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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七章 千里緣牽(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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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宅原就佔地寬廣,縱使改建成笑蓬萊時保留了後院,依然面積不小。二樓以十字形通道劃分成四個區域,客餐廳、廚房是一區,練舞室、金八珍的房間佔一區,其它兩區則隔有八間房。
蝴蝶趁亂上了二樓,憑著飯後參觀時暗記的方向,衝向靠後院四間廂房中的第三間前。樓梯方向傳來無極等人上樓的腳步聲,門未鎖,蝴蝶迅速閃進門內。
靠著門板靜聽一會,聽到羽人喘著氣說了一聲找不到蝴蝶,判明無極等人並未回房,而是走往客廳,這才開始觀察起公孫月的房間擺設。
開了燈,環顧室內一眼,蝴蝶露出微笑。房內陳設佈置與一般女子並無不同,或許還要更女性化些。花色窗簾、被枕、化妝品,在在是女人住居的證明。
『在哪裡?』
時間不多,蝴蝶斂去笑容,直接走到桌旁,欲拉開抽屜,卻發現上了鎖。從西裝內袋掏出預藏的工具,迅速開了鎖,動作乾淨俐落,彷彿個中老手。
『我只要一個證明。』
無特定目標,只想找出任何一樣與自己有關的物事,證明自己在公孫月心中依舊有份量,蝴蝶拉開抽屜快速翻找。
『這不是?』
拉開最底層抽屜,似曾相識的餅乾盒映入眼中。拿出餅乾盒,倒轉盒底,十多年前拿刀刻字的記憶湧向指尖,微微發顫,蝴蝶深吸口氣,正欲打開……
「嘻,原來在這兒。找什麼呢?」
無極輕笑著進房,順手關上門,走到蝴蝶身後,抱住他的腰,臉頰貼上他的肩。
「蝴蝶本是偷花賊。」
酥脆的嗓音更添幾分呢噥,馥郁的身子帶著刻意的嬌軟,無極用唇輕輕刮騷蝴蝶耳廓,招惹得蝴蝶一陣哆嗦。
「該怪花兒太香,豈怨得了蝴蝶。」蝴蝶拉開纏於腰際的手,微帶笑意地面對無極。「薔薇多刺,太扎手。」
「是嗎?那阿月是什麼花?」勾引的雙臂,這回纏上蝴蝶的頸項,吐氣如蘭,魅笑更添風情。
「水仙!」蝴蝶眨了眨眼。
「裝蒜嘛……倒也符合。」無極笑意更深。「英國人見面不是都會親吻對方嗎?」身子貼上,無極微嘟起紅豔雙唇,勾引又濃幾分。
「無奈我有一半台灣血統。」蝴蝶在無極面頰上輕輕一吻後,再度拉下纏繞的手。
「妳既是阿月仔的心頭好,我怎能不顧朋友之義呢?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戲,這雙唇,還是留給阿月仔吧。」
「你呀,言不由衷。」失望地嗔一聲,無極拿起餅乾盒,放回抽屜,往床上一坐。
「人家也等了你十五年。」卸下勾引的態勢,無極垂著頭,看著自己的鞋,真摯地輕喃。
心,微微地揪緊,蝴蝶幾分感動地看著無極。無極對自己的心意,自小就明白,怎奈這邊亦是自小就失了心。
在無極身旁落坐,蝴蝶伸臂攬住無極的肩。
「如果我愛的是妳,該有多輕鬆。」
「那你為什麼不試著愛我!」
無極猛然抱住蝴蝶,將他壓倒床上,吻上他的唇。
想掙扎又放棄,蝴蝶閉上眼,任由無極親吻。
『也許……我也算欠了妳。』
※
比平日更加裝模作樣,公孫月攬著今晚的舞后大跳貼面,見到鬼梁,只微微點頭,依然故我。金八珍趕忙帶著舞小姐們招呼鬼梁及隨從入座,有客人見總督到場,收斂起輕浮的醉態,更有人不安地開始埋單離開。
大島默默坐於鬼梁身後,一臉虯髯更加看不清原來面貌,金八珍一臉笑意親熱招呼,卻只換來一頓白眼。
『臭小子!虧我當年還稱讚你有禮貌!』
已將大島認作是吞佛的金八珍,不滿地撇嘴,暗惱大島至今不願表態相認。
『滿臉捲鬍子,想騙誰啊!』
迎著金八珍一副『我看透你』的眼光,大島反倒露出一口白牙,摟過身旁舞女細腰,抱坐於腿,放肆地隨性撫摸。
「旱魃如果還活著,不知做何感想。」金八珍氣極,用台語低聲數落,忘了此類騷擾對舞小姐們實屬平常。
大島卻是面不改色,挑釁地甚至親吻起舞女香唇,氣得金八珍跳腳,回到鬼梁身旁落坐,來個眼不見為淨。
一向面無表情,看著公孫月在場中獨領風騷的鬼梁,今夜卻是左顧右盼,彷彿在找什麼人。一曲舞畢,公孫月放開舞后,蹬蹬蹬大步行來。
「晚安,總督大人好。」公孫月彎腰行禮,日語腔調顯得生硬。
說國語(日語),改日本姓氏,皇民化運動雷厲風行,改姓氏的島民尚不全面,但在正式場合,國語已經取代了台語。
總督府事件後,每當鬼梁來臨,公孫月從不迴避,反而大方招呼陪坐,指揮小姐們伺候。
鬼梁不答腔,只點了點頭,回頭看向大島。大島推開腿上舞女,清了清喉嚨。
「聽說蝴蝶洋行的老闆來台灣,且今晚便在笑蓬萊飲宴,卻不知人在何處?」
「這……您消息可真靈通。」著實未預期大島會問起蝴蝶,金八珍動搖。
「全世界最大的貿易商,航運鉅子,搭乘最新穎的商船停靠,總督府豈有不知?何況英日兩國的交情近來可稱不上友好。」大島冷冷地避開金八珍微帶懇求的眼光,轉向公孫月。
金八珍努力回想吞佛的口音,怎奈十三歲的少年尚變聲不完全,怎麼也無法和現在的大島重疊。
『算來,他今年應該是三十七歲了……唉……到底是不是呢?蝴蝶……這下怎麼辦?』
「聽說,這位大老闆跟公孫小姐還是青梅竹馬呢,想必今晚相聚甚歡。」
「不是人人都有心漂洋過海,與十五年未見的童年玩伴相聚。」雖是大島在問話,公孫月卻迎著鬼梁視線,平靜地回答。
「笑蓬萊勢力龐大,又與蝴蝶洋行大掌櫃、鹿鳴茶行交好,連總督府也要忌憚三分。如今商界大老闆來台,為了祖國的經濟發展,是該好好向他請益。也許有一天,日本的商船也有機會迎頭趕上。」大島不卑不亢,語帶挑釁。
「我這就去請他來拜見總督。」公孫月見毫無商量餘地,站起身來。
明白鬼梁今夜是衝著蝴蝶而來,公孫月幾分忐忑,出了舞廳,繞過迴廊,跨上樓梯。
「有看到蝴蝶嗎?」上了二樓,公孫月走進客廳,廳內只有君憐、無豔和羽仔。
「到處找不到人。」羽仔搖搖頭。
「無極已經去找了。怎麼了?」君憐略顯緊張地。
「沒事,也許在外頭。」公孫月故作輕鬆。
『莫非?』
站在樓梯口,心中莫名騷動,公孫月返身往自己房間急行。
※
往事點滴,隨著唇上觸感再度反芻。
從陽台第一次偷窺長髮飄揚的公孫月、將自己誤認為天使的公孫月、笑罵自己媳婦臉的公孫月、草地山林追逐嬉鬧的公孫月、不情不願卻仍然讓自己擁在懷裡伴舞的公孫月、偷偷在溪中為自己尋找素描簿的公孫月、在素描簿上寫上團圓的公孫月……
『佔據我所有美麗回憶的月啊……教我如何不愛妳……』
滿心滿腦的公孫月,情潮激盪下,蝴蝶忘了此刻磨蹭的身體、覆蓋的唇,不是他愛戀的公孫月,兩手蠢動地放上無極的腰,來不及抱擁,房門伊呀一聲,蝴蝶睜開眼,對上公孫月的視線。
視線膠著了一兩秒,誰也沒有動作,沒有表情。
『shit!』
蝴蝶暗自詛咒,罵自己,也罵這可笑的境況。
『這叫什麼?吃緊弄破碗?』
「哈!下次記得敲門。」
直到唇上的糾纏移開,蝴蝶又恢復戲謔,只是口氣帶著些許自嘲。
「阿月!」
無極回頭,這才發現公孫月,慌亂地從蝴蝶身上爬起。公孫月漠然轉身,任由房門大開,緩步離去。蝴蝶再度閉上眼,沒有錯過公孫月邁步剎那的踉蹌和頹靡的背影。
無極放開對蝴蝶的壓制,蝴蝶坐起身,深深呼吸,平緩差點失控的情緒。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接受我?她甚至沒有阻止。」
委屈與背叛的雙重壓力,無極的淚水啪答啪答在地板上彈響。
嘆口氣,蝴蝶溫柔地將無極擁進懷裡。
「我不想欺騙妳。在妳吻我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是阿月,妳希望我將妳當成她嗎?無極,我當妳是朋友,不,像家人一般的存在。我希望妳了解,這十五年來,我也一樣思念妳。」抬手拭去無極的眼淚,蝴蝶情真意切。
「只是不同於阿月?」離開蝴蝶的懷抱,無極傲然地坐直身,抬手在臉上胡亂抹去淚痕。
「是啊,不同於阿月。也許,這就叫一物剋一物。」
「那你為何不追?」
「我如果追上去,就真的對不起妳了。」
良心與私心的角力,背叛與成全的煎熬,在在折磨著無極。一句溫柔而誠實的言語,此刻卻是難以負荷的感動與救贖,無極差一點就要說出真相。
「我……」
「嗯?」
「你不擔心嗎?」想起可能引來的災禍,無極只好轉移話題。
「妳擔心我們?」蝴蝶有趣地盯著無極的臉,彷彿在測度什麼。
「我……」縱有一副好口才,此刻也無力施為,無極再度語塞。
「哈!也許不算壞事。」蝴蝶聳聳肩,不當回事。「我們出去吧。」
「你不找東西了?」
「我已經有答案了。」蝴蝶微微一笑。
蝴蝶善意地沒有說出,無極的動搖,間接解釋了他的疑問。
『阿月剛才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只是……為什麼?』
「答案?」無極緊張地,第一次感覺蝴蝶粗率的表象下,其實敏銳又狡黠。
「唉。」蝴蝶一聲長嘆,蹲下身面對無極。「別把時間和感情浪費在一個無能回應的人身上。」
「你不也一樣?」
「如果一切努力都白費,我就回英國。」
「這倒也不失為讓我死心的好方法。」
「無極,妳可曾細想過,妳對我的感情是愛?還是一種夢想?」
無極咬唇,默然不語。
「我不是妳童話故事中的王子,有比我更值得妳愛的人。」
「是啊,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笑蓬萊可不少。」無極微微一笑,眼波流轉盡是悲哀。
「妄自菲薄不適合驕傲的妳。知道嗎?當妳看著我的時候,有人卻看著妳。」
「什麼意思?別為你的拒絕找搪塞的理由。」抬起頭,無極惱怒地。
「好吧,也許是我多心,畢竟當時年紀小。不過,我一直以為當我回到台灣時,會看見妳的身旁有個他。」蝴蝶走至門旁。
「誰?」
「赦生。」蝴蝶頭也不回,出了門。
『赦生哥?關他什麼事!』
無極站起身,依然些許不悅。出了房回到隔壁自己房間,在鏡前稍事整理儀容,望著鏡中的自己,長長嘆了口氣。
「阿月,就算妳退讓,我也沒有贏面,這個計劃註定失敗。」
順手拿起化妝台上的口紅,對著鏡子塗抹,突然停下手,望著鏡面。
「赦生哥!」
丟下口紅,匆忙拉開抽屜,找出一串鑰匙,又再度奔出房。由通道底牆的安全門出了二樓陽台,沿安全梯下到後院,出了後門消失在黑暗中。
※
腦中轟轟作響,兩腿軟綿得彷彿走在雲上,公孫月無法釐清自己現下的心情。該是計劃中的場景,該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一旦冒然出現在眼前時,已背得滾瓜爛熟的調侃台詞,瞬間化為一團漿糊,黏住了嘴巴。該趁勢了斷的堅持,只夠強撐著讓表情不崩潰。
『蝴蝶……』
唯一清楚的是,腦中轟轟的聲響,是他的名字。
談無慾、慕少艾、泊寒波三人從暗道走出,在客廳等著公孫月。
「鬼梁說什麼?」一見公孫月晃進客廳,談無慾急問。
「蝴蝶。」公孫月氣弱游絲,渾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他要見蝴蝶?妳先別慌。他人呢?」談無慾驚愕之餘,完全沒注意到公孫月的不尋常並非因為鬼梁。
「到處找不到人。」羽仔搖頭。
「找我嗎?」蝴蝶神態輕鬆地走進客廳。
聽見蝴蝶的聲音,公孫月猛然一震,大力呼吸,強自鎮定,再次強撐精神面對蝴蝶。
「我到處找不到你,你去了哪裡?」羽仔疑心大起。
「我去阿月仔房間。」蝴蝶笑嘻嘻大方承認,還調皮地向公孫月眨眼。
「你去她房間幹嘛?」羽仔沒好氣地。
「無極呢?她剛才也去找你,你沒看見嗎?」君憐從旁插口。
「我好奇擁有男人靈魂的女人,房間是否也會充滿男人味。可惜被無極逮個正著。」反正已被公孫月撞見,蝴蝶乾脆實話實說。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總督要見你,此刻就在樓下。」慕少艾打斷爭執。
「哈,這叫什麼?什麼尊什麼貴的?全還給笑蟬老師了。這位同學。」蝴蝶嘻皮笑臉不把總督當回事,拍了拍羽仔的肩。
「降尊紆貴。」羽仔像拍灰塵似地拍下蝴蝶的手。
「鬼梁總督異常精明,你說話要小心點。」談無慾鄭重警告。
「你們緊張的樣子倒引起我的好奇了。」蝴蝶掃視眼前所有緊張的表情,冷哼一聲,跨步便往樓梯走,談無慾、公孫月立刻跟上。
「你們是關心還是監視?」蝴蝶笑著回頭。
「鬼梁既知你人在此,我是台灣分行的大掌櫃,不在場豈非啟人疑竇?」談無慾理所當然地。
「既是如此,你那緊皺的眉頭可否放鬆點,六醜要變七醜了。那妳又為何跟著?他總不會是來找月公子跳舞的吧?」蝴蝶嘲弄地看著公孫月。
「我……金姨派我應付他。」公孫月冷冷地,看也不看蝴蝶,加快腳步下樓。
「喂!等一下陪我跳一支舞。啊!我不介意當女人。」蝴蝶拔腳便追。
※
跟在蝴蝶身後,談無慾著實忐忑。
蝴蝶洋行不僅是國際知名企業,其航線更遍佈全球,是全球貿易仰賴的重要船隊,蝴蝶的國際地位與身價自是無比特殊。戰火越是延燒持久,戰力強弱的影響相對弱化,最終,經濟才是左右戰局成敗的關鍵。非絕對戰術必要,站在敵對立場的日本政府,也不敢貿然得罪或切斷各國倚重的船運補給,成為全球公敵。
衡量得失,談無慾並不擔心蝴蝶的安全,但確實沒料到鬼梁竟然在蝴蝶下船的當天,便迅速與蝴蝶見面,讓鬼梁與蓬萊幫的諸多恩怨,來不及告知蝴蝶。而鬼梁與公孫月的糾纏,更是不能公開的秘密,談無慾深恐蝴蝶在不知情下,說出他對公孫月的愛慕。
總督在場,舞客們心存顧慮紛紛離場,只這麼一會兒功夫,廳內只剩幾組富商與日本人,舞池空盪氣氛冷肅。蝴蝶君大步走向鬼梁天下的同時,大島向舞小姐們擺手示意,神色窘迫的小姐們這才鬆口氣,轉檯到別桌。
「大人好。有幸在此相見,實感榮幸。」談無慾率先行禮,有技巧地將鬼梁專程前來一事轉化為巧遇,既不搓破也給足面子。
「談掌櫃不用客氣。」鬼梁天下站起身,臉上是政治性的笑容。
「容我為大人介紹,這是敝行的董事長勞勃威爾斯先生。董事長,這位便是鬼梁總督。」
「你好。」蝴蝶禮貌地伸出手,十足洋派作風。
「你好。果真是青年才俊。」鬼梁也伸手與之相握,掃過蝴蝶面孔的眼神,幾分度量揣測。
「我們本想改日專程前往總督府拜見大人的,沒想到機緣巧合。」談無慾再度強調。
「這種場合,大家不必拘束,請坐。」鬼梁客氣地。
除日本企業外,蝴蝶洋行是唯一的外商,談無慾經常要出席各式工商會議,與鬼梁多次照面,雖算不上熟識,但與殖民政府的交情算得上良好。鬼梁事後查出公孫月與談無慾是叔姪關係,心胸狹窄的他,表面上不再刁難,但暗中監視,目標更擴及洋行。洋行對殖民政府而言宛如一根芒刺,欲拔之而後快,讓日本企業取而代之。鬼梁上任之後,不公平的稅賦,便是打擊行動之一,此舉也是洋行近年營運走下坡的主因。
公孫月忙著為眾人調酒,金八珍七上八下地坐於一旁,不時偷眼瞧一下公孫月和蝴蝶,深恐又出亂子。
「威爾斯先生此次航行,一切還順利嗎?」
表面的問候,其實潛藏深意。歐洲烽煙四起,倫敦連月遭空襲轟炸之下,蝴蝶竟然冒險親自出海,可見台灣在其心中的重要性。鬼梁無非是想知道這個重要性是出於何種因緣,是出於人?還是單純的出生地?
「他說什麼?」蝴蝶故意假裝聽不懂日語,低聲用台語問談無慾,雖然他的日語說得不靈光,但聽力還不算太差。
「還算平靜。」談無慾不慍不火,代為回答。
『當總督了不起嗎?你有翻譯,我也有秘書。』
蝴蝶暗自偷笑樂得輕鬆,端起酒杯,還不忘對公孫月露出莫測高深的微笑。公孫月冷著臉,視而不見。
「如此亂世,蝴蝶洋行依然能維持正常航運,業務不受影響,不愧是航運鉅子。」鬼梁似笑非笑地看著談無慾。
「哪裡。在戰火肆虐之下,沒有任何企業能不受波及,我們的亞洲航線關閉了不少。」談無慾也似笑非笑地回看鬼梁。
「是啊!我聽說橫濱也關了。」
「我們誠心希望能夠儘快復航,畢竟這條線的營運一直都很順利。」談無慾小心措詞,不提日本政府對英國商船的刁難與眼紅。
「保護主義下的措施罷了。這年頭間諜橫行,小心為上。」
「祖國軍力強大,物產富饒,物資充裕,不必仰賴進口,是值得我們驕傲的事。」
針鋒相對,一來一往,彼此試探打起太極,蝴蝶無聊地打起呵欠。
「聽說這裡是威爾斯先生的出生地,曾在台灣住了十幾年,如此重視台灣分行,想來必是人親土親。」鬼梁轉移話題,刻意語帶保留。
聽到自己的名字,蝴蝶坐正了身子。
「他母親本是這裡……」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說。」
蝴蝶突然放下酒杯,面向鬼梁和大島,插嘴打斷談無慾的發言,一口道地台語,讓鬼梁大為訝異。
公孫月緊張得臉色發白,金八珍面色潮紅血壓升高,談無慾強自鎮定。
鬼梁用眼神向大島示意,大島坐到他身旁的位置,開始為鬼梁翻譯。
「我媽媽是台灣人。」蝴蝶從容地。
「呵,沒想到威爾斯先生離台多年,台語仍然如此流利。」大島也用台語對話,雖然順溜,口音卻帶著日本人特有的軟腔和模糊咬字。
「你也不差。」蝴蝶露齒一笑。
「聽說你與公孫小姐是青梅竹馬。」大島刻意看一眼公孫月。
公孫月表情冷漠,看不出情緒,但看向鬼梁的眼光不自覺地閃過警戒。
「刻意問起她是何緣由呢?兒時玩伴不只她一個啊。」蝴蝶不答反問。
「當然是因為……她太引人注目。據說你們特別要好。」大島意有所指。
「這點我不否認。不過我倒是好奇,是引起你的注目?還是大人注目呢?」蝴蝶緊盯著大島,不放過絲毫瞬變的表情。
「這麼美的女人,足以引起任何男人的注目。」大島微微一笑,答得漂亮,但迅速往鬼梁一轉的眼瞳,蝴蝶沒有錯過。
「哈!」蝴蝶輕笑一聲,落落大方地看向公孫月。「這……怎麼說呢……的確是美得令人驚豔。」
「公孫小姐是這裡出了名的……怎麼說呢?」大島露出曖昧不明的笑容。
「既然你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何妨心照不宣。」蝴蝶也有樣學樣。
「哈!先生此番冒險渡海來台,想必思鄉念友大過拓展業務吧?」
「不盡然。」
「哦?如何說?」這倒令大島好奇了,連金八珍、談無慾、公孫月三人都露出訝異表情。
「我們就開門見山吧。」蝴蝶看向鬼梁。「對蝴蝶洋行的稅率,是否已無商量的餘地?」
聽得蝴蝶竟然當面提起重要議題,談無慾額冒冷汗,只感胃酸上湧。
大島與鬼梁低聲交談一會,談話重新啟動。
「這是財政單位的事。怎麼,你覺得這個稅率不合理嗎?」大島溫和回應。
「貨源不足,通路緊縮,物價高騰,銷售下滑,各國分行的業績每況愈下,已出現虧損。且情勢緊張,海路不安全,展望未來只會越來越悲觀,若再加上沉重稅賦,無疑是雪上加霜,到最後只有關閉一途。不瞞你說,這趟次很可能是最後一次。」
「以貴行雄厚的資本,如果過不了這個難關,也枉稱世界屬一屬二的大企業。除了日本企業之外,貴行是唯一獲得政府許可經營的外商,擁有特權就該付出相當稅金,這很合理。」
「在商言商,賠本生意沒人做,我們要求比照日本企業,享有相同的稅賦。」
「跟貴公司的造船和航運事業相比,洋行進出口貿易的利潤根本微不足道。有情報顯示,除了商船,你們公司也參與若干國家的軍艦建造不是嗎?」
『蝴蝶,你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嘻笑怒罵的男孩了。十五年的空白……原來,我從不曾真正認識你。』
公孫月聽得蝴蝶圓滑又得體的談判技巧,強硬的表情既成熟又陌生,一股酸楚湧上,強裝的冷漠不由得鬆動。
「那麼就是沒有轉圜的餘地囉?不打緊,此乃意料中事,這邊也有因應之策。」蝴蝶再次露出笑容。
「是嗎?卻不知威爾斯先生打算採取什麼行動?」
「倫敦總公司決定觀閉所有亞洲據點,包括台灣分行。」蝴蝶轉向談無慾,說出驚人之語。「我要抽走在亞洲的所有投資,以彌補總公司的虧損。」
※
昔日的貨運行,如今大門深鎖,窗戶緊閉,門扉斑剝歪斜,鎖頭銹蝕,水泥門檻已覆上一層青苔,門燈的燈罩脫落,燈泡也不見蹤影。門縫無燈光透出,門外亦是昏暗一片,在左右隔鄰門燈光線的夾擊下,凹陷的陰影,猶如見不得光的痲瘋患者。
『沒回來嗎?』
無極站在門前憑弔一會,嘆口氣,繞到後門。後門比大門更加殘破,鎖頭鐵栓全不見,只剩一線鐵絲,卻不見勾搭的鐵釘。饒是如此,門卻不因未鎖而大開,長年受潮的木門因膨脹變形而卡住,難以推開。
「釘子又掉了,明天得叫秋君來補上。」無極嘟噥著,明知於事無補。
稍抬起門板,再往前一推,無極有技巧地推開變形的門板,彷彿經常如此。開了後門便是廚房,這個時代最常見的室內隔局。就著月色,清晰可見門旁擺有一張四方矮餐桌,長板凳倒立於桌上,倒放的椅背上擺著一座三管燭台、火柴和抹布。無極點燃三根蠟燭,關上後門。室內彌漫著濃濃潮氣與霉味,桌面地板一層厚厚塵埃。
拿著燭台出了廚房,走進大廳,無極沒看見地板塵沙上一行清楚的膠底鞋印。
原來充當辦公室的客廳幾無傢俱,只剩一套大辦公桌椅、神桌和一把用布蓋住的高背椅。九禍的算盤、筆盒完好地擺在桌上,彷彿她隨時會在那裡撥算盤計算業績。
拿起燭台,先巡視一遍九禍和旱魃的房間,室內已無任何傢俱物品,只餘堆積了十年的冷寂與哀愁。
回到廚房,扭開水龍頭,濃黃腥臭的水和著空氣噴出。從角落裡拿出水桶,待水轉清,這才盛滿水,走進客廳,擦拭起桌椅。
「這灰塵……又過了一年……」無極邊擦拭邊自言自語。
走近神桌,神桌上一座日式神主牌木箱。一左一右打開雕刻精細的小木門,裡邊並排放著兩面神主牌,一面寫著九禍,另一面寫著閻旱魃、閻峨眉。
「眉姨,妳終於住進了閻家……」無極合掌祝禱,鼻頭一酸,淚水衝進眼眶。
「明天就是你們的祭日,眉姨、旱魃叔、九禍嬸嬸、缺伯伯、笑禪老師、藺叔叔,還有練爺爺……」唸著死亡故人之名,淚水奪眶而出。
「十年了……每年的這一天,我們都會上山祭拜憑弔,之後媽媽便會一個人來這裡。她不讓我們跟著,一個人坐在這張高背椅上,對著神主牌哭。我總是先一步來打掃,把這裡擦拭乾淨,免得塵埃跑進媽媽的眼睛。」
換過水,提著水桶,走到唯一上鎖關閉的門前。無極拿出鑰匙,開鎖進門,走進赦生的房間。
唯一還保持當年模樣的房間,彷彿主人從來不曾離開過。
淡淡的霉味中混合了樟腦丸的氣味,單人木床仍在,床板上薄薄一層灰。桌椅依然完好,桌上一鉛盒內整齊擺著主人製作各式童玩的工具,和未完成的作品,衣櫥內甚至還有幾件當年不及帶走的衣物。牆角一個大木箱,木箱內放著裝有被枕的大布套。
「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裡?為什麼不跟我們聯絡?可知道大家都很掛念你嗎?」
「你看,這間房還維持原來的樣子,等著你回來。」
「明日得把窗戶打開通風,地板也得掃一掃。」
擦拭完,拿起盒子坐在床上,無極把玩轉動著赦生未完成的竹蜻蜓。兒時的記憶像蜻蜓的翅膀,轉進了腦海,淚水緩緩流下,無極躺臥床上蜷縮起身子。
「那電話,是你嗎?」
「如果是,為什麼你回來了,卻不給我們消息?」
「蝴蝶也回來了……」
想起蝴蝶,無極面對一室冷寂昏暗,再不壓抑,低聲飲泣。
「他的心裡依然只有阿月……」
身心俱疲,呢喃漸漸轉為夢囈,無極沉入夢中。
大廳的書桌下爬出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走進房。燭淚流淌,在燭台邊上凝成厚厚淚瀑,燭火已弱,將赦生那張飽經風霜的面容,照映得更加滄桑瘦削。
「果然被妳聽出來。我是該歡喜還是該悲哀?」
「對不起。我也希望早日與妳們相聚。」
仔仔細細端詳眼前猶帶淚痕的睡容,赦生情難自己。
「妳是如此美麗……」
「蝴蝶……」
夢囈中,蜷縮的身子畏寒地縮了縮,赦生長嘆一聲,站起了身。
「妳的心,我的心,原來一切都沒改變。」
輕手輕腳地打開木箱,解開布套封口,拿出被枕,走近床旁,將棉被蓋住如嬰兒般無防備的身子。怕驚醒熟睡的無極,小心翼翼地將手伸進她的頸後,如絲綢般滑順的髮絲從指縫穿流而過,麻麻癢癢,在手掌上留下一抹餘香。溫柔地將枕頭塞入無極頭下,壓不下渴望,再一次讓髮絲從指間搔癢而過。
「離開時我就已經決定放棄,十年了,我以為不在意了,但回到這裡,仍是忍不住暗中探視妳。」
「妳從來不知道,我一直都看著妳的背影。」
燭火漸弱,蠟炬即將成灰,得到溫暖的身子翻成了正躺。修長的指,輕劃過那兩片豔紅。火滅的剎那,蠢動的唇,顫抖地吻上微張的豔紅。
「多麼希望妳的淚,是因我而流。」
※
冬陽虛軟無力如病貓癱在草地上,濃霧受氣流推擠成團,像起了毛毬的毯子,翻滾著在草尖結霜,纏黏地在窗玻璃上成露,配合冷空氣的助威,向陽光宣戰抗拒侵略。這場廝殺,猶如困獸之鬥,當病貓反撲躍起變身雄獅,陽光如獅爪撕裂礙眼的霧,拭乾了露,透進玻璃,驅散了室內冷凝的氣氛。
拋下驚人之語後,蝴蝶就拒絕回應談無慾幾近咆哮的質問,回洋行倒頭便睡。今晨回萍山的路上,彷如病貓癱在位置上,以呵欠回答談無慾的連串道德勸說。
抵達睽違十五年的家,蝴蝶先衝到母親墳前獻花憑弔,還不及細細回憶過往種種,又被拖進客廳,接受更多人的疲勞轟炸。
「北中南三家分店,那是數百個家庭的生計啊!在這種世局,你叫他們何以為生。」談無慾再次重申反對關閉的主要理由。
「雖然營運走下坡,但也還不到虧損的程度,你為何堅持要關閉呢?關了航線,我的茶葉出口,還有少艾的藥品配方進口怎麼辦?」泊寒波也加入勸說。
「茲事體大,蝴蝶,你不能一意孤行,毀了爵士一生的辛勞啊。」金八珍動之以情。
「這裡一點都沒變,好香……」
輪番攻擊,蝴蝶只當作耳邊風,羨慕地望著不時傳出嘻笑聲和蒸粿香味的廚房。
「滄爺仍然硬朗。」
再轉向後院的草皮,滄伯從萍山挑著一副空扁擔,走過草地,進了攬月山莊。
「快準備好了。」滄伯步伐不停,直接往廚房而去。
「蝴蝶!這裡是你的故鄉!你是打算以後都不回來了嗎?」蝴蝶漫不經心的態度,讓談無慾一夜無眠的火氣隱忍不住,大聲咆哮。
「我是企業家,不是慈善家。」蝴蝶邊揉太陽穴,邊翻白眼。
「就為了兒女私情?你不配稱為企業家!」
「夠了!別忘了我背後還有董事會!」蝴蝶不耐煩地站起身。
「戰爭將會擴大戰線至整個太平洋,半個地球都捲入戰爭。戰爭拖越久,對日本這種缺乏資源的島國就越不利。戰線越擴大,補給線就越長,為取得龐大的戰爭資源,日本就必須分散兵力就近侵略東南亞諸國,如此窮兵牘武,不出幾年,便會拖垮經濟,日本非敗不可。事實上日本財政已經捉襟見肘,民不聊生。但在那之前,財力、物力、人力,日本會把台灣搾乾。如今全球生產力下降,經濟衰退,不久的將來連物資取得也會變得很困難。就算航線安全,也不見得有足夠的載運量。這趟船,若不是經過香港,台灣的貨量根本不敷成本。而且一半以上的貨物是糧食,這代表什麼意義,你會不知道嗎?我問你,連填飽肚子都成問題了,誰還買不需要的東西?趁現在還沒有出現虧損前關閉,保留戰後東山再起的實力。有實力、財力,才有能力做慈善。」蝴蝶一口氣說完。
「這只是你的藉口!未來會面對什麼狀況,我很清楚,但關閉不是唯一的解決辦法,縮編、精簡、甚至改變銷售品目,進口來源,方法多得是。這十幾年,我們也累積了大量的資本,相信足可渡過這場戰事。」談無慾據理力爭。
「哈,你以為日本不會搞個強制徵收嗎?銀行不會倒嗎?台灣不會遭空襲,一夕之間化為廢墟嗎?」
「你!」說到最擔憂處,談無慾無言以對。
「不過,在關閉之前,如果找得到買家,我會出售。」
「出售?你要賣掉洋行?」談無慾更震驚了。
「至少可以留下一部分員工。我想,這樣你會比較心安。」
大眼瞪小眼,談無慾依舊不表贊同。
「好了,我今天上山是來祭拜的,不要再提公事。」見談無慾不回應,蝴蝶轉身就走,往廚房行去。
「六醜,我倒覺得這是最好的脫困之計。我們都小看了蝴蝶。」一直冷眼旁觀的慕少艾吐口煙圈,平心靜氣地。
「如何說?」談無慾沮喪地坐下,一臉疲憊。
「他點出了我們一直不願意面對的真相。這個尚且不提,經過昨晚,我猜他可能已經意識到阿月的事跟鬼梁有關。我問你,關於此事,我們最大的困境是什麼?」慕少艾倒出煙草。
「你是指走不掉?」
「正是。走不掉的原因是因為你沒有權力關閉洋行,你不關洋行的最大原因則是顧念員工生計,和避免引起鬼梁的猜疑,換句話說,你太心軟。那麼,如果做這個決定的人是蝴蝶呢?」
「對呀!蝴蝶才是真正的老闆,他佔了分行七成的股份,鬼梁沒有理由懷疑他會因為阿月而關閉洋行。」泊寒波恍然大悟。
「只要關閉洋行,他便可以帶阿月上船離開。」慕少艾繼續說明。
「問題是,阿月不可能跟他走啊,留下的人怎麼辦?任鬼梁宰割?」談無慾直指要害。
「你還不明白嗎?他關洋行的最大目的,就是要金八珍關了笑蓬萊。」
「什麼?」金八珍驚訝得再也坐不住,站起了身。
「妳先聽他說完再緊張不遲。」泊寒波又把她按回座位。
「當著鬼梁的面,他理直氣壯說是總公司的決定,還要抽回他所有投資,不就暗示也包括笑蓬萊嗎?而且也擺明此決定跟你和阿月都沒有關係,純粹是商業考量。他是笑蓬萊背後最大的金主,他要關笑蓬萊,鬼梁豈能干涉?如果洋行和笑蓬萊都關閉,鬼梁就不會疑心是因為阿月才做如此大的犧牲。畢竟放棄了就無法再取得營業許可,蝴蝶佈局的基礎,在於預測日本必敗,而鬼梁壓根兒不曾想過日本會有戰敗的一天。最後誰贏誰勝,我相信我們都希望日本戰敗不是嗎?既然如此,你更應該支持蝴蝶的決定。」
「我當然希望日本戰敗,我們不就是為了這個目標努力至今嗎?但是……」談無慾仍有疑慮。
「你是關心則亂。」慕少艾打斷談無慾,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為了阿月,蝴蝶不惜放棄台灣的一切。遣散員工看似無情,但蝴蝶不是暗示會東山再起嗎?我們都顧慮太多,被人情綁死,一想到數百個家庭將無以為生,就什麼也做不了。拿得起放得下,為所當為,他是真正的企業家,我們都不如他。」
「我懂了!這樣笑蓬萊就有正當理由解散。」泊寒波頻頻點頭。
「是該面對問題了,我們該把金八珍她們先送走,別再讓她們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她們走了,我們才無後顧之憂。」
「你們不走,我也不走!」金八珍冷冷地打斷談話。
看一眼金八珍,慕少艾嘆口氣,意識到這個計劃執行的困難度,不禁同情起蝴蝶。
※
「好香!」
蝴蝶一跨入廚房,便見偌大的餐桌上擺滿了剛煮食好的三牲,竹篩上擺著各式糕點,忍不住便要偷一個剛蒸好的紅龜粿,但手還沒有搆到,已被西風拍下。
「滄爺說要拜過了才能吃。」西風叉著腰,一副管家婆的氣勢。
「我信耶穌的,不拜拜。」蝴蝶反駁。
「信耶穌的不拜嗎?」西風轉頭問像背後靈般守在背後的燕歸人,好像他一定知道,才剛回頭,蝴蝶已經得逞。
「是啊!」燕歸人忍住笑。
「你怎麼知道?」西風狐疑地皺眉。
「因為我也是信耶穌的。」燕歸人對著蝴蝶指了指西風。「你拿的那個是她做的」
「哇!換一個。」蝴蝶拿到嘴邊又放下,手在竹篩上游移。
「君憐,哪一個是妳做的?」
蝴蝶不經意的問著,引來滄伯一陣大笑,滿意地直點頭。
「是誰做的有差嗎?」正在鍋前忙碌的君憐也開心地笑出聲。
「這個。」無豔笑如春花,拿了一個給蝴蝶。「好記性,還記得君憐最擅廚藝。還以為你會想吃阿月做的呢。」
「我也記得阿月仔最不會做家事。」
蝴蝶笑著調侃,眼睛有意無意瞄向在整理蔬果的公孫月,但她似乎不想理睬。再看向角落裡修剪花束的無極,無極一反常態不再熱絡,不知在想什麼。
蝴蝶的嘲弄達不到效果,反倒另一邊起了爭執。
「我做的就不能吃嗎?同樣的皮,同樣的餡。你給我吃下去!」
西風不滿,拿起被蝴蝶放棄的紅龜粿,硬要塞進燕歸人的嘴巴。燕歸人無奈,只好張嘴,西風的手指觸及到燕歸人嘴唇,不小心被含進口中。指尖彷如被電流觸擊,西風臉色發燥,突然抽手,未及咬進的一半紅粿,從燕歸人的嘴巴掉落下來。
「差點被噎死!」燕歸人滿嘴紅粿,咕噥著纏夾不清,揀起掉落的另一半,拿在手中。
「掉在……地上了,就……別吃了。」西風突然犯口吃,紅臉與紅粿有得比。
「這是妳做的,不能浪費。」燕歸人吞下口中紅粿,再將手中的另一半放進口中。
不知想到了什麼,西風一轉身奔出了廚房。
無豔見西風害羞,掩嘴偷笑,燕歸人卻是望著西風背影,莫名其妙。
『看來他和羽仔半斤八兩,就是少根筋。』
無豔暗自感嘆,唇角卻是微微上揚。
「喂!妳們兩個今天是吃錯藥了嗎?」蝴蝶不滿地抗議,依然不被理睬。
※
一行人帶著香燭祭品,下到後方山谷,秋君與羽仔手持鐮刀,正在割除大石前最後一片荒草。
「好了。」秋君滿頭大汗,將割下的草交給羽仔。
「辛苦了。」滄伯放下扁擔,女孩們開始忙著將祭品一一拿出擺好。
「華姬是誰啊?」蝴蝶指著石上一個陌生的名字。
「我媽媽。」無極輕聲回答。
「喔。」蝴蝶摸摸鼻子,不敢問原因。
金八珍哀傷地簡短說明華姬之所以留名的抗日事蹟。
「他們都葬在這裡嗎?沒看到墳。」蝴蝶左顧右盼,好奇心十足。
「只有孤獨缺的骨灰葬在這裡。在石後。」慕少艾指著大石背後,蝴蝶好奇地繞到大石後,地面卻是平整無坡。
「笑禪由他家人收埋,藺無雙、九禍、旱魃三人……」金八珍用手帕掩住臉,說不出話來。
「找不到他們三人的遺體。無雙的家人為他立了衣冠塚,九禍、旱魃的衣冠塚,還有你眉姨的骨灰埋在基隆。」慕少艾接口說明。
「基隆?為什麼?練爺爺呢?沒有阿龍的名字。」蝴蝶再問。
「閻家在基隆有棟小屋,依山面海,視野開闊優美,旱魃和妳眉姨曾經在那裡住過一段時間,那是他們最幸福的日子。所以大家商量過後決定將他們合葬在那裡,希望他們能得到永恆的安寧。練老伯還有阿龍葬在練家祖墳,畢竟是父子。阿龍造成這場悲劇,我們不希望他死後還糾纏他們。」慕少艾難掩心傷地說完這段過往。
「那又為什麼在這裡?」蝴蝶指著大石。
「紀念不在於地點、形式,有心最重要。而萍山與所有人都有牽繫,故而選擇此地立碑紀念。也唯有如此,才能安慰我們,相信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相聚,彼此照應。」
獻花、祭果、三牲禮,敬香、焚紙、酒過三巡,眾人哀戚沉默地結束年度大事,陽光被烏雲所遮,似乎也即將掉淚。
「談叔,赦生哥回來了。」
一片靜默中,無極說出了昨晚夜宿貨運行的原因和醒來後的發現。
「確定嗎?」一直隱忍的金八珍,聽得赦生消息,忍不住哽咽。
「絕對錯不了!除了我們,有誰還會去貨運行?」
「這孩子……怎地不來見我?」金八珍哭出聲來。「也不知過得好不好?如今是何模樣?」
「先下山回城裡吧,快下雨了。」泊寒波摟住金八珍。
『赦生哪裡得來的情報?莫非……』
談無慾、慕少艾思路一致地想到同一個問題。
※
電影院最後一場電影開始放映後的三十分鐘,一人悄悄進入,適應了黑暗之後,選定位置,無聲息地入座。
晚場電影,觀眾稀少,空位大約有八成,那人卻選了個前面有人就坐的位置。
突然,那人傾身向前,低聲咕噥:「日出西方。」
「嫦娥棄月。」前座的人立刻低聲應答,並表明身份。「漆身為厲。」
「圖窮匕現。」那人也表明身份。
前座的人大吃一驚,忍不住欲回頭。
「別回頭,聶政。現在還不是時候。」那人低聲警告。「說吧。」
「是。專諸住進泊家,與預定不同,但不影響大局。」
「曹沬就位了嗎?」
「已經就位。」
「很好。把這個交給他,叫他依內容行事。」那人拿出一封信,放在聶政肩頭。
「專諸呢?沒任務嗎?」聶政拿下信封問道。
隔了許久未聽見回答,聶政忍不住回頭,那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身影。
『來無影去無蹤,荊軻果真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