥香郁撲鼻,再放上幾樣水果鋪滿整個鉛盤,提起酒,這才用腳踹開門,出了後院。
菅芒叢像被剃光頭的俘虜,不甘不願地齊頭跪伏於矮小石塚前,緊抓泥土的根,暗中立誓必將再度反攻這片領土。割下的莖梗草葉連著芒花,如散髮一般鋪在石塚後,厚厚一層,茫茫一片。
石塚面海而立,側面嵌有鐵片,鐵片把手上著大鎖。平日為菅芒叢所遮掩,如隱士般杜絕人間紛擾,沐月觀浪,一任風涼。
小石塚上無任何鑿刻,經過十年的風吹日曬雨淋,長出了苔蘚,與泥土的接縫處冒出青草,一朵小紫花緊挨在塚邊,羞答答地不敢見人。
將鉛盤放於塚前,這才跪倒於地。
「媽、叔叔、嬸嬸,赦生向你們磕頭。」
敞開的後門被風吹得再次闔上,發出喀拉喀拉聲響,像是回應赦生的祭禮。笑容為之一綻,瘦削的滄桑隱去,眸光一熠,被鬍渣所遮掩的面貌露出一絲久遠的頑皮。
「哈!這恐怕是媽的傑作。」
繞到塚後,從口袋拿出一尖細工具,利落地開了鎖,打開鐵片。石塚內安置著玉雕骨灰罈,和兩個裝有九禍和旱魃生前用品的檜木盒。從口袋內拿出一個小鐵盒,打了開,數了數,盒內是十一顆紅寶石。將小盒疊放上旱魃的檜木盒,把石塚恢復原狀,赦生拿起酒瓶。
「叔叔,赦生敬你一杯。」
說是一杯,卻是豪邁地將整瓶酒往石塚上灑,邊灑邊往嘴裡大口灌下,直到酒瓶淨空,倚塚面海而坐,赦生自言自語。
「這時,宵應該在瑞芳憑弔,你們看見他了嗎?」
「金姨他們也在萍山祭拜你們,看來你們今天可忙了。別忘記吞佛叔也在某地用他自己的方式紀念你們,希望你們也看得見。」
「我去日本是吞佛叔的主意,畢竟宵年紀尚小,而我又被通緝。他叫我拿出其中一顆寶石,到日本後變賣,並妥善運用這筆資金。我跟宵一起租屋,彼此有照應,生活過得很好,也學了不少東西。宵上高中後我開始大陸、日本來來去去,也回來過幾次暗中探視他們。對了,宵真是天才,大學課程早早就修完,忍到現在才回來呢,我們還一起去過大陸、香港。」
「叔叔,孤獨缺埋在萍山,紀念碑也設在那裡,滄伯經常前往整地除草,我們商量過後,決定將寶石移到這邊,免得被滄伯發現。」
「今天來時看見房東家在辦喪事……瞧我,叔叔買下這房子都這麼多年了,仍然改不掉稱他房東的習慣。原來老伯昨晚睡夢中過世,老婆婆早上起來發現,受驚之下竟然停了呼吸,跟著去了。以後再看不到他家的炊煙,聞不到魚腥味了。他們真有福氣不是?不病不痛的老死,至死不離不棄……但願我們之中,也有人有這個福氣……」話頭中斷,赦生吸了吸鼻子,忍住淚。
「不說感傷事。終究還是被無極認出了聲音,雖然沒有讓她見到我的人。我……她不會知道昨夜我……算了,早已放棄的事何必再提。我該走了。」
捧起鉛盤,站起身,望向港口,赦生長長嘆口氣。
「想必現在你們已經知道我回來了……」
※
水準洗衣店位於十字路口的轉角第二間。
正確來說,它位於笑蓬萊的對面,泊寒波經營的維多利亞花園咖啡館的正後方。咖啡館與洗衣店面向不同,呈L形排列。位處三角窗的咖啡館是獨門獨院的建築,前院是座精緻的小花園,情侶們或倚窗而坐,或於花園入坐,花花草草著實增添幾分浪漫,莫怪乎會成為著名相親地點。
洗衣店則是兩層樓房,所以它的二樓俯瞰著咖啡館的屋頂平台和花園入口,還可以清楚看見馬路對面的笑蓬萊。
泊寒波的辦公室在咖啡館最底端,一前一後兩道門,後門直通後院。後院不大,圍有木牆,隔開與洗衣店之間的防火巷。木牆有道缺口,穿過這缺口,走出防火巷,再右轉往前走幾步便是十字路口。泊寒波的真正辦公室在茶行,所以這間辦公室很小,而且經常是上鎖的。原因除了老闆大多不在以外,更因為辦公室內的衣櫥其實是通往笑蓬萊的地道入口。
水準洗衣店的大門對著巷子,位處鬧區同時擁有閑靜,不過它的外觀很煞風景。
平凡不起眼的樓房,騎樓下停著兩輛附著鐵箱收送衣物的機車,鐵箱上寫有水準洗衣店字樣,而機車在台灣還相當罕見,機車成了水準洗衣店的最佳活廣告。
後院很大,架著鐵皮屋頂,地上鋪著水泥,洗衣工在此作業,一排又一排的竹竿上,晾滿了各式衣物和床單被枕,空氣中瀰漫著淡淡漂白劑味和藥水味。
一樓的接待櫃台後是燙衣、整衣的大工作室、浴廁和小廚房,奇怪的是,沒有樓梯通往二樓老闆住家。
原來,洗衣店本是平房,兩年多前易主後,新老闆加蓋了二樓。員工們都問老闆為何不敲掉天花板做樓梯相通,老闆笑說這樣帶女人回家時比較不會被你們撞見。
咖啡館有木牆圍著,洗衣店則有水泥牆,且同樣有道缺口與防火巷相通。
樓梯就鋪設在面向後院的陽台邊,沿水泥圍牆而下,樓梯口旁便是與防火巷相通的缺口。也就是說,如果有心隱藏行蹤,即使是白天,也確實可以在晾曬衣物的遮掩下,神鬼不知的從防火巷出入。
買下洗衣店後,老闆親自訓練教授洗衣技術,而後打著專洗高級衣料的招牌,國外引進的技術,專人負責收送,還立下若有損傷,全額賠償的店規而打響名號。老闆採取高收費的方式過濾顧客,不久便建立以日本人或富商名流為主的顧客群,當然也包括蓬萊幫。
營運入軌後,老闆放手交給員工,顧有能幹的掌櫃,內務、外務、接電話,大小事一把抓,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老闆。
行事低調,鮮少與人來往,沒有人知道洗衣店老闆的名字,員工都稱他頭家。
除了記帳發薪外,關於店務,老闆只做一樣事情。
部分高階軍官或大臣住在總督府附近的官舍區,出入管制嚴格,能進入這裡從事任何工作的台灣人都必須先通過審查才發給通行證,日文流利的洗衣店老闆便是其中之一。官舍區的衣物,都由老闆親自收送,其中包括總督的親信,大島先生。
老闆單身,一個人住在二樓。
二樓格局簡單,以寬敞的玄關為分,右書房、左臥室。玄關還兼小客廳,但除了一個掛衣帽的木衣架外,該放在客廳的傢俱,一樣也沒有。
書房內除了一個書櫃外,就只有玻璃窗前擺著一套書桌椅,顯得大而無當。桌上有一支私用電話,這支電話跟擺飾品差不多,員工從來沒聽見電話鈴響過。但它其實響過幾次,只不過都是在員工下班之後。
他很少下樓,都待在書房裡,還經常望著窗外發呆。
或許是太常看著窗外,他發現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他看到泊寒波進入笑蓬萊,但沒多久竟然出現在咖啡館後院,而他很確定沒有看見泊寒波走出笑蓬萊,過街進入咖啡館。不止如此,他也見過金八珍、秋君從防火巷出入,而他們實在沒理由出現在咖啡館與洗衣店共用的防火巷。
他著實好奇,終於有天晚上他打開了鎖,潛入泊寒波的辦公室,然後很幸運地發現衣櫥內的暗門,最後,他發現自己走進了金八珍的房間。
他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個秘密。
※
煤塵隨著敲打震動,有節奏地灑落,礦工帽上的探照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忙碌說明了礦洞內的擁擠與辛勞。高溫污濁的礦洞內部呈放射線形,從主斜坑岔開幾條礦道,俗稱採煤巷,越往內路越窄。人聲、水滴聲、敲擊聲、搬運聲、抽風機運轉聲,台車傾軋聲,和著汗味、潮味、煤味四面八方交錯而來,讓缺氧滯悶的空氣更加濃重得吸不進肺。
「就到這裡,別再深入,影響作業。」賈命公從口罩內發聲,率先往後退。
「裝滿這車就收工。其他人先出去把那幾車推出去,準備啟動捲揚機。」前方傳來工頭吆喝聲。
視察過礦洞內的環境與採礦作業,宵邊往回退邊為礦場的安全設施感到擔憂。
「這裡有落盤的危險。」宵摸著出水嚴重的岩壁與岩頂。
「新開挖的煤巷總是這樣。」賈命公無所謂地。
捲揚機轟隆發響,拉動主斜坑上串連好的台車逐漸往上行駛,宵和賈命公站在最前面載人的車箱,隨著運煤台車從斜坑拉上平坑。
車箱一上平坑,兩人便跳下車,站至一旁,目視運煤作業。
「老闆好。二公子,好久不見,長這麼大了,都快認不出來了。」
已經進入平坑休息的礦工們熱烈地向宵問好。宵在瑞芳長大,老礦工們自是認得。
「大家好。」宵禮貌地微笑回禮。
不料,前三台進入平坑後,拉索突然斷裂,台車吃不了重,急速往下滑落翻覆。驚呼聲、慘叫聲之後一陣轟隆巨響。
落盤災難在開新礦脈時常會發生,捲揚機斷索卻是頭一回,賈命公臉如死灰,呆望著黑暗坑底,不知所措。礦工們的轟亂聲中忽聽得宵冷靜的指揮聲。
「你們幾位出去找木板,一邊用繩索綁住,做好了丟下來,然後在這邊等指示,我們要利用軌道把受傷的人用木板固定拉上來。其他人帶繩索工具跟我下去救人!」
「爸爸,你先出去派人準備車子送傷患去醫院,這裡交給我就好。」宵於緊張中不忘叮嚀賈命公。
除幾名閃避不及,遭台車擦撞受輕傷的礦工以外,其他未及收工的人皆平安無事。唯有三名在斜坑底作業的礦工,或遭台車撞擊或被翻覆的煤炭掩埋,受傷最是嚴重。宵的冷靜判斷發揮了效果,及時救出三人,但送出礦洞時,其中一人已呈現休克。最後走出來的宵,還來不及品嚐新鮮空氣,就聽得礦工們的驚呼聲。
「他沒心跳了!」
「讓開!」
現場亂成一團。宵連忙推開圍觀工人,昏迷的礦工全身是血,臉上一片烏黑煤塵,看不清臉色。
「把這兩人抬上車,先送去醫院。快!」宵邊指揮救人,邊按壓昏迷者心臟施行人工呼吸急救。
「把他的臉擦乾淨,我要查看他的臉色。」
『呼吸!快呼吸!』
身上臉上沾滿煤灰的宵,不斷按壓送氣,兩手因用力而青筋暴現,大汗淋漓,在臉上滑落出一條條黑白水痕。礦工們緊張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臉上均呈現敬服的神情。鬼門關前搶人成功,傷患心跳恢復,死灰的臉色漸漸轉為蒼白。
「活轉了!活轉了!二公子救活他了!」
「把他抬上車!」礦工們的歡呼聲中,宵精疲力盡地起身。
「爸爸,怕路上有變化,我跟著他去醫院。」宵頭也不回,邊說邊往貨車衝。
『幸虧有宵在。宵遇事冷靜果斷,康兒是萬萬不及。』
賈命公心有餘悸地看著貨車後的煙塵。
※
「頭家,要送的衣服已經放進車裡了。」
老闆一回到洗衣店,掌櫃的立刻提醒他。
「等會吧,我先回房一下。」
上到二樓書房,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幾公分縫隙,看向笑蓬萊。
與洗衣店二樓正面相對的是金八珍的房間。夕陽未落,天色將沉,金八珍房間的窗簾緊閉著,但隔壁的練舞室窗縫透出了燈光。雙人時而相擁滑動,時而揮拳移動的黑影倒映在窗簾上,分不清是在練舞,還是在打架。
一部未熄火的車大剌剌停在大門階梯旁,認出是誰的座車,皺了皺眉。接著又看見金八珍的座車繞過正門,往後院行駛。或許是聽見停車聲,二樓練舞室的身影分了開。
不一會,賈康和無豔出了大門,只見無豔臉色一沉,賈康趕忙向司機揮揮手,車子隨即開離。
賈康趁機牽起無豔,兩人朝前邁步。二樓練舞室內,羽仔拉開窗簾俯視賈康與無豔過街走進咖啡館的背影。
『唉!』
老闆望著窗內的羽仔,感同身受,想起自己也像他一般只能站在窗內,永遠融不進窗外風景,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咦?難道剛才是他們兩個在跳舞?』
老闆驚訝地看向出現在羽仔身後,探頭探腦的蝴蝶君,噗一聲,笑出了聲,趕忙拉緊窗簾,像是怕人發現。再次看向笑蓬萊,這回發現蝴蝶君似乎從後門溜出,繞到正門,往洋行方向而去。
『這小子想幹什麼?』
老闆納悶地離窗,走向隔壁臥室。
老闆的臥室很寬闊,擺飾很歐風,傢俱精緻華麗。
牆面貼著花色壁紙,地上鋪著波斯地毯,天花板垂掛著水晶吊燈,一張掛有蕾絲紗簾的四柱大床,一面雕花大衣櫥,鑲框穿衣鏡,雕飾華麗的邊櫃,櫃上擺著燭台。茶具一應俱全鋪著蕾絲桌巾的茶几,和一張典雅的歐式雙人靠背長椅,在窗邊營造浪漫。
見識過殺風景的客廳和書房後,任誰也想像不出臥室竟是如此景象。
怎麼看也不像單身男子的風格,反倒像貴婦人的臥房。過於浪漫的佈置,過多的傢俱,只凸顯他的空虛,不知為誰準備的夢幻,反而洩露他的寂寞與渴望。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平凡洗衣店的老闆,也有權利活在美麗幻夢中。
坐上長椅一端,為自己倒杯水,然後望著身旁空置的椅面沉思。
臥室的窗戶因方向不同,看不見笑蓬萊,卻可以遠望有大稻埕地標之稱的第一高樓---蝴蝶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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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在萍山用過午飯,談無慾和慕少艾要先一步返回工作崗位,蝴蝶強拉羽仔下山,但又怕談無慾在車上嘮叨,便搭慕少艾的車離開,走前甚至沒有向公孫月打招呼。蝴蝶爽快地不再糾纏,公孫月反倒更擔心,總覺得有隱情,卻又摸不透蝴蝶的意圖。
回到大稻埕的蝴蝶不回洋行,拉著羽仔到笑蓬萊,硬要羽仔在大家回來前陪他練舞,而且自己跳女步。久不跳女步,一時不能適應,頻頻出錯,不時踩到羽仔的腳,卻又怪羽仔帶舞技巧差,氣得羽仔差點出腳踹死蝴蝶。
黃昏時刻,泊家的車停在貨運行前,金八珍照例獨自來此憑弔旱魃夫妻。秋君載著四位美人在廟口停下,無極下車,走進廟內,車開回笑蓬萊。
無豔前腳一踏進笑蓬萊,便看見賈康已在舞廳內等待。拒絕多次總會答應一次,無豔接受喝咖啡的邀請,與賈康一同步出。
蝴蝶不想被公孫月撞見自己在練舞,待公孫月進房後,從後院溜出,逃回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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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利亞花園咖啡館一如其名,裝潢很英國風。
古典音樂與玫瑰帶給顧客視覺與聽覺的雙重享受,咖啡和點心則刺激嗅覺,讓味蕾蠢蠢欲動。
紅龜粿在胃內尚未消化完全,賈康卻誤以為無豔客氣,慇勤地為她點了一塊鬆餅。無豔為難地瞪著鬆餅,連咖啡也覺得索然無味了。
「魂縈夢繫,叫我如何不想妳。無豔,妳愈發美豔動人了。」賈康滿口情話,欲握住無豔的手,但無豔有技巧地捧起咖啡杯閃過。
「你等了很久嗎?」無豔隨口應付。
「只要能見妳一面,等到天荒地老也值得。」
「呵,動人的情話是穿腸毒藥。今天怎地這般早?」
「無豔啊,情話亦是真心話呀。好吧,我今天代替我父親到會社開會。」賈康得意洋洋。
「哦?你父親怎麼了?」無豔仍是敷衍以對。
「他帶我弟弟回瑞芳掃墓。」賈康臉色暗了下來,口氣透著不滿。
「你有弟弟?沒聽人提過。」啐口咖啡,無豔稍露訝異。
「他在日本留學十年,昨天才回來。哈!不瞞妳說,昨天,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呢。」
「為什麼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他是我爸的私生子,他生母是歡場女子,曾經跟過我爸一段時間,後來我爸有了新歡,便將她拋棄。幾年後她要嫁人時,突然來找我爸說跟他生了個孩子,因為對方不要這個拖油瓶,只好送還給我爸。聽我媽說,我爸因為不知情,一開始還懷疑,但因為那孩子患有氣喘,跟我小時候一樣,計算年齡也符合他們來往的時間,加上二房因為不會生,怕將來沒有依靠,便慫恿我爸領回收養,當做是她生的,所以便帶回來了。我媽不承認這個野孩子,說他是來爭家產的,不讓我們見面。所以他住瑞芳,我住台北,十幾年來沒有見過面,也毫無感情。老實說,如果不是他回來,我壓根兒不記得有一個弟弟。」賈康話匣子大開,滔滔不絕,遣詞用字充滿排擠意味。
「他今年幾歲?叫什麼名字?」一股莫名的感覺湧上,無豔越聽越覺得心驚,勉力壓下,故作輕鬆。
「應該是二十二歲吧。他叫賈宵。啊!我真是!現在才想起來,我弟弟就叫作宵啊!妳之前曾向我打聽過瑞芳有無一個叫姥宵或朱宵的人,我到處打聽不到。因為從來沒有將他放心上,根本聯想不到他。雖然姓氏不同,無豔,難道會是我弟弟?」賈康越說越興奮,彷彿抓到了宵的把柄。
『為什麼沒有想到?瑞芳只有賈家有馬達船啊!一定是宵!吞佛叔何等聰明,他將宵寄養的地方,一定是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賈府……好大膽高明的方法。終於……』
聽完敘述,無豔幾乎可以確定宵便是賈家二公子,如此才符合慕少艾口中駕船的少年。只是他們並不知道賈命公還有一個兒子,誤以為宵是偷船相救。
極力穩住發抖的雙手,無豔明白此刻絕不能洩露一絲口風。
「姥宵在江南出生,不會說台灣話,即使學了,口音也會有差,想來只是名字的巧合。何況他沒有氣喘病。」無豔這才明白吞佛將他們寄在台南時,要他們努力學說台灣話的用意。
「這倒是,聽我爸說過宵小時候說話有下港音,而他生母也說過跟我爸分開期間是住在府城。對了,妳為什麼會以為妳弟弟在瑞芳呢?」賈康無意中問出了重點。
「因為他是被一個礦工夫妻帶走的,所以才向你打聽。」無豔信口雌黃,含糊帶過。
「這樣啊。除了瑞芳,台灣還有不少礦場,也許在海山一帶。」
「也許我弟弟早就死了,我已經放棄尋找。我該回去準備了。」心情激盪,再也坐不住,無豔站起身藉詞離開。
「無豔!」賈康一把抓住無豔的手,神情激動。「我爸爸跟宵明天回來,我們一家要為宵設宴洗塵,也邀了幾位富商,妳一起來好嗎?」
無豔睜大了眼,拒絕的話語就要衝口而出,但心思一轉,吞下了肚。
『這是見宵的好機會,我一定要親眼證實。』
「你忘了媽媽是不准我出場的嗎?」無豔虛應以對。
「朋友餐敘怎算出場呢,何況我想介紹妳給我父母認識。無豔,我是真心的。我爸爸見過妳,他沒有反對。我媽最疼我,只要我堅持,她會同意的。」
「我不認為你父母會認同歌姬。這樣吧,若你真有誠意,那就宴後來笑蓬萊。」無豔燦爛一笑,靈巧地製造見面機會。
「只要妳不拒絕就行。我們一定到。」賈康興奮地兩手一拍。
「我該走了。」逃離般地,無豔匆忙出了咖啡館。
按捺不住,急於告知金八珍,無豔放腳狂奔,衝上二樓。羽仔在窗邊看見無豔匆忙而回,察覺有異,出了練舞室,等在樓梯口。
「媽媽!媽媽!」無豔邊喊邊衝進金八珍的房間。
「無豔,發生什麼事了?」羽仔焦急地跟在身後。
「媽媽還在貨運行。怎麼了?」君憐從走道探頭問。
無豔的喊聲引來了公孫月、秋君和君憐,三人站在房門口,一臉關切。
身體因過度激動而顫慄不止,水汪汪的大眼內蓄滿淚水,無豔回頭見到羽仔,嗚咽一聲,衝進羽仔的懷中,抱住他的肩頭,放聲大哭。
「羽仔……」
突如其來的擁抱,卻是夢想已久,雙手像有自我意識般,自動環上無豔的細腰,羽仔情不自禁,緊緊擁抱住懷中溫軟。
「我在這裡。」情動心動,羽仔在無豔耳旁柔情呢喃。
「找到宵了……終於找到宵了。眉姨旱魃叔的兒子找到了……」無豔抬起臉,雙手自然回應羽仔的擁抱,攀上他的頸項。
見此情狀,旁觀的三人會心一笑,默默退出了房。
羽仔什麼話也沒說,伸出一手輕按住她的後腦,讓她的臉緊貼住自己的胸膛,而後在她頭頂烙下深情一吻。
※
窗外天色暗了下來,他開始換裝,戴上帽子。
洗衣工已下班,只剩收送衣服的外務與掌櫃的還在櫃台聊天。從掌櫃手上接過送衣單,騎上機車。
沒有直接騎出大稻埕,先通過笑蓬萊,繞到廟口,停在一個攤位前,拿出一水瓶和一個便當盒交給小販。打包吃食的等待期間,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出廟門,他嚇了一跳,下意識拉低帽沿。
『她到廟裡求什麼呢?』
怔怔望著越離越遠的苗條身影,這才付錢接過吃食,朝總督府方向前進。
每隔幾日便要來上一回,與衛兵早已熟識,但日本人循規蹈矩,雖嫌流於形式,但依舊要求老闆拿出通行證檢查。進了官舍區,沿途遇見在路邊或院內聊天玩耍的住戶,不論男女老幼,他不忘禮貌招呼,十足生意人模樣。
今日收一家送三家,他辦事俐落,最後來到一間花不開葉不綠,缺少整理的小屋前,
小屋門柱上掛著大島的門牌。
他敲了敲門,未上栓的大門敞了開,他看到大島站在屋簷下向他招手。
通常他是不被獲准進入屋內的,收衣送衣都在大門口進行。單身的軍官在家時間不定,如果人不在,他會把衣物掛在大門上。
他拿著摺疊整齊的襯衫和長褲,及那袋吃食進了大門,穿過像荒地般的小花園,一路盯著大島的臉。門燈昏暗,他看不清楚大島的表情,但他感覺得到大島同樣盯著自己瞧。終於走到他面前,脫下帽子,鞠躬作揖,將那袋吃食藏在衣褲下,公式化地遞給他後,轉身離開。
沒有交談,沒有多餘動作。
望著老闆關上大門,大島進了屋子,關上門。將衣褲擺在玄關,走到餐廳,將水瓶內容物倒進碗內,再將便當打開。
那是杏仁茶和油條。
「哈!沒這兩樣東西,就不像紀念旱魃了。」
大島露出笑容,一口油條,一口杏仁,滿足地吃將起來。
呼噜吃了個乾淨,洗過手,這才走回玄關,拎起衣褲。從送回的長褲口袋內掏出一張摺小的紙條。
大島笑了。
『誰想得到我們會利用洗衣店傳遞情報呢?』
※
回到洗衣店,店員已經下工,他鎖上一樓大門,爬上樓梯,拿出鑰匙開了門,亮了燈,先走到辦公室窗旁,撩起窗簾一角,習慣性地監視笑蓬萊。
今晚依舊車水馬龍,看了一會,回到臥室拿一套換洗衣褲,再次下樓,這回他沒有鎖門。
上班時間內,不論他進出幾次,二樓的大門,他從不忘記上鎖。洗衣工們和掌櫃的從來沒有上來過,因為他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侵犯他的私領域。
只有夜晚剩他一人時,他才會鬆懈警備。
走進廚房,孤獨吃著已然冰涼的晚餐。洗衣工們福利不錯,供應午晚餐,由掌櫃的負責煮食。若他不在,掌櫃的會將他的份放在餐桌上,在下工前也會先替他備妥洗澡水。
收拾妥當,進了浴室。梳洗完畢,回到二樓,進入屋內。
笑蓬萊大門口霓虹燦爛,他看得一清二楚。觀察一會,拉上窗簾。正要關燈回臥室,眼角餘光瞄到電話旁竟然擺著一張電影票!
『什麼時候?』
未及細看,他震驚地衝出陽台下了樓梯,從缺口探頭察看防火巷。
沒有人。
『剛才回來時明明沒有這張票。趁我在吃飯洗澡時放的。』
懊悔自己大意,雖然他知道來人絕無惡意,而且身手了得。但知道有人對自己的存在知之甚詳,畢竟不是件愉快的事。
『難道是他?』
心中浮出荊軻二字,這組代號刺客列傳情報網的中心人物,也是他唯一還不知道身份來歷的人。
若是荊軻,這是他第一次現身聯絡。
『他到底是誰?如何知道這裡?』
回到臥室,細看電影票,是今晚的最後一場電影,座位十一排十五號。
他看了看錶,立刻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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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低帽沿,他徒步過街經過笑蓬萊大門,一位穿著露胸禮服的金髮女子就靠站在階梯上的圓柱旁,神情鬼祟,不知是要進去還是要出來。
『咦?』
他回頭看向那位女子,女子正好走出圓柱,似乎下了決定,從燦亮的門燈可以清楚看見那女子側臉。女子拉起裙角,傲然地走進笑蓬萊。
『不會吧?』
他幾乎要驚叫出聲。
金髮女子的側臉,像極了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