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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六章 天涯去不歸(二) ...

  •   阿龍不見了。
      我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恐懼。義父與峨眉心急如焚,不僅報了警,還動員所有力量尋找,幾個月來一無所獲。各種傳言繪聲繪影,甚至傳言他被仇家所殺,屍體被丟入海中云云。
      唯一得到的線索便是阿龍的手下說,阿龍失蹤前說過要去查一件事情。

      『難道阿龍對兇手是誰已有線索?』
      阿龍對於被暗殺一事一直懷恨在心,誓言找出兇手,甚至還派人跟蹤談無慾。
      因應阿龍的失蹤,和推測可能的去處,蓬萊幫還開了會,只是沒有結論。阿龍的不可捉摸,誰也無法推論。唯一的共識便是除非找到屍體,否則不能掉以輕心。
      「就怕他是故意隱藏,便於查出你們的關係。」
      談無慾說出口的話,也是眾人心中所想。

      『如果真是被殺……也好。』
      我無法掩飾內心這近乎無情的想法,因為我深深了解,這是讓峨眉幸福的唯一方法,而她的幸福是我畢生心願。
      但阿龍隨時會出現的恐懼,至今揮之不去,峨眉也是如此,與旱魃反而更不敢暗中來往。

      想著這些煩人事情,還要應付眼前這些可惱日本人,在心中罵過他祖宗八代,再笑臉相迎,執壺賣酒。
      今晚的客人可得罪不起,不僅有兩位高階軍官,尚有幾位官員,笑蓬萊因此被包下,不准有其他客人進出。
      美酒最是能麻醉男人神志,而女人是男人墮落的催化劑。要鬆懈軍官的意志不容易,但要貪杯好色的文官說出醉話,卻比想像中容易,尤其這文官是掌管金錢的老頭子時。

      「回去告訴他,他送來的追加預算太高了。」大官摟著藝旦,口齒不清地。
      兩位軍官面有難色,但不吭一聲。
      「不能選容易點的地方嗎?一意孤行,浪費錢。」
      「請別在這裡談論公事。」一位軍官露出警戒的神色,看了看我們。

      明哲保身的道理我深刻理解,我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要離場。
      「妳們去準備下一段歌舞,我去叫廚房添些酒菜來。請稍候,我們去去就來。」我暗示藝旦們離開,自己也出了房。
      走進隔壁房,我知道我偷聽的耳朵,正好成為隔牆的畫。
      我聽到壓低的爭執,事關一項工程,雖然雙方都沒有說出工程內容與確切地點,但仍可隱約猜出爭執與工程興建的地點有關。
      正慶幸終於探得重要情報,突然,一個名字如雷劈竄入耳中,震得我站立不住。
      鬼梁天下!

      ※

      1930年端午。
      吞佛邊走邊仔細檢查,沿著先前幾次做下的記號,一路鑽行。未攜帶工具割草劈路,以免被發現痕跡,因而行路更為艱困,臉上、手上已被草葉割得傷痕累累。兩年來,這是他第五次探路,前幾次皆成功穿越芒草灌木進入山區,第一、二次找錯方向,第三次因受傷,四次因氣候變化,均不得不折返而功虧一簣。

      雖有攜帶火種,吞佛卻不生火,在狹小洞窟中過了一夜,天未亮,便往左方尚未探過的崇山前進。
      成功攀上稜線,已過中午,前方山勢峭拔秀麗,稜線高低起伏,落差頗大。往山谷看去,下方除了蓊鬱山林外,並無人為破壞的痕跡,吞佛只好沿稜線前進搜索。
      「若闢有步道,步行至此,不消一日。」
      吞佛回頭眺望來路,確認自己所處的位置,遙遠的彼端,瑞芳山城就鋪展在第一座山頭之後。
      約莫爬了一個小時,一縷輕煙從前方山谷冉冉上升。
      「找到了!」

      拿出望遠鏡,山谷下確有一處人為破壞過的空地,建有不少棟類似碉堡的建築,輕煙從其中一棟冒出,甚至有一條泥路環山而建,蜿蜒消失於山林間。
      「原來有路,這就難怪宵沒有再看見有人出入,想必是人員到此之後才開始闢建的。不論通向哪裡,路的出口肯定防範嚴密。」
      吞佛辛苦地下了稜線往山谷前進,至無需望遠鏡也可清楚窺視的距離後,爬上樹仔細觀察。一個人為炸開挖掘的洞窟前,站有兩名衛兵,基地四周有士兵荷槍守衛,警備森嚴。

      『什麼樣的軍事基地需要挖山掘洞?』
      『這個部隊有多少人?』
      『賈命公又扮演什麼角色?』

      吞佛正思考疑惑中,一輛軍用吉普車駛進軍營,在中央空地停下,後座上一高鼻深目的軍官還未下車,在場軍人紛紛就地向他行軍禮。一名年輕軍人敬禮後,恭敬地拉開車門。

      『他應該是這基地的最高指揮官。』
      吞佛拿出望遠鏡,記憶那位軍官的長相。

      『要如何才能進入一窺究竟?』
      幾分受挫地下山,吞佛清楚如此嚴密的守備,光憑一己之力是無法撼動分毫的。

      ※

      1930年端午後,上海車站。
      熙來攘往擁擠不堪的車站大廳內,一位年約二十,高壯英挺,軍人模樣的年輕人,提著皮箱小跑步地衝進月台,上了車。
      『總是這麼多人。總算趕上了。』
      火車轟隆一聲,開始了旅程。年輕人噓了口氣,將皮箱高舉過頭,擠進被人群淹沒的狹窄通道,往臥鋪車廂前進。
      找到了自己的車廂,發現另一張床上坐著一位大漢,年輕人有禮貌地點頭微笑,大漢只看了他一眼,便將眼光調向窗外。年輕人聳聳肩,在自己的床位上躺下,閉上了眼。

      再度睜開眼,望向對側,見大漢沉思後在紙上書寫幾個字,而後又再度陷入沉思,如此反覆,表情似怒似悲,不禁起了好奇。
      年輕人坐起身,從皮箱內拿出兩個圓硬餅。

      「我要去廣州,你也是要到廣州?」年輕人刻意攀談。
      大漢還是只瞄了他一眼,並不回應,只是摺起手上的紙張,收進口袋。
      「抱歉,我無意打擾,只是同路也算緣份。吃一個吧,包橘子餡的,硬硬的,越嚼越香。」年輕人將一個餅放在他身邊後,自顧自地吃起自己那一個。

      大漢拿起那餅,若有所思,而後冷笑一聲,自言自語。
      「橘子?他曾幫忙採橘嗎?哼。」

      『嗯?河洛話,可是腔調、尾音又不像……哪裡人?』
      耳尖的年輕人聽得大漢口音,更好奇了。

      「你講的是河洛話嗎?」
      大漢利眼一張,將手中圓餅丟回給年輕人,背向他躺下,用肢體動作明白表示被打擾的憤怒。

      『怪人!』年輕人再度聳肩,揀起餅,不再搭理他。

      火車放慢速度,緩緩駛進廣州車站,年輕人收拾皮箱,瞄一眼正走出車廂的大漢背影,這才發現他連行李也沒有。
      『連行李也無,果真是怪得可以。』
      提起皮箱正欲走出車廂,不經意望一眼大漢睡過的床,一張紙的邊角從毛毯下露出。
      『會是昨日書寫的那張嗎?』
      止不住好奇,年輕人將紙張抽出,發現上面寫了幾個不連貫的句子和數字。
      1918休學、1919生,12歲?男孩?1923來台……
      「談無慾!」年輕人驚訝地叫出最後三個字。

      年輕人衝下車卻已不見大漢蹤影,再度望向手上紙張。
      『談無慾……難道是談叔?來台……台!台灣?怪不得那口音......』

      年輕人匆忙往車站外而去。正是就讀黃埔軍校,收假回廣州的燕歸人。
      『難怪在上海再也找不到你,真是你嗎?談叔,阿月,你們都好嗎?台灣……好遙遠……希望我們有重逢的一天。也許可以請爸爸透過情報局查出你的下落。』

      一年後,這張紙讓情報局查出了談無慾下落,談無慾再度與情報局接上線。
      1940年,談無慾成了燕歸人自願成為專諸,冒險渡台的原因。

      ※

      『從哪裡來,便往哪裡找。』
      狂龍到了南京。
      找到練峨眉曾住過的宅院,但事隔多年,當年住過的學生早已畢業離開,於是狂龍前往南京大學打聽,最後找到練峨眉留在學校當助教的同學。經由他的口述,當年練峨眉懷了孩子,談無慾休學回上海工作,以便養家活口的善意謊言,傳進狂龍耳中。

      『果然是你!』
      終於證實自己的推測,狂龍反而更趨冷靜。為了查出孩子的下落,他在南京住了一段時間,成功追求在醫院上班的護士。透過她的調查,找到練峨眉的病歷,得知她生產的正確時間和嬰兒性別,但當時男嬰尚未取名。從住院資料欄他看到了另一個姓名,幫練峨眉辦理住院手續的宮紫玄。

      他到了杭州,綁架了宮紫玄。
      「我阿姐與談無慾的孩子在哪裡?」
      推測得到印證,狂龍已深信不疑,直接逼問。最了解所有過程的宮紫玄一聽便知道狂龍弄錯了方向,順水推舟,她承認孩子的父親為談無慾,並說孩子已經死於水災,但無法取信聰明且多疑的狂龍。
      他重複逼問,殘忍折磨宮紫玄,直到她奄奄一息,昏迷前說出台灣兩字。

      「起來!快說!孩子叫什麼名字?在台灣哪裡?」

      數日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她沒有再次睜開眼的勇氣,旱魃與宵的名字,隨著她沉入冰冷的西湖底。
      直到漩渦回復平靜,狂龍狠狠再丟一個石塊攪亂湖水,暗夜中的笑聲,淒厲如鬼號。

      盛夏。
      再一次踏上故土,原是熟悉的景物,在烈陽下發暈扭曲,往後倒退,猶如被誤解的真相。
      『孩子……我一定會查出來。』
      『三個人……我一個也不放過!』
      『他們都知道嗎?只有我被矇在鼓裡?如果你們聯合起來騙我……』
      想到這裡,被背叛的感覺竄起,狂龍怒火中燒。
      牽怒無需理由,狂龍只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

      『還有那股神秘的勢力,我一定要查出來。我必須更有力量……也許可以利用他…….』
      『我需要一把槍。哈!我正好知道哪裡有。』

      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出水荷花零落點綴夏日風情,油綠稻禾迫不及待抽出嫩穗,透窗襲來的南風,在耳邊細訴:台北站到了。

      ※

      肆虐的酷暑,先一步失去威力,秋天的氣息悄悄拂上梢頭。端坐在樹上等待,直到兩個農夫裝扮的人經過,確認是號崑崙與滄伯無誤,這才下了樹。
      『回自己家也要偷偷摸摸,哈!這就是人生嗎?有趣!』
      拿出鑰匙開門進屋,屋內悄無人跡。
      『阿姐不在……』
      走進滄伯井然有序的房間,四周望了望,直接走到書桌,從口袋拿出工具毫不費力地開了鎖。
      『為什麼這些人都把東西藏在一眼就看穿的地方?倒也省事。』
      將滄伯的槍藏進後腰,重新上鎖,出了房。

      經過練峨眉的房門,狂龍停腳,猶豫了一會,打了開。
      陽光穿透,光線斜射床上,濛濛細塵,想沾染佳人床褥,卻又不得,只能隨光飄舞。狂龍走近床畔,站入光線中,伸出兩手,看著手中飄舞微塵,雙掌一緊。
      「空虛……抓不住的悲哀……」

      抱起枕頭,聞了聞殘留髮香,壓抑多年的幻想在殘香中復甦,慾望如驚濤擊岸,站立不住。低吼一聲,掀開被褥,躺上了床。
      「阿姐……」
      用練峨眉的味道將全身包裹,狂龍閉上眼,任由幻想駕馭浸淫。
      「這是妳背叛的代價!」狂龍高亢地大喊。

      ※

      從派出所二樓的窗戶往外看,宵坐在對面大樹下。有急事的暗號。
      吞佛步出派出所,往河岸走去,步上堤防,與平日巡邏無二。金黃晨光在河面灑落平和的光點,煤船的引擎聲劃破礦工無力的呵欠。
      宵隨後跟隨,來到人煙稀少之處,吞佛面向河面站立。宵坐在幾步之後,將兩腿伸出堤防,一晃一晃。
      「昨日爸爸帶著一名軍官回來,兩人將一個黃色大信封鎖進保險箱。」宵不看吞佛,彷彿說給河水聽。
      「跟上回探路的是同一人嗎?」吞佛依然看著河水。
      「不是,這個軍階比較大,是個少將,爸爸對他畢恭畢敬的。還有,爸爸的貼身保鑣失蹤了,到現在還找不到人。」
      「失蹤多久了?」吞佛輕聲地。
      「一天。」
      「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爸爸說要送我到城內唸中學,但媽媽不願意我去住西門町的家,兩人為這事爭執不下。後來媽媽說我第一名畢業,應該送我去日本讀書,爸爸同意了。哼,她不過是想炫耀我有多麼會唸書而已。」宵站起身,背向吞佛。
      吞佛皺起了眉,委實沒想過宵的升學問題會發展成留學。
      「早知道會這樣,當初就不要用功讀書了。」宵憤怒地將一顆小石踢入河中。

      上游方向傳出了喧譁,吞佛望向聲音來處,見不少人開始聚攏,對著河面指指點點。

      「什麼時候走?」
      「四月開學,明年二月吧。」
      「確定了日期,立刻告訴我。」吞佛快步越過宵,往上游而去。
      「走之前,我希望能見見他們,即便遠遠看一眼也好。」
      語聲追著匆忙背影,然而吞佛越離越遠。

      一具被槍殺的浮屍,逐水漂至碼頭。賈命公的保鑣。

      ※

      秋陽眩目,孤獨缺面罩寒霜閉上眼,一人匆忙進入,不小心輕撞了他一下。孤獨缺睜開眼,連罵人冒失的力氣也無,腳步沉重地出了醫院。
      漫步街頭,心情混亂,將兩手放進口袋,這才發現口袋內多了一封信。
      『是剛才那人。』
      想起自己連看那人一眼也無,提腳欲追又停住。將信封打開,裡面是一張標註清楚的瑞芳山區地圖。另有一封短信,信上未落款,只寫著:蓬萊幫、瑞芳、賈府、保險箱、黃色信封、月不全。
      偶而陪羽仔做功課,幾年來,文盲的孤獨缺倒也因此認了不少字,雖然不全認得,從單字亦拼湊得出全貌。

      『瑞芳?果然是你!』
      孤獨缺轉身,腳步堅定地往大稻埕而回。
      『為了羽仔,我得先見你一面。』

      回到家,將信收進斗櫃最下面的抽屜,依舊沒有發現手槍已然不見。
      交代羽仔將要出門幾天,事隔多年,孤獨缺再次站上瑞芳的土地。

      ※

      西門町賈府,一人端坐等待,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吹著口哨,書包長長地垂在身側,進了廳堂。
      「你是誰?」少年雙手抱胸,神情幾分流氣浮誇。
      「你便是賈康?」那人也學起他的樣子,雙手抱胸。
      「是本少爺在問你,你是誰?」
      「你問,我就一定要回答嗎?」
      四目相瞪一會兒,賈康突然嗤地笑出聲。
      「哈!有種!比以前那些人有膽得多。你是我爸的新任保鑣?」
      「沒錯。」
      「叫什麼名字?」
      「你可以叫我狂龍。」
      狂龍站起身,露出親切的笑容。

      ※

      落日完全隱沒,燈火點亮山城,吞佛這才慢條斯理地出了派出所。孤獨缺從黃昏前便坐在對面的樹下等待。
      彷彿知道孤獨缺必會跟上,吞佛看也不看他的方向,沿著大路,往山的方向行去,一路不少下工的工人對他點頭招呼。
      「朱警官好。」
      吞佛也點頭為禮,一貫的沉默。

      「朱警官還是一樣不說話。」
      「台籍警察能做到派出所第二大,可也不容易,案子都是他在處理呢。」
      「朱警官最近可忙死了,聽說找不到兇手吶。」
      遠遠地跟著,工人的對談傳進耳中,孤獨缺望著吞佛背影,露出了微笑。

      吞佛好整以暇地坐在土地公廟旁的樹下石凳,等待孤獨缺步上最後幾階。
      「好久不見。」昏暗中白牙一閃,對著他冷冷一笑。
      「哈!朱警官挺受愛戴的嘛。」孤獨缺往他身旁一坐。
      「你終究還是來了。比我的預料還晚了幾年,看來你的好奇心不強。」
      「你希望我來找你?」
      「你認識的是吞佛,不是朱厭。」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還記得你娘的姓氏。」
      「哈,那我是否該稱謝?」
      「不想貿然壞了你的計劃而已。事實上,昨日之前,我都還不確定是你。」

      吞佛站起身,往左而行,來到秘徑口。
      「談正事吧。路口就在這裡,掰開草叢,沿路有割草的痕跡當路標。入了山,注意樹上的紅繩,記得經過後取下,以免被發現。需有過夜裝備,基地內守衛異常嚴密。是什麼樣的基地,得由他們去探,我無法脫身。」
      「你知道他們……」孤獨缺欲言又止。
      「只要與旱魃有關的事,我都瞭如指掌。」吞佛輕描淡寫。
      「他很想念你,為何不與他相見?」

      吞佛默然無語,再度走回樹下,孤獨缺嘆口氣,隨後跟上。
      「暗殺阿龍的人是你?」
      「那晚,我跟蹤旱魃,知道他們鬧洞房,便潛入練宅,發現練老爺和孩子們都在,我不能在練宅內行兇。我見狂龍因練峨眉遲歸而顯得焦躁不安,於是便藏身廟內,一賭狂龍會外出尋找練峨眉。如果旱魃他們沒有湊巧到現場,導致我分心,那一槍已經要了他的命。」
      「也許他命不該絕。你知道他失蹤了嗎?」
      「當然。」
      「哈!保險箱裡的信封是什麼?」孤獨缺再回到正題。
      「不知道。但前幾日我去觀察時,發現指揮官不在,洞口有爆炸過的痕跡,所以推測可能是與那個基地有關的重要文件,怕燒毀而暫時先借賈命公的保險箱保管。」
      「你如何得知信封放在賈府一事?」
      「這個就請你別問。」
      「好吧。來瑞芳是針對賈命公?」
      「要毀滅就要連根拔起。」
      「跟你娘有關?」
      「當年我父親來台便是來找賈命公,他們合夥做鴉片生意。」
      「所以設計強佔你娘,間接害死你外祖父母的罪魁禍首就是他?」
      「我娘曾經提過這個名字。第二次去找你那晚,我在窗外先聽到你跟泊寒波提到賈命公,所以才藉故將黃金給你,標下金八珍。」
      「所以你不僅要殺他,還要毀了他的事業?他有日本人撐腰,不容易。」
      「我會不惜一切。」
      「唉……」孤獨缺轉過身,幾分感嘆地望著模糊的,不再是記憶中的少年面孔。

      「吞佛,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孤獨缺站起身,猶豫地背對吞佛。
      「我感謝你養育他多年。」
      「你知道?」倏然轉身,孤獨缺驚詫不已。
      「我潛入你家,正好聽到你與慕少艾的談話。羽仔,長得很像姐姐……」黑暗中看不清楚表情,但語調不無幾分欣慰。
      「你真是神通廣大!他是個好孩子。那你也知道他親生父親是少艾了?」
      「嗯。」
      「我把你的事告訴少艾了,他很希望能見你一面。」
      「也許有那麼一天。孤獨缺,不要告訴羽仔我的存在。」
      「他們父子未相認之前,也無從說起……」
      「可以告訴我,他們不能相認的原因嗎?我離開大稻埕回福州找姐姐,找了幾年,其他房都找到了,就是找不到三房的下落。梅姐與慕少艾是如何相識的?」

      孤獨缺唱起悲哀戀曲,草叢內□□咕嚕唱和,星子紛紛眨眼冒出天幕,月華灑下,並肩而坐的輪廓,逐漸清晰,石像般浮在夜氣中。
      吞佛靜靜聽著,回憶著與梅姐在封家大宅沉滯陰影下的年少過往。她無聲關懷的繡針,他傳不進她耳裡的說書聲,更多時候,堂前並坐,沉默以對那穿堂風也吹不散的,對封宅、對父親相同的恨。往事如風,吞佛不能自己,直到孤獨缺喟然長嘆。
      「唉,老天爺就是愛捉弄人。」

      秋風呼嘯而過,涼意襲胸,孤獨缺呼吸一窒,猛然咳嗽起來。
      「這是你去醫院的原因?」吞佛拍著孤獨缺的背,直到他順過氣。
      「你剛才說不惜一切?」咳嗽停止,孤獨缺站起身,走開幾步。
      「你想說什麼?」
      「讓我助你一把。」
      「什麼意思?」
      「這條命的剩餘價值,可千萬別浪費了。我讓你逮到月不全。」
      倏地站起,吞佛待要開口,孤獨缺轉過身,月光下的臉,透出蒼白,雙唇卻是異樣的紅。
      「這裡……」孤獨缺拍著胸口,「爛了。」

      「還……還有多久?」吞佛強自鎮定。
      「長一年,短半年。」
      「羽仔……慕少艾知道嗎?」
      「不打算告訴他們。那小子學過醫,又是天才,也許很快就會察覺,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不行。」吞佛背過身。
      「我不想在病床上看著他們傷心以終。與其病死,倒不如當個英雄,發揮這條命最大的價值。殺了月不全,你可以破格連升兩級,擁有更大的權力。」
      吞佛依然不語。
      「有了權力,才有鬥賈命公的勢力,和保護他們的能力。我擔心少艾總有一天會出事,他們是我唯一的掛礙。失去養父,羽仔不能再失去生父。」
      「不一定會如此順利。」
      「但也沒有損失。何況提早一年半載,也省去臥病的痛苦。我知道這很為難你,畢竟後果嚴重,你無法再藏身,所有人都可能誤會你,包括旱魃。」
      「我在意的不是這個。把時間留給羽仔,至少還有半年……」
      「他叫了我十幾年的爸爸,我已經很滿足了。現在,我想為他的舅舅做點事,也算回報他母親賜給我這十幾年的天倫樂。」

      「你有勇氣嗎?」
      走到吞佛面前,煚燦眼瞳牢牢盯住,直到吞佛閉上眼睛。
      「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吞佛再度睜開眼,困難地開口。
      「可以,但少艾是鬼靈精,又聽過你的存在,不一定瞞得過。」
      「他聽過朱厭?」
      「朱厭這個名,我還沒告訴過任何人。」
      「從此以後,我就只是朱厭。」
      「我懂了。」

      靜靜看著吞佛,孤獨缺長嘆一聲,伸過手,擁抱住吞佛的雙肩。
      「封禪,你幾歲了?」孤獨缺緊了緊兩臂,叫出吞佛的本名。
      「忘了……」溫暖的擁抱,慈愛的語調,被捨棄的姓氏,吞佛動搖,身體發顫,勉力穩住呼吸。
      「娶妻生子了嗎?」
      「哈!」
      「初見你時,你只有十歲,現在該是二十七了吧。」
      「你記性倒好。」
      「現在,我很後悔。」孤獨缺語帶哽咽。
      吞佛不語。
      「如果當年我留下你,你的人生會不會不同?會不會比現在幸福?」

      雙臂中勁瘦結實的身體顫如秋葉,孤獨缺放了開,抬起一手,輕輕撫摸吞佛的頭髮、面頰,像是撫摸羽仔。手指輕輕為他揉去眉間川字,刻意忽略緊閉的眼角,隱隱泛出的水光。
      「羽仔長得很像你。」
      淚水滴落前,孤獨缺轉過身,閃避的是吞佛的淚?還是自己的?

      「也許,我們沒有再一次道別的機會,就當是我最後的囉嗦。」孤獨缺邁開腳步。「有親人、有朋友在身邊的人生,還不算太糟。」
      「過幾日便是月缺之時,我會去偷信封,至於那一日……你會知道的。保重。」孤獨缺跨下第一個階梯。

      聽著腳步聲,吞佛轉過身來,望向一階一階逐漸隱沒的背影。月光下,有水滴落,在草葉上倒映如珠潤澤。

      ※

      「走吧。」
      練峨眉出了房,旱魃等在房門口,正要陪同前往蝴蝶洋行開會。大門外響起煞車聲,不一會,號崑崙手提皮箱與凌滄水進了廳堂。
      「爹,你怎麼來了?」
      「峨眉、旱魃,你們來一下,我有話說。」
      「爺爺!」女孩們聽見煞車聲,紛紛跑進大廳。
      「我找峨眉有事,妳們回房做功課去。」號崑崙露出笑容,不讓孩子們察覺異樣。
      「好,爺爺晚安。」女孩們打過招呼,不敢打擾,安靜地退回房間。

      「爹,怎地如此慎重?」練峨眉神情疑惑。
      「先坐下吧。旱魃,坐。」
      見父親面色凝重,兩人惴惴不安,默默地,誰也沒有說話。

      「旱魃,貨運\行的生意如何?」號崑崙迂迴地開了口。
      「除了洋行、茶行和藥行外,還有不少合約,生意不錯。老貨車已經報廢,現在仍有四輛貨車,連赦生、大嫂算進去,員工已有十人。」旱魃雖覺突兀,但仍然詳細說明。
      「這幾年真是辛苦你了。」
      「爹……」
      練峨眉焦心地欲詢問父親真正意圖,號崑崙笑了笑,抬手制止,從皮箱內拿出一個厚厚的皮包,和一封電報。

      「峨眉,很抱歉,因妳不在,怕有急事,我領電報時看了內容。」號崑崙將電報交給練峨眉。
      電報來自杭州,發報人是宮紫玄的丈夫,心中不祥,練峨眉顫抖著拿起。

      「紫玄……紫玄……被殺了……」晴天霹靂,震驚得練峨眉失去反應,渾不覺電報從手中掉落。
      旱魃焦急地揀起,細讀起內容。

      辦完喪事後,過了幾個月,宮紫玄的丈夫才從悲傷中回復,開始著手整理她的遺物,發現她保留了與練峨眉的通信。他知道練峨眉與妻子是莫逆之交,幾經猶豫,才拍電報通知這個噩耗。電報上簡短告知宮紫玄離奇失蹤,後遭殺害,已辦完喪事,兇手不明,案子至今未破。

      「峨眉,除了萍山、租給胡家的山谷、橘子園和這棟宅第,其餘在山下的土地,因著溫泉區的開發,陸續有買主來探聽我是否願意變賣,我已經全部賣掉了。將來,萍山和橘子園我打算留給凌家父子,讓他們有安身立命的地方;這個宅第就留給八珍和孩子們,至於阿龍,我會留一筆現金給他。變賣所得就在這個皮包裡,妳拿去。」號崑崙斟酌用詞,徐緩地說明,將皮包推到她面前。
      「爹!為什麼這麼急!」大夢初醒般從噩耗中回復意識,不料又一打擊,練峨眉搖搖欲墜。
      「旱魃,帶峨眉離開吧。」頭一低,號崑崙向旱魃要求。
      「爹……」旱魃手足無措,慌亂地看向峨眉。

      練峨眉站起身,走到父親面前,跪了下來,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旱魃見狀,也跟著跪下。號崑崙將手放在女兒肩上,平靜地勸說。
      「峨眉,放下吧,只要妳幸福,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
      「父母在,不遠遊,何況爹年事已高,叫峨眉如何放得下。」淚水滾落,練峨眉抓住了肩上的手。
      「原來,我才是妳幸福的絆腳石。」置於女兒肩上的手放了開,號崑崙語帶悲哀。
      「爹!不是這樣的!」一激動,練峨眉抱住父親的腿。
      「峨眉,妳關心在意的人,爹都安排好了,妳儘管安心離開。妳陪爹夠久了,真的夠了,無憾了。」號崑崙伸手撫摸女兒頭髮,疼惜與不捨像皺紋般交錯於蒼老的容顏。
      練峨眉固執地搖了搖頭。

      「峨眉,再不走,我怕要出事啊!我原本不想說出來,怕妳內疚,但現在……」
      「出了什麼事?」
      「今天,你滄伯發現他鎖在房裡的槍枝不見了,無法確定是哪天被偷的。有誰能進入萍山而不破壞門鎖?有誰知道滄伯有槍?有哪個小偷進門會不偷財物,卻直接開抽屜拿走槍呢?」
      「你是說……阿龍?」練峨眉寒毛直豎,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曾經看過我拿槍。」凌滄水插嘴說明。
      「他回來了!我感覺得到。還有這封電報,宮小姐的死亡日期,正是阿龍消失的這段時間。」
      「你認為是阿龍殺的?」旱魃驚訝地。
      「他走前說要去查一件事,現在想想,我懷疑他是去南京查峨眉的過去。」
      「那他回來又為何不現身。」
      「這正是我最恐懼的地方。我有很不祥的預感,我不想看到事情演變到無法控制的地步,為了讓阿龍沒有犯錯的機會,遠離家鄉吧。旱魃,貨運\行有九禍撐持,赦生早熟懂事,很快就可以接下你的重擔,若有事,我也會從旁協助,何況還有少艾他們可以幫忙,你大可放心。起來吧。」號崑崙一人一手,欲扶起跪地的兩人。

      「我擔心的不是貨運\行,而是……」旱魃欲言又止,用眼光探詢峨眉的意思。
      明白旱魃中斷的語意,練峨眉輕咬唇瓣,知道再也無能隱瞞,垂下了頭。
      「爹,原諒女兒欺瞞,我……在南京……曾生下一子……」說起宵,練峨眉淚水再起。
      「什麼?什麼時候?人在哪裡?起來說話!」號崑崙急忙扶起兩人,又驚又喜,焦急之情溢於言表。

      肩頭傳來一圈溫暖,是旱魃沉默的鼓勵。練峨眉擦乾淚水,將生子託養及至失落的過程詳實述說。說起多年來心中的隱痛,又是悲苦,又是自責。旱魃接著說出吞佛的來歷。聽完敘述,一聲長嘆,號崑崙久久無法言語。

      「與峨眉遠走高飛雖是我多年心願,但如今,除非找回孩子,否則我們走了也是一生愧疚不安。望爹體諒。」旱魃語氣堅定,輕擁的手加了力道。
      「算來也十二歲了……唉,那年我去南京探望妳,竟糊塗得沒有看出妳生產過,我真是老糊塗!難為妳煎熬至今……」號崑崙沒有責怪女兒,反而自責不已。
      「在當時,我以為這是最好的方法,都是我的錯。」
      「後悔於事無補,無論如何,我要你們今夜就走,先藏身基隆小屋。既然他曾數次進出那裡,或許還會再去。」號崑崙急想解決之策。
      「吞佛相當機警小心,若發現有人在屋內,他不會出現的。」
      「至少你們在那裡隱密,相對安全。至於孩子,慢慢找無妨。」
      旱魃看了看練峨眉,不敢答應。
      「峨眉,答應我!」
      號崑崙難得態度強硬,雙眼直視練峨眉,直到她點頭為止。
      「我得先告訴他們。」

      ※

      打理完今晚的出局配置,走進蝴蝶洋行,眾人已在談無慾的辦公室裡等候。
      「唉!現在外頭的人都說我金八珍腳踏兩船,既抓著茶行老闆不放,又攀上大掌櫃,你們是嫌情事還傳得不夠熱鬧嗎?偏要選在這裡。喂!你那是什麼臉色?」我一進門就嘟嚷,寒波那張臉可酸得精采。自從與無慾的緋聞傳開後,逗弄寒波便成了大家最常開的玩笑。
      「哈!我拿紙包起來送。」寒波嘻皮笑臉,只是笑得僵硬。
      「就算關起來養的雞,翅膀硬了照樣飛。何況還是放養的。」慕少艾吐槽。
      「我還沒看過會飛的雞!」寒波也不甘示弱。
      「所謂空穴不來風,無風不起浪,當心謠言傳久了變事實。」笑禪無中生有。
      「大姐頭與大掌櫃,倒也是不錯的姻緣。」看一眼寒波,那一臉醋酸卻是我心中的蜜。
      「哈!只要妳願意,我的人就是妳的。」談無慾笑開嘴接腔,凹瘦的臉頰似乎也圓了幾分。
      「小心我一掌把你的凹臉打成圓臉。」寒波氣得臉紅脖子粗。
      「既然這麼介意,何不娶進門堵悠悠之口?」婚後幸福,妻子剛懷第二胎的藺無雙提出建言。
      「你做現成媒人,能成事,我做你兒子乾爹。」寒波反將一軍。
      「說正題吧。臨時聚會是為了什麼?」擔心寒波中風,我只好轉移話題。
      「等孤獨缺來才知道,是他打電話要我叫大家來的,我也還不清楚目的。來了!」慕少艾剛說完,孤獨缺便進了門。

      ※

      「看!」
      孤獨缺廢話不說半句,拿出信封便往談無慾的書桌上一放。談無慾看了看他,抽出內容物,才看一眼便立刻發問。
      「哪裡來的?」
      「什麼東西?」藺無雙率先發問,其他人也看向談無慾。
      談無慾將地圖傳給他們,各個露出驚訝的神色。
      「這不就是……」笑禪驚愕地,地圖一看再看。
      「該說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慕少艾將地圖傳給泊寒波,鏡片背後精光一閃,狐疑地盯著孤獨缺。
      「這麼湊巧?怎麼回事?」不知金八珍探得情報的孤獨缺,一臉納悶。

      「金八珍上回探聽到一個工程,現在已經得到證實。我從朋友處打聽到,軍部前年從瑞芳將電線牽往深山,但地點隱密,只知道不是拉往礦場。於是我利用職權之便,發現有一支直通工務局的秘密電話,終端亦在瑞芳,但我無法竊聽。有電和電話,極可能便是工程地點。」藺無雙解釋。

      「於是我派人去臥底當礦工,今天傳回消息,有人看見鬼梁天下與賈命公在瑞芳的一間酒家尋歡。另外,透過銀行的人脈調查得知,賈命公的戶頭這幾年有大筆金額去向不明。照我猜,可能是賄賂,因瑞芳一帶的採礦權最近變成賈命公的專利,而且涵蓋的地域廣達基隆。我猜,可能也包括這張地圖畫出的區域。綜合這幾點,鬼梁該是那個提追加預算的人,也是那裡的負責人。」談無慾接口說明。
      「我曾接到大批鑿頭的訂單,貨主便是賈命公。看來一部分的錢便是用於此。他可真大方。」孤獨缺冷冷一笑。
      「我們正要查工程的正確地點,沒想到你便拿來了。怎麼來的?」泊寒波也開始起疑,盯著孤獨缺從頭看到腳。
      「這洞窟不知做何用途?」笑禪指著地圖中心。
      「日人研發生化武器已有多年,照我猜,設在如此隱密的地方,可能是製造毒瓦斯之類或更歹毒的神經毒氣,只希望別拿工人來試驗。」慕少艾拿下眼鏡,用衣袖擦了擦。
      「孤獨缺,這圖是誰給你的?」談無慾轉回最初的問題。
      「不能說。」孤獨缺瀟灑一笑。「啊!以下我要講的事,你們只要聽,不要問,問了我也不會回答。」

      孤獨缺開始說明的同時,練峨眉和旱魃正好趕到,兩人站在一旁,儘管心緒波動,依然默默等待孤獨缺說完。

      孤獨缺將地圖來源從實道出,但隱瞞了盜保險箱一事,他知道必遭慕少艾阻止。

      「哈!所以你在路上被撞了一下,地圖就落袋了?搞不好是陷阱!」泊寒波第一個不相信。
      「何況還交代要給我們。太奇怪了。」藺無雙也是一臉的疑問。
      「我只能說,這條情報絕對不假,至於他是誰?為了他的安全,我絕對不會說。要不要去查?你們決定。」孤獨缺雙手抱胸,神情輕鬆,還蹺起了二郎腿。

      「瑞芳是嗎?我相信!」
      想起孤獨缺說過曾在瑞芳看到像吞佛的警察側影,慕少艾已猜出情報來源,拋給孤獨缺一個看穿的微笑。孤獨缺冷哼一聲,避開慕少艾的視線。

      「我也相信情報不假。此人真不簡單,不僅跟蹤手法高明,傳遞手段也乾淨俐落,也許受過間諜的訓練。我們查得出,別人也一定有其他情報來源。何況,我們什麼事也還沒做,除非是……與我們有某種關係的人,也就是與在座任何一人有關係的人,否則,我不相信有人能查出蓬萊幫的底細。就連金幫幫眾也只在我們開會時擔任守衛,而他們甚至連蓬萊幫三字也沒聽說過。」
      談無慾察覺慕少艾和孤獨缺之間有某種默契,那是兩人都知曉情報提供者且對他絕對信任才存在的默契,基於對他們的信任,他選擇相信。

      「我們該如何採取行動?」藺無雙看向談無慾。
      「等一下,有一個人有可能。」練峨眉首度開口,語音微顫。
      「誰?」談無慾看向練峨眉。
      「阿龍回來了。」旱魃接口。
      「不是他!」孤獨缺、慕少艾同時發言。
      「喂!孤獨缺就罷了,你怎地如此篤定?說!是誰?」泊寒波勾住慕少艾的肩膀,大有屈打成招之意。
      「哈!我只是相信孤獨缺而已,還是先聽聽峨眉怎麼說吧。」慕少艾四兩撥千金,將話題轉移。他知道孤獨缺不說,必是吞佛的條件。

      ※

      我這才發現峨眉臉色蒼白,眼睛微腫,心中莫名騷動,直覺一定出了事。
      「峨眉,妳還好嗎?出了什麼事?」
      「珍姐,阿龍回來了。」
      「妳看見了?」
      「我來說吧。」
      旱魃說出適才在練宅發生的事。我震驚得幾乎站立不住,寒波伸手扶住了我。
      峨眉有孩子!而且竟是無豔思思念念的弟弟!
      無豔與峨眉的感情特別不同,我竟然沒有察覺可能有特別的原因。是我太過粗心?還是她們隱藏得好?
      一想到峨眉孤單生子,十二年離散的煎熬,心揪又心疼,淚水開始氾濫。
      「峨眉……」不能自己,我將峨眉抱在懷裡,放聲痛哭。

      「他沒告訴你小孩的事嗎?」
      慕少艾偷偷跟孤獨缺咬耳朵。孤獨缺一時未及細想,微微搖了搖頭,還不知落入慕少艾的圈套。
      『果真是他。真好騙。』
      慕少艾隱忍住笑意,但看到思子心切的練峨眉和旱魃,已知吞佛去處的他,內心掙扎不已。

      現場一片沉默,直到談無慾再度開口。
      「雖然不能確定是不是阿龍所為,宮紫玄被殺前又是否吐露了真相,但我們就當作是如此。他回台後潛伏至今,不論其目的為何,你們兩人已身陷危境。」
      「峨眉,妳快走,他現在有槍,很危險。」我抓著峨眉的肩,控制不住地搖晃她。
      「珍姐,妳先別著急。」峨眉反倒冷靜下來。
      「針對我們也就罷了,我相信自己還有保護峨眉的能力。只是,我們一走,阿龍找不到人,我怕他故技重施,綁架你們任何一人……」旱魃憂心地。
      「旱魃、峨眉,你們今晚走,我會安全把你們送出大稻埕。到基隆小屋暫避,只要情況有變,立刻就可以搭船離開台灣。另外,從今起,以小屋為基地,除非要開會,否則任何人都要避免前往。我和寒波有車,寒波載少艾,笑禪和無雙就搭我的車,要開會時可以分別前往,除非阿龍有車,否則要跟蹤我們並不容易。」談無語急口快言,立刻撒下保護網。

      「八珍恐怕是阿龍首要的下手目標,必須離開大稻埕。」
      寒波溫柔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所言不差,我與峨眉感情最好,的確是阿龍下手的目標。
      「那我跟峨眉一起走。」我不禁有些高興,至少還能與峨眉在一起。
      「八珍,妳不能跟峨眉走。還有,必須把妳和孩子們一起送走,包括西風。」
      此刻的寒波異常鎮定,儘管萬般難過,但濃濃的關心,讓我無法反駁。
      「還有我爹和滄伯。」峨眉焦急地。
      「去哪裡呢?去陌生地方,又不知要躲多久,孩子們會害怕。每天提心吊膽,這日子是要怎麼過?」
      言談中,危險似乎迫在眉睫,我不禁急如熱鍋螞蟻。
      「說得也是,如此緊張度日,精神撐不了多久,還不如回萍山,何況伯父的安全也要顧慮。如此多人,阿龍也比較不容易控制。那裡只有一條路,我會派人守住入口和宅院四周。峨眉、金八珍,這樣可以嗎?」
      談無慾鎮定的態度讓我安心不少,回到孩子們熟悉的地方,確實比較安心。

      「珍姐,爹就麻煩妳照顧了。還有,宵的事,別跟孩子們說,我擔心無豔。畢竟阿龍到過江南,也許已經知道他們是姐弟。」
      「我了解。」

      「旱魃,貨運\行……」談無慾猶豫地。
      「貨運\行不能關,違約金不得了。」旱魃搖了搖頭。
      「那我會派人保護九禍母子。」

      「基隆沒有電話,倒是要想個能聯絡的方式。」藺無雙建議。
      「找一個值得信任,阿龍比較不會懷疑又不容易跟蹤的人當聯絡人。」笑禪附議。
      「我們幾個會是阿龍的首要目標,我們以外的人……不容易跟蹤就要機動性夠……」談無慾敲著桌子苦思。
      「赦生!他接替我的工作,每隔幾天就要往返基隆港。」旱魃大聲地,像是突然想到。
      「哈!沒錯!赦生會開車,也夠機靈,身手更是矯健,阿龍要綁他,跟蹤他都不容易。」談無慾大大拍了下桌子,終於露出笑臉。

      「無慾,無雙有家眷,笑禪腿不方便,瑞芳就由我們兩個去。」慕少艾看一眼孤獨缺,臉上帶著莫名笑意。
      寒波、無雙、笑禪正要抗議,峨眉先開了口。
      「就由我和旱魃擔任吧。你們各有工作,而我和旱魃已經離開這裡,是最適當的人選。只是偵察而已,不必過慮。再說,與其日日擔心,倒不如找些事做。我不想逃避。」峨眉突然開口。

      孤獨缺似乎欲言又止,咳了兩聲。

      「你們的偵察結果,必須透過赦生轉告我們,恐怕擔誤時機,還是我和無慾去吧。」慕少艾神色平和地相勸,說話前看了眼孤獨缺,沒想到寒波竟氣惱起來,又勾住孤獨缺的肩膀。
      「我為什麼有被你們矇在鼓裡的感覺。」
      「神經!我先走了!」孤獨缺像落荒而逃般,剎那走得不見人影。

      「若決定採取行動,請務必讓我參加。別忘記,我也是蓬萊幫一員。」峨眉思考過後屈服下來,伸出一手。
      「一定。」談無慾伸出手,用力握住峨眉的手。
      「我們還得回去稍作打包,我也必須將此事告訴大嫂和赦生,我們先走一步。」
      「珍姐,妳同我一起回去。」

      ※

      「峨眉在,我不方便說。你們跟我來。」
      談無慾領著眾人進了辦公室後方的隔間,打開了金庫,從最底下拿出一個紙箱。打開紙箱,裡面竟然裝有十多把手槍。談無慾交給一人一把,子彈已經上膛。
      「有共識吧?」談無慾一一看過在場眾人。
      沒有人提出異議。
      「很好。發現狂龍,格殺勿論!」

      ※

      與旱魃一前一後離開洋行,我牽著峨眉的手,默默往練宅回,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經過廟前時,我不禁想起在此與旱魃的初遇……
      『那年夏天……十四年了……』
      『如果那一天,我沒有邀峨眉出門,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也許是感應到我的心思,峨眉反握住我的手。
      「十四年了……珍姐,不論這十四年來,有多少的煎熬與無奈,認識旱魃,我只有幸福,不曾後悔。即使苦多於樂,但這個人生,比我預期的好了太多。如果可以重來,我仍然會選擇同樣的路。如果有來世,我只願,能再與旱魃相識、相愛、相守。」

      抿緊唇,強忍住淚水,我緊緊地,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峨眉無怨無悔,我卻無法同等豁達。
      沒有未來的幸福,太過悲哀。

      我幫著峨眉整理行李,帶著後悔的心情。我不記得峨眉說了什麼?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許,我們什麼也沒說,也不必說。只記得分離前我們緊緊地擁抱,讓彼此的淚水在對方臉頰流淌……
      峨眉跪別義父,義父背向她,而後,彼此都沒有回頭……
      那一夜,隨著旱魃離去的修長背影,是我對她……最後的印象……

      ※

      翌日,1930年十月二十七日。
      抗日史上最慘烈悲壯的一場戰爭,從僻靜的山林爆發點燃,霧社事件震驚全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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