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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四章 因緣姻緣(二) ...

  •   窗上一簾雨幕,窗外一帳管芒,風捲如嬰啼,雨落似淚涕。
      練峨眉失神呆望窗外景色,渾不覺身後旱魃站立已久。
      「在想什麼?」旱魃走進浴室,開始脫衣。
      「啊!你來了!」練峨眉慌忙捧水沖臉,像是掩藏什麼。
      「在妳背後老半天了,妳都沒發現。」跨入浴池,將人擁進懷裡。
      「我看雨看傻了。」
      「基隆多雨,有什麼好看。峨眉,自妳回來後,不時見妳發呆,妳有心事?」將練峨眉轉向,背對自己,旱魃拿起毛巾幫她刷背。
      「沒有,你多心了。」
      「也許吧。」
      「旱魃,假如,我是說假如。」
      「假如什麼?妳清瘦許多,我心疼。」旱魃輕拭練峨眉龍骨凸起的背,心疼地皺起眉頭。
      「假如……我有事隱瞞你呢?」
      「妳有嗎?」旱魃故意探頭向前。
      「我是說假如。」
      「那要看是哪方面的事。」
      「呵,既是隱瞞,當然任何方面皆有可能。」轉過身來,練峨眉語帶試探。
      「妳好美。」旱魃見練峨眉因熱氣而兩頰暈紅,傻氣地忘了正談論的話題。
      「不正經!」練峨眉叱睨一眼,故作生氣。
      「唉!我倆如此裸裎相見,一清二楚,還有什麼可隱瞞的。」旱魃雙手開始不規矩。
      「回答問題!」練峨眉拍去不規矩的手,正經八百。
      「好吧。只要不嚴重的事。」旱魃也一臉真誠。
      「嚴重的定義?」
      「離棄我。」
      「不可能。」
      「我相信。」
      「你會嗎?」
      「寧可死!」
      嚴肅互視的神情,在快速的問答之後崩潰,彼此都笑了出來。

      旱魃再度溫柔地將練峨眉擁進懷裡,輕輕撫摸她的腹部。
      「峨眉,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無謂的猜疑。相隔千里,猜疑得不到證實,只會鑽牛角尖。假如妳真有事隱瞞我,我相信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原諒妳。」
      「就這樣?」
      「哈!不然要怎樣?」
      「你不追問?」
      「既是隱瞞,我便無從得知,妳要我問什麼?」旱魃一臉苦笑。
      「呵,是啊,瞧我,邏輯不通。」練峨眉甜甜一笑。
      「只要能看到妳的笑容,就算一輩子被蒙在鼓裡,我也心甘情願。」見到笑容,旱魃又陷入癡傻。
      「我幫你刷背。」

      旱魃轉過身,練峨眉拿起毛巾,輕拭旱魃寬闊的背。禁不住滿心愧疚與感動,將臉貼上旱魃的背,從後擁住了他。
      「旱魃,假如我有事瞞你,一定是因為愛你。」練峨眉輕吻旱魃粗糙的肌膚。
      「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理由。」旱魃閉上眼。

      『旱魃,對不起。』
      『峨眉,換做是我,也會做這樣的決定。』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
      『我不能讓妳再受苦一次。』

      旱魃不是莽漢,他細心呵護且深愛練峨眉。他知道,他不問,他從不懷疑練峨眉的貞節。
      練峨眉不知道旱魃曾在藥行工作三個月,看過許多前來求醫或買藥的婦女,其中不乏來求止癢藥的孕婦。更不知道熟悉藥材的他,曾經為懷孕末期的九禍調製止癢的藥膏,也曾在尋歡時,於風塵女身上見過痕跡。房事經驗單純的練峨眉更未細察,重聚以來,床第之間,旱魃變得謹慎小心。
      練峨眉每吋肌膚,旱魃深刻牢記,他清楚明白她肚腹之間,多出的幾條細紋,叫做妊娠紋。
      狂喜、狂悲、憐憫、疼惜、愧疚、自責,問?不問?天人交戰。
      面對這幾條細紋代表的意義,旱魃終究壓下萬般情緒,不露痕跡,等待有朝一日練峨眉親口告訴他。站在練峨眉的立場設想,不難猜出隱瞞的原因,和孩子此刻可能的際遇。比起失去,他更疼惜她不得不放棄的心酸與精神煎熬。

      『峨眉,是男孩?還是女孩?叫什麼名字?』

      ※

      慕老爺的喪禮上,赫見孤獨缺與羽仔著重孝,列席長子與長孫之位。問了寒波,才了解前因後果。
      盛行土葬,講究風水庇蔭後代的時代,火葬者通常有特別原因,如僧侶等佛教徒、傳染病死、無主路頭屍等,對於迷信的人而言,是忌諱之事。
      慕少艾趕至上海後,時值盛夏,見停屍已久,且棺木運送不易,學醫的他基於衛生,藉遵循佛教理念為由,擅自決定火化。丈夫客死異鄉,期待再見丈夫一面的慕夫人見迎回來的竟是一罈骨灰,雖無奈傷心卻也能體諒。唯獨對少艾主張一切從簡,所有繁瑣儀式均省略一事大為光火。
      大戶人家凡事重體面,藉喪禮彰顯家世的作風,族繁必勢大的觀念作祟,只生一子,堂前單薄,慕夫人已甚覺對慕家祖宗有愧。如今少艾又不遵循傳統,對鬼神不敬,因而耿耿於懷鬱鬱寡歡。孤獨缺為緩和慕家母子的對立,主動開口願於訃文及喪禮上列名義子,羽仔列名孝孫,讓表面上不致顯得凋零。羽仔一聲聲的阿嬤,更讓慕夫人大感安慰,不再堅持喪禮的繁文縟節。

      「傳統!傳統!這兩字是多麼沉重的包袱!」慕少艾恨恨地。
      「古來並非各個朝代均講究厚葬繁禮的,周禮之殺哀,便是簡化喪禮的儀節。墨子、莊子也著文反對厚喪隆葬。更有不少君主下詔禁止氾濫的厚葬儀式。人心最是難規範。生前不養,死後徒具形式,殊不知厚養薄葬方為孝之道。」笑禪語重心長。
      「所以,我們的革命之路,還很遙遠。唉!」藺無雙以一聲長嘆做為總結。

      喪禮隆重簡單,來賓上香之後,由慕少艾誦唸一篇親手寫就的祭文,便算完成。但義父、泊老爺,藺老爺、皇甫老爺等大稻埕名人士紳均親自前來參加,備極哀榮,而最讓慕夫人有面子的,便是胡爵士的參加。

      旱魃到場時,我嚇了一跳,印象中他與慕少艾並不認識。是因為峨眉?
      「旱魃怎麼來了?他認識少艾?」我不甚確定地問寒波。
      「少艾沒見過旱魃吧。但訃文有發給他。」
      「為什麼?」
      「旱魃幫藥行運貨啊。妳怎地老疑神疑鬼。」

      我真的懷疑自己得了疑心病!
      為什麼我最近老覺得,每個人看起來都好像懷有秘密?
      前日終於明白我在羽仔身上看到誰的影子,但答案委實過於突兀,又太過好笑,因為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怎麼想也不可能會有關係。把話吞回肚裡,連寒波都不說,因為他肯定會笑我疑心病。

      看見旱魃,這才想起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見他了。見他步履輕健,神清氣爽,衣服也穿得體面,舉手投足斯文許多,好像變了一個人。
      『怪了!他不是應該相思病纏身,要死不活嗎?難不成有了新情人?啊!我的疑心病又犯!』

      胡思亂想中見旱魃上了香,坐到義父身旁的位置。義父側頭看了他一眼,突然,原本神情肅穆的義父,竟然揚起唇角笑了,像是禁不住喜悅。

      『有鬼了!怎地義父好像很高興看見旱魃?』
      兩人並肩而坐並未交談,我看著他們,突然想起山谷那日旱魃跪求婚事的一幕,心底湧起一股感動,莫名覺得此刻的他們像極了一對父子,但看見坐於義父身後的阿龍,我又想嘆氣了。

      少艾唸完祭文,孤獨缺一手牽著羽仔,伴著少艾,在靈前跪別磕頭,行孝子孫最後儀式,而後向賓客鞠躬行禮。

      寒波與笑禪他們留下,陪同少艾送客,稍後並將一同前往慕家墓園完成納骨典禮。
      賓客紛紛離開中,義父不與阿龍同行,反倒向前慰問慕夫人。奇怪的是,旱魃似乎有些遲疑,像是在等待什麼?而藺無雙見阿龍離去便趨前向義父問好,我聽見他問起峨眉。
      沒來由一陣緊張,我趕緊叫住旱魃,深怕他聽見藺無雙與義父的對話。隔了許久之後我才知道,旱魃早在我出事那晚,就從阿龍口中知道藺無雙對峨眉的情意。

      「旱魃,我來幫你介紹。這位是慕少艾。」急中生智,我藉口為他引見慕少艾。
      旱魃尷尬地上前,少艾卻是大方地伸出手。眼睛在無雙與旱魃之間溜轉,兩邊各說些什麼,反倒沒注意。這時,義父走向少艾再度慰問後,離開了慕府,旱魃也藉故離開。望著義父與旱魃一前一後離開的背影,鬆一口氣之外,又莫名起了疑心。
      『旱魃該不會是在等義父吧?難道……又要提親?』

      ※

      出了慕府,旱魃追上號崑崙,兩人並肩而行。
      「爹!」旱魃看看四周,確定無人,這才開口。
      「自然點,別毛毛躁躁。」號崑崙笑了笑,自然地拐進僻靜小巷。
      「是。」
      「她……好嗎?」號崑崙停下步伐。
      「很好,爹不用擔心。剛回來時清瘦得讓我心疼,一個月下來已經被我養胖不少。」旱魃語帶柔情猶不自覺。
      「哈!那可多謝你了。不知……峨眉滿意她的嫁妝否?」
      號崑崙有意捉弄,旱魃果然紅透臉。號崑崙樂得呵呵直笑。

      「今天能見到你,真是高興。我很放心把峨眉交給你。」
      「我後天需運一趟貨到中部,路途遙遠,要花上好幾天。我會帶著峨眉同行,等送完貨便一路玩回來,就當是旅行。等回到基隆,峨眉也要上船了。我是想問爹要不要趁這兩天去看看峨眉?」旱魃尷尬地轉移話題,然由內而發的幸福,卻不是移轉得了。
      「不用了,還是把時間留給你們。」
      雖然思念女兒,但號崑崙知道旱魃並非天天能住基隆,故而不打擾他們相聚。何況,峨眉畢業回鄉後,兩人恐難再有這般長時間共處的日子。

      「峨眉答應我明年夏日還會回來,屆時還望爹到基隆探望她,她很想念爹。」
      「一定。正好,這個東西就請你轉交。這是峨眉未來一年的學費與生活費,原本今天要送去給她,既然遇見你,就麻煩你了。」
      號崑崙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遞給旱魃。旱魃突然面露自卑,定定看著布包。他委實從未想過練峨眉在南京的花用,也從未盤算過學費與生活費的供應。

      「旱魃汗顏。這應該是我的責任……我還有些存款……」旱魃無地自容,窘迫已極。
      「我相信你很快便有能力,在此之前,就讓做父親的盡一點心意吧。你才剛為峨眉安置一個家,我很感謝你。不急,等她畢業後,就得讓你養了。」號崑崙小心措詞,不傷旱魃自尊。
      「很重。」旱魃難為情地接過布包,發現布包頗沉重。
      「兩邊貨幣不同,到那裡,峨眉得先把黃金變賣,兌換那裡的錢幣。」
      「原來如此。我會努力的,謝謝爹。」
      「哈!峨眉自小錦衣華食,到時候可別怪我這個岳父寵壞女兒,說她嬌生慣養,供養不起。」號崑崙開起玩笑。
      「那爹得先送小婿一條皮帶。」旱魃露出頑皮神氣。
      「喔?為何?」
      「因為我勒緊褲帶,也要讓峨眉奢侈度日。」
      「哈哈哈!」
      號崑崙大笑聲中,再度邁開步伐。

      ※

      夜深人靜,泊寒波伴著明日一早便要啟程返英國的慕少艾走在昏暗無人的街頭,默默往打鐵鋪而去。
      「寒波,我打算返英後改念生物化學。」慕少艾打破靜默。
      「那怎麼可以!你都唸了兩年了,放棄太可惜!」泊寒波大為吃驚。
      「醫生一次只能救一條命,一個成功的研究卻能救全人類。」
      鏗鏘有力的言論,泊寒波頓時無言。自小相識,他深知慕少艾真正的志願與興趣。
      「何況,這才是我有興趣的學科,學醫是為了盡孝道,如今阻力已失,從今起,我只想做我自己。」慕少艾委婉道出心聲。
      「你娘會更不諒解你。」寒波嘆口氣。
      「只好隱瞞她。但可縮短學年,憑我對生化的學力,不到三年便可修完學分回來。」

      到了打鐵鋪門口,店門未鎖,燈光透出門縫,像是等待他們到來。
      推門進了屋,桌上三只茶杯,孤獨缺喝著茶,早已等候多時。

      「坐吧。」孤獨缺為他們各斟上一杯茶。
      「羽仔睡了嗎?」慕少艾望一眼內室,房門關著。
      「是啊,折騰了一天,睡得正熟呢。」孤獨缺微微一笑。

      喝口茶,慕少艾抬眼凝視孤獨缺,四目相接剎那,嘴唇微動了動,千言萬語梗在喉頭。驟然,慕少艾雙膝落地,未語淚先流。

      「我了解!我了解!兄弟,你什麼都不必說。」孤獨缺忙蹲下身,伸手緊緊擁抱慕少艾。
      泊寒波也在一旁陪著垂淚。少艾為何而哭,他再清楚不過。

      「這幾年,可苦了你……」按捺不住洶湧激動,孤獨缺大顆的眼淚滴落。
      「苦……好苦……刨心般苦……」伏在孤獨缺肩頭,慕少艾泣不成聲。
      「我知道!我知道!」輕撫著慕少艾寬闊的背,彷彿他仍是當年燒了柴房的稚齡幼子。
      「這幾年來,日思夜想,無一日或忘……想著他有多大了?想著他是怎生模樣?是像我多些……還是像他媽媽?如今見他健康成長……大哥,多謝你……」
      「說什麼傻話!該是我要謝你,你給了我一個好兒子。我孤獨缺再燒多少香也生不出這樣優秀的孩子。這些年,是你們父子陪著我呀!」

      一方交心委託,一方掏心承受。兄弟情深,盡化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彼此肩頭。

      「這樣一個好孫子……當羽仔跪在靈前時,我彷彿看得見你爹懺悔的臉容……」
      「懺悔……」想起被迫夭折的過往,慕少艾不能自己。
      「是啊,我相信他現在一定後悔莫及。」

      ※

      慕少艾只知道封梅來自福州,胡爵士託人花了數月時間,在福州一帶找尋。封梅沒有回到故鄉,卻尋線找到已成廢墟的封家大宅,並探得封老爺已死的消息,但尋不到她的親人。尋找範圍拉大至福建沿海各港口,終於在廈門找到以賣刺繡為生的封梅,那時她已懷胎七個多月。初期尚有慕老爺給的銀兩,但不到幾月便用罄,只靠刺繡為生。舉目無親生活貧苦,懷孕之身憔悴不堪。胡爵士親自到廈門接她到香港,安置在自己的住所,並通知已近絕望的慕少艾。

      年方十六、十八,正值血氣方剛,年輕男女同居數月,又無長輩管束,少艾與梅兒偷嚐禁果,短暫擁有幾月幸福。不料棒打鴛鴦,分離時,少艾尚不知梅兒珠胎暗結。見情人懷有自己骨血且憔悴不堪,慕少艾自責痛哭,決心抗命,不再任由父親決定未來。在爵士的安排見證下,未滿十七的慕少艾,挽著梅兒於教堂舉行秘密婚禮,兩人在爵士家同居,直到梅兒生產。
      幸福之神只眷顧他們兩個多月,1917年一月,過度勞動早已侵襲原就體弱的梅兒,兩月來日日進補,雖及時供應胎兒營養,卻來不及修護母體。撐不過臨盆考驗,梅兒豁命誕下一子,血崩不止,就此與世長辭。臨死前用胎血在少艾手心寫下一字:孝。
      嬰兒體重過輕,輕微缺氧,所幸醫生急救得宜,平安存活。抱著初生嬰兒,慕少艾傷心欲絕,茫然不知何去何從。梅兒既死,爵士便勸他實現梅兒心願,要他以孝字為遵,順從父親要他赴英求學的安排,離開這個傷心地。
      慕少艾明白梅兒寫下孝字意謂寬恕,他原諒了父親,但說什麼也不願意將孩子交給父親。用電報與泊寒波商議後,決定交給他唯一信任的拜把之交孤獨缺撫養。如此,泊寒波可幫忙照看,將來自己亦可隨時探視。而他相信,孤獨缺絕對會愛他如親子。
      1917年三月初,抱著兒子搭爵士的船偷偷溜回台灣,兩人將孩子交給了孤獨缺。孤獨缺二話不說,伸出友誼之手,接受了委託。
      「從今以後,他便是你的孩子。」

      託孤之後,慕少艾馬不停蹄,搭爵士的車又回到基隆港,再度上船溜回香港。四月,慕老爺到了香港,名為陪同實則押送,慕少艾遠赴英國。

      ※

      短暫回台期間,忙著喪禮,身邊訪客不斷,一直沒有機會與孤獨缺獨處。面對羽仔,少艾更是需要極大的定力,才做得到處之泰然不露痕跡。只有這最後一夜,方能與兩人促膝長談,也才能無顧忌地談起三人心中的秘密。
      收拾激動,喝口茶,慕少艾平靜下來。

      「大哥、寒波,我明日一早便走,不在期間,我娘就拜託你們了。」
      「放心吧。」泊寒波白一眼慕少艾,彷彿嫌他多餘。
      「你不打算告訴伯母真相嗎?你娘也很喜歡羽仔,相信她一定會要羽仔認祖歸宗。」孤獨缺拍著慕少艾的肩,無私相勸。
      「羽仔是你的兒子,現在是,以後也是。」慕少艾堅決地。
      「你不必顧慮我,就算他改姓慕,他仍是我的兒子。」伸過手,緊握住慕少艾的。
      「就算他一輩子姓孤獨,他也永遠是我的兒子。」慕少艾也用力反握住孤獨缺的手。
      「姓什麼無所謂,生與養,羽仔是我們的兒子。」
      「是!他永遠是我們的兒子。我想看看他。」
      「他就在裡面。」

      孤獨缺推開房門,內室一燈如豆,照映小床上如蝦米蜷縮的小小身影更顯單薄。慕少艾走至床旁,默默凝視熟睡的臉容。
      「羽仔就是身子瘦了些。」孤獨缺心疼地。
      「他媽媽也是這種身型,四肢細長。梅兒在懷胎期間最是害怕孩子像她一樣,天生啞殘。所幸健健康康……長得真像他媽媽……」
      伸出一指,輕撫柔嫩小臉,羽仔像是受驚般,翻成正躺,皺起了眉。
      「這小子!連睡覺都皺眉頭!」怕驚醒羽仔,孤獨缺低聲輕笑。
      「這點,也是梅兒的遺傳。」慕少艾語帶溫柔,彷彿眼前便是他已逝的摯愛。
      「看來他外在像媽媽,內在則像你,他遺傳了你的好頭腦,也遺傳了你那些怪行為。少艾,羽仔是個音樂天才。」泊寒波從旁插嘴。
      「你是音樂天才?呵呵,那倒是爸爸最不拿手的。這倒傷腦筋了,該怎麼培養你呢?」慕少艾坐於床旁,輕撫著羽仔的頭髮,又是驕傲又是憐愛,喃喃碎語。

      「對了,那個東西還在嗎?」慕少艾抬起頭看向孤獨缺。
      「就在他的枕頭下。他睡前沒有摸幾下會睡不著。」孤獨缺用頭點了點羽仔的方向。
      慕少艾將手輕輕伸進枕頭下,拉出了一個淡粉布包,輕觸著鮮活的白梅花。

      「少艾,羽仔的娘什麼姓氏?」望著慕少艾手中的布包,孤獨缺隨意問起。
      「她姓封,福州人士。」

      『封?福州?可能嗎?有關係嗎?』
      大為吃驚的孤獨缺皺起眉思索,努力回想封禪告訴過他的身世。
      封禪告訴孤獨缺的故事,只與自己、母親、父親三人有關,並未提及有個同父異母的啞巴姐姐,他父親尋來時也並未提及。

      「她家裡還有什麼人?」隱藏心中疑惑,孤獨缺若無其事地詢問。
      「我只知道她跟母親來自福州,其他一概不知,梅兒從未跟我說過,我也不在乎。直到爵士派人去打探,才知道封家原是福州大戶,一場大火後沒落,家族自此離散。據說他父親妻妾眾多,她是三房的女兒。為何問起這個?怎麼了?」慕少艾疑惑地。
      「沒有。只是羽仔偶爾會問起他娘的名字,我總是胡亂敷衍。」

      『我只對一個人愧疚。』
      想起吞佛當日說這句話的神情。
      『這個人莫非就是繡布包的封梅?所以他一直帶著它?』
      『原來我覺得布包似曾相識,是因為跟他當日裝黃金的是同一個,只是顏色不同而已。』

      再望一眼床上的父子,孤獨缺不禁感嘆因緣巧合。

      『皺眉習慣和瘦長身形是封家遺傳,細看之下,羽仔的眉宇之間確實有幾分像吞佛,皺眉時就更像,連竹竿似的身形都像,算起來是他的舅舅。只是承諾過不說出他的秘密,而少艾似乎也不知道他的存在,有必要說嗎?』

      孤獨缺猶豫間,見慕少艾將白梅花貼著臉,閉上了眼。吞下秘密,與泊寒波悄悄出了房外,順手帶上門,留給這對父子一夜溫情。

      「少艾明日清晨便要出發,怕他睡過頭,咱們就在外廳聊天守著吧。」
      房門關上,孤獨缺壓低聲音,對兄弟的愛,仍是一字一字透過門板,傳進慕少艾耳裡

      慕少艾輕躺於床,伸指揉去小羽仔微皺的眉,就像那年少輕狂的歲月裡,他夜夜揉去的,梅兒的眉。
      一手緊握著妻子留給他的唯一遺物,仔仔細細看著幼子臉容。莫名想起泊寒波的指腹為婚。
      「也許,你有機會像我一樣,十六歲就當爸爸。」
      像抗議似地,羽仔又皺起眉,翻過身,小手攀上慕少艾的胸膛,小腳跨上慕少艾腹部,又沉沉睡去。慕少艾順勢將羽仔抱入懷中,將白梅花貼上羽仔的臉。
      「梅兒,妳看見了嗎?我們的孩子……」
      「羽仔,我希望,能有聽你喊我爸爸的一天……」

      抱著兒子,閉上眼,慕少艾墜入夢鄉。四年來,這是他睡得最熟的一夜……

      ※

      1921年。中秋。

      「買花。先生,買一朵花吧。小姐,買一朵花吧。」
      輕脆柔嫩的叫賣聲,從街頭飄來。近來,每到日落時分,大稻埕的街頭,便會出現一個穿梭於尋歡客間的叫賣聲響。賣花女衣衫襤褸年紀尚幼,蒼白瘦弱,一臉髒污,長髮黏膩散亂,兩手兩腿滿是被蚊蟲叮咬過的紅斑,還有不少淤青。秋風蕭瑟,仍是夏日薄衣,光裸未穿鞋的腳上,污穢不堪,境遇堪憐。
      賣花女手挽藤籃,沿街叫賣,但名流淑女見她污穢如乞丐,總是見了便閃,少有同情。小女孩不得已,溜進江山樓等人多之所內販賣,卻常被小廝們又罵又拉地趕出門。名流們大把鈔票花在享樂,卻吝於施捨一朵同情,反倒是風塵女們大方付出,買下小女孩一餐溫飽。
      不只一次,我聽出局回來的藝旦姐妹們語帶悲憫地談起這個賣花小女孩,人人皆嘆可憐,然而,她們的童年又比賣花女好多少?

      今晚可熱鬧了。安排好今日的出局,收拾妥當,出了藝旦間。今日中秋,義父下山舉辦宴席,阿龍也會回來。剛辦完父喪的寒波,也將帶一歲的西風過來。義父還叫我邀請孤獨缺父子和旱魃一家一同晚宴賞月。義父也邀請了孤單在台的胡夫人母子,但胡夫人受了風寒不便參加。

      『蝴蝶那小子真可憐,都沒有玩伴。』
      我疼惜胡夫人母子因身份特殊,鮮少與人交際,鎮日與傭僕、保鑣、英籍家教同處,貴為台北城最富裕尊貴的家庭,卻是最寂寞的母子。

      走出大門,拉車小弟已在門外候著。上了人力車,一陣寒風吹來,緊了緊外袍,秋意深濃,夕陽更顯虛弱。車行搖晃中,看見前方旱魃走出油行,手上提著兩大桶柴油。看見他不由得想起峨眉。
      『峨眉明年便畢業,總算要回鄉了。三年多沒見面,我真是等不及了。』

      車子轉進廟口,一個小小身影映入眼中。秋君正向廟前小販買棉花糖,一手還拿著滄伯做給他玩的彈弓。
      秋君難得下山,每回下山總愛在街頭閒晃,滿足好奇。可能是住在山上的關係,人煙稀少又無建築,認樹認石頭,跑再遠總能找到路回家。我們看來一模一樣的樹,他卻絕不會錯認。但到了市內,這小子的方向感就變得奇差無比,明明不一樣的路徑,在他眼裡卻是沒有分別,因而每出門必定走失。現在他到大稻埕時,不是請赦生便是派無極做嚮導,免得大家找人麻煩。但今日為何不見無極在旁?敢情是趁著滄伯張羅晚宴偷跑出來的。

      「停下來!」廟口已離練宅不遠,我下了人力車,朝秋君走去。

      將彈弓放進口袋,拿著棉花糖,秋君大咬一口,糖絲黏得滿臉,回身往廟口走去,正想坐下來好好享受,卻見他突然停下腳步,望著前方。
      走近一看,廟柱旁坐著一個全身髒污的小女孩,看到她腳旁花籃,我猜出她便是藝旦們口中的賣花女,正在此歇腳。小女孩睜著一雙大眼,瞧著秋君手上蓬鬆碩大的棉花糖,不時嚥下口水。兩個小孩對望著,我停下趨前的腳步,好奇地看著他們。小女孩低下頭,看著地板,雙手摸著發出咕嚕聲響的肚子。

      「妳很餓嗎?」秋君問著,但小女孩不答。
      「給妳!」走到小女孩面前,大方地將手中棉花糖遞了出去。
      賣花女站起身來,一臉驚慌,搖著頭,挽起藤籃,拔腳便要離去。
      「別跑啊!給妳吃。」
      秋君攔住女孩,抓起她空置的手,強硬地將棉花糖塞進她手中。小女孩不發一語,呆望著棉花糖,濃濃糖香竄入鼻中,肌餓的胃部一陣翻絞,引起更大的聲響。
      「吃啊!」秋君瞪著女孩,語氣幾分粗魯。
      「吃吧,沒關係。」我走向前,摸著秋君的頭,鼓勵小女孩。
      「金姨!」秋君對我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秋君雖小,卻是滄伯的兒子,算起來與我同輩,該是稱我姐姐才是。但如此一來,只差他一歲的羽仔、無極便得稱他叔叔,實在彆扭。滄伯便說不論輩份,要他也跟著羽仔稱我金姨。我因此取笑寒波,論輩份,西風應是比羽仔大一輩,羽仔要叫西風姑姑。寒波氣得胡說八道,說要把西風送給孤獨缺當童養媳,真是亂七八糟!

      「怎地一個人?無極呢?」
      「我偷跑出來的。我現在認得回家的路了,不會再迷路啦。」秋君靦腆地。
      「小妹妹,這籃花我全買下了,今天中秋節,妳快回家吃晚飯吧。」我掏出幾塊錢放進藤籃內,向著小女孩笑笑。
      「謝謝……太……錢太多了……」小女孩怯怯地開口,語聲甚是細軟動聽。
      「沒關係。吃了糖,快回家讓妳娘高興高興。」我取過籃內不甚鮮活的玫瑰,牽起秋君。
      「我們該回去了,免得你爹出來找人。」
      秋君向小女孩揮揮手,跟著我往練宅回。我偷偷回頭,小女孩泛著淚,望著秋君背影,吃起了棉花糖。
      『真是可憐。』
      街頭討生活的孩子並不少,世局如此,除了同情,又能如何?

      「罔市!」
      邊感嘆邊走往人力車,突然身後傳來男人粗暴的吼聲,而後是小女孩的尖叫聲。

      「敢偷買糖吃,看我不打死妳!」
      回頭一看,見一粗暴惡漢對著小女孩便是一耳光,打得小女孩倒地不起,棉花糖掉落一旁。男子拿起籃內銅錢,數了數,還不罷休,抬起腳便要踢人。
      「應該把妳賣到妓院去!」
      「喂!停手!」見如此無道景象,怒火燎原,我衝上去便要理論。
      「我管孩子,妳囉嗦什麼!」惡漢惡狠狠瞪我一眼。
      「糖是我給她的!」
      秋君亦是怒氣沖沖,毫不畏懼地衝上前,扶起哭泣不已的小女孩。沒想到惡漢抬起一腳往秋君後背踢去。
      「小哥!」
      小女孩見狀,竟是挺身相護,承受這一腳。剎那哀呼一聲,女孩撲倒,同時也壓倒秋君。惡漢向前單手抓起女孩衣領,像拎個小雞似地,高舉另一手便要耳刮。

      「你敢動手,我會讓你看不見明天的太陽!」字字清楚發聲,我恨得咬牙切齒。
      「臭娘們!老子還怕妳嗎?」惡漢抓著女孩,兇惡地走向我。
      「大姐頭!出了什麼事?」
      聽著幾人奔來的腳步聲,我看也不看一眼,只盯著眼前惡漢。這些人是在附近做小生意或拉車的,都受過我的照顧。
      「在大稻埕,誰敢動我金八珍一根寒毛!放下她!」後援趕至,我更無所懼。
      「喂!到別人地盤,也要打聽打聽地頭蛇是誰?」冷冷的聲音從左方傳來,是孤獨缺牽著羽仔正要往練宅途中。
      「老子便是地頭蛇!」惡漢仍是嘴硬,但眼神已顯慌亂。
      「哦?是嗎?那我不知算老幾?」阿龍的聲音從我背後傳出。
      「你……你們……我管教孩子,關你們什麼事?」惡漢見人群圍攏,軟弱下來。

      「這孩子是你的嗎?那真是她的不幸。一個大男人好手好腳,卻要小孩賺錢供你花用,動不動便毒打一頓,這樣也敢稱做父親!無恥!」
      九禍往我身旁一站,開口便罵。原就口才甚佳,義憤填膺下更讓惡漢無言以對。赦生見秋君坐於惡漢背後地上,悄悄繞過,扶起秋君,像個大哥哥般將秋君護在身後。九歲的他擁有閻家遺傳,比同齡孩子高壯甚多。旱魃則是雙手交叉默默盯著惡漢,擺明了你給我試試看的氣勢。
      孤獨缺將羽仔交給我,與阿龍、旱魃三人如一堵牆般往我身前一站,將我擋在身後,嚇得惡漢軟腳,一句也不敢吭,抓著小女孩便要離開現場。

      「慢著!這孩子若被你帶回去,還有命嗎?放下!」九禍出聲攔住惡漢。
      「笑……笑話!我的孩子我當然可以帶走。」雖懂得不吃眼前虧,惡漢仍是頂撞回去。
      小女孩突然開始掙扎,哭叫出聲。
      「救我!他不是我爹!我親生爹娘已經死了!他是養父!他會打死我!」
      聽見女孩悽厲恐懼地道出身世,孤獨缺、阿龍、旱魃三人再不遲疑,蜂擁而上。
      「別過來!否則我扔了她!」
      惡漢毫不費力地將小女孩舉起,做勢要往廟柱扔去。
      投鼠忌器,未抓住惡漢前,女孩可能已被扔出,這一撞擊,不死也半條命。孤獨缺等人停下腳步,思量因應。女孩嚇得失聲,連掙扎也忘記,更讓氣氛僵凝。

      赦生見惡漢只顧面對眼前的大人,完全忽視站於他身後的自己和秋君。又見秋君拿出彈弓,計由心生,低聲交代秋君。秋君會意,將鐵彈卡在橡皮筋上,用力拉弓準備。赦生退後幾步,拉長衝刺距離,而後對秋君點點頭。雜耍出身的赦生,使出看家本領,輕悄而帶勁地幾個前翻,醞釀彈跳力道,到惡漢身後,彈跳力達到最高,高高躍起,空中旋身踢向惡漢高舉的手臂。秋君抓準赦生接近惡漢背後剎那,鐵彈對準惡漢後腦激射而去,後發先至。惡漢後腦、手臂先後遭擊,慘叫一聲,高舉的手臂落了下來,卻仍緊抓著女孩衣領。赦生一落地,硬是從惡漢手中扯下小女孩,只聽得衣帛碎裂聲響。同時,孤獨缺、狂龍、旱魃向前將惡漢制伏。

      「赦生!做得好!」九禍歡呼一聲,朝兩人走去。
      女孩毫髮無傷,衣不蔽體,瑟縮於地,秋君脫下外袍,罩在她的身上。
      「對不起,都是我害了妳。」秋君雖小,卻也知道起因於自己送她的棉花糖,滿臉不安地道歉。女孩只是搖了搖頭。

      放下懷中羽仔,我走向前,低頭看著一動不動,被阿龍踩在腳底的惡漢。
      「我這輩子最恨賣子之人!」
      從布包內掏出一疊鈔票,扔在惡漢眼前。
      「既然你要賣,我便買下,免得真被你賣到妓院。」
      孤獨缺一聽到妓院二字,補上兩腳。
      「拿錢滾出大稻埕!今日以後,若有人看見你出現在大稻埕,傳進我的耳裡,我金八珍絕對把你五馬分屍!聽清楚了沒有?」
      「大姐頭說的話,你最好照辦!」
      阿龍見惡漢默不作聲,用腳將他踢翻過來,狠很朝他肚子踹下,惡漢痛暈過去。
      「黑狗仔!送他離開大稻埕,我看他是走不動了。」
      我向著拉車小弟招呼一聲,說是送,其實就是趕。黑狗仔笑嘻嘻地向前,聯合幾個小販將惡漢抬上車,往南而去。

      「妳叫什麼名字?幾歲了?」我伸手抱起小女孩,往練宅回。
      「我叫傾罔市,六歲了。」
      「跟我一樣大!」秋君在一旁興奮地叫著。
      手中的重量讓我的眼淚控制不住,比無極要大上一歲的罔市,體重幾乎只有無極的一半…….
      「從今以後,我便是妳的媽媽。」

      ※

      今日練宅一片和樂,大人小孩,席開兩桌,色香味俱全的料理,全出自滄伯之手。圓月高掛,秋風略顯涼意,此刻眾人按耐下饑腸,引頸望著內堂。
      我牽著梳洗乾淨,換上粉白新衣的罔市步出內堂。出堂剎那,眾人皆不可置信地望著練家新成員。我輕笑出聲,他們的神情,便是我剛才在澡堂的神情。

      「哇!原來妳這麼漂亮!」秋君率先發出讚嘆聲。
      原來一身髒污的小女孩,清洗乾淨後,竟是雪白如玉,明眸皓齒,怯生生望著眾人的嬌羞模樣,端地是楚楚可憐。
      「罔市,先向爺爺跪拜。」
      我牽著罔市面向端坐的義父。叫聲爺爺,罔市順從地向義父拜了三拜。
      「今後,這裡便是妳的家。」義父慈祥地扶起她。
      「義父,罔市這名兒著實難聽,罔市罔市,女孩兒是寶貝呢,豈能隨便養養。您給她取過吧。」
      「說得也是。待我想想。」

      義父沉吟間,見一旁秋君直盯著罔市瞧,又想起他今日英雄救美的義舉,不禁露出微笑。
      「傾,倒是姓得好,那麼便順著姓氏,取名君憐吧。」
      義父一出口,滄伯立刻噗哧一聲笑出聲,在場沒有人聽出義父的雙關語,唯有滄伯懂得。
      「君……憐,可不是我見猶憐嗎。這名取得真好!以後妳就叫傾君憐。」
      我在君憐腕上戴上一個與無極腕上一模一樣的玉鐲,但君憐手腕細瘦,玉鐲掛不住手,只好又拿下來。
      「等妳胖點了,再給妳戴上。」
      「謝謝媽媽。」
      「君憐姐姐。」
      無極興奮地向前牽住君憐,兩人站一起,無極顯得高又胖。
      「我叫秋君,跟妳一樣也有君字。」秋君指著自己,天真地說著。
      秋君一開口,剎那,大人們似乎聯想到君憐之名的含意,紛紛笑出聲來,尤以滄伯為最。

      可憐賣花女便是我收養的第二個女兒,改名傾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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