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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四章 因緣姻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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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深秋。南京。
黃昏時分,一面容清瘦的男子,行色匆匆地穿過窄巷,進了一頗為古意幽然的宅院,穿過中井花園直奔到後進第一間房前,才順了順氣,拍起房門。
「峨眉,是我,談無慾。」
房門伊呀一聲打了開,練峨眉一臉蒼白地站在門後。
「我來跟你辭行。」談無慾站在門口,面容帶著些微哀傷。
「辭行?發生什麼事?」一臉訝異,練峨眉臉色更顯蒼白。
「我要休學了,今後恐怕不會再回來。」
「進來說清楚。」練峨眉大開房門,不避諱中庭樹下幾名正在閒聊的年輕學子。
這個大宅院內,租住了許多外地來的大學生,還有練峨眉與談無慾同科系的同學。兩人交情甚好,談無慾常來此找練峨眉談天或研究功課,甚至一起吃飯,大宅院內的學生都清楚,也暗中猜測兩人關係是否為情侶。兩人自喻清者自清,不在意背後閒言閒語。談無慾的來歷,父親是情報頭子一事,也只有練峨眉知道。
「剛才情報局派員來找我,說我父親遭暗殺身亡,骨灰正運往故鄉的途中。」未及坐下,談無慾一進門就直說來意。
「啊!這……無慾,請節哀。」練峨眉驚訝之餘,一時詞窮,也只能說著空泛慰詞。
「父親從事危險的工作,我早有心理準備。況且自小聚少離多,感情原就淡薄,我並不特別傷心。只是,我沒有能力繼續唸書了。我明天得辦休學,再回上海處理後事。今後,我們恐怕難得一見,峨眉,妳要多保重。」談無慾悲傷地,向練峨眉伸出一手。
如此美色,追求者自然不少,為了排除無謂困擾,練峨眉平日不喜社交,除了談無慾外,也不跟其他男同學單獨來往。在上海唸高中時期的莫逆之交宮紫玄,畢業後未再升學回了西湖,談無慾是練峨眉進大學後,唯一可算知己的朋友。剛升上二年級,才開學三個月,談無慾便要休學,雖說離上海不算遙遠,但要見上一面卻也不容易。
「今後,你打算怎麼辦?」握住道別的手,練峨眉不禁潸然淚下。
「我也不知。也許……從軍去。我父親積蓄並不多,總得養活自己。」談無慾再伸出一隻手,緊緊握住練峨眉。
「從軍……部隊駐地不定,那……」隨部隊移防更代表見面無望,練峨眉哽咽。
「有朝一日,也許……有機會去台灣探望妳。」談無慾紅著眼眶,道出微乎其微的希望。
「你多保重……噁……」
突來不適,練峨眉做嘔,急奔向床旁備好的臉盆,嘔吐了起來。
「峨眉!妳怎麼了?」
順著練峨眉的背,談無慾臉色轉為擔憂。虛弱地站起,坐於床沿,練峨眉臉白如紙。談無慾看著她,忽然想起剛進門時,練峨眉就已一臉蒼白,再看臉盆,似乎是早已備好。剎那,談無慾明白了……
「妳該不會是……」不知該不該問,談無慾話到嘴邊又吞回去。
「遲早也是瞞不住。三個多月了。」練峨眉幽幽地,眼光望向未開的窗子,彷彿窗外正站著某人。
「孩子的爹是……我認識的人?」畢竟是隱私,談無慾婉轉詢問。
「你不認識。他在台灣。」
「這……妳怎麼辦?回去結婚?」
「我們……有不能結婚的苦衷,我甚至不能告訴他有了孩子。」想起旱魃,眉梢微顯愁色。
「為什麼?他始亂終棄?可惡!還算什麼男人!」見練峨眉說得委屈,談無慾脾氣一來,與斯文外表不符的剛烈立刻顯現。
「不是這樣的。無慾,你急著回去嗎?」
「再急,也沒有妳的事重要,我就聽聽他有什麼苦衷!」談無慾拉過椅子,在練峨眉面前坐下,氣呼呼地一副勢不甘休的模樣。
「呵,是我有苦衷,不是他。」見他還未搞清楚對象就如此抱不平,練峨眉苦笑。
練峨眉說起了他與旱魃的故事,和狂龍的畸戀。不時輕柔撫摸腹部的下意識動作,和談起旱魃時顯露的愛戀與濃濃相思,談無慾動容。
「這孩子的存在是秘密,我不能冒這個險。」練峨眉神情淒楚,卻是意志堅定。
「連孩子的爹也不讓知,這真是苦了妳。但產下後,妳又該如何?」
「找個人家託養,希望能有重聚的一日。若無,至少不用時時擔心孩子的安危,能平安長大。」
練峨眉決定回國後全心投身抗日,雙重危險,故決定將孩子留下。只是抗日計劃並未告訴談無慾,無法詳說這一個託孤的原因。
「那又為何不帶回台灣再託養呢?這樣妳也可以照看。」
「我不能讓孩子曝露在危險之中,若有一時疏忽,後果不堪設想。」
「唉!真是難解。妳異鄉孤寂,無人照顧,我又不得不離開,卻是該怎麼辦?」談無慾懊惱自己的無能為力。
「你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但這閒言閒語……」談無慾皺眉思索。
「別人碎嘴我不在意。背後不也傳言我與你是戀人。」
「峨眉,這個我倒是可以幫忙。」談無慾晶亮著眼,嘴角一絲頑皮的笑。
「幫什麼?」
「雖不在意,但傳來傳去也不知會傳得多難聽。反正別人以為我們是一對,我休學的理由又不能公開,乾脆我就扛下孩子的爹這個責任,說是為了妳和孩子休學,離開這裡回上海工作養家。反正我要走是事實,又能堵悠悠之口和異樣眼光。只是,委屈妳。」
「無慾,怎能讓你做如此犧牲?」
「什麼犧牲?大家羨慕我都來不及!妳不知道妳是人人想追的校花嗎?」談無慾開朗一笑。
「問題是,妳生產時……」斂去笑容,又轉為擔憂。
「日子近了,我西湖的同學會來。我已跟她商量好,她說為了慎重起見,在我八個多月時便啟程。」
「那甚好,我也放心得多。只是那時還在學期中。」
「顧不了這許多了。預產期是五月中,也只能請假。」
「憑妳的聰慧,一、兩個月的課業很快便追上。那我明天辦休學時順便放風聲,然後把一些物品搬來妳這裡存放,就更像回事了,反正那些東西也是準備要丟的。對了!剛才不少人看到我來,乾脆我今晚留宿,保證明天謠言滿天飛。」不知為何,談無慾越說越興奮,甚至忘了父喪。
第二日,在練峨眉懷了談無慾孩子的善意謊言中,談無慾離開了學校。
好友最後的心意起了效果,不僅沒有人問練峨眉關於懷孕的事,更因為同情兩人不得不分離的無奈,同學們反而對練峨眉付出真心的關懷,又見她身懷六甲生活不便,熱心幫助的人不少。
四月初,宮紫玄到了南京,練峨眉前往車站接她,兩人於擁擠的車站內往外走時發生碰撞,練峨眉被撞倒於地,動了胎氣,送往醫院,誕下嬰兒。
※
1919年。
五四運動方興未艾,由北迅速漫延至全中國地區,各地學子紛紛罷課響應。時局紛亂中,練峨眉懷抱住院近兩個月的嬰兒,與宮紫玄搭上南京經上海轉往杭州的火車。
「妳當真不再考慮?不會後悔?」車上擁擠不堪,好不容易找到坐位坐定後,宮紫玄接過嬰兒,又勸說起來。
「我心意已決。」
「這孩子早產了一個半月,好不容易才活轉過來,妳當真捨得下?真不能放在身邊嗎?」
宮紫玄想起嬰兒生命垂危時,練峨眉的焦慮與痛心,不顧自己衰弱,日夜守著,流著淚向嬰兒說話。因懷孕而豐腴的身型快速消失,孩子未出院,她已憔悴不堪。
「多抱一天,便增一分不捨。在生死之間掙扎,這種痛,一次就夠。」
「峨眉,沉穩如妳,竟也會……看到妳在信中說懷了孕,我簡直不敢相信。妳說等我到了再詳細告訴我,卻發生早產,一直沒有機會問妳。妳到底有什麼苦衷?」
將孩子從宮紫玄懷中抱了過來,一手輕柔撫摸嬰兒臉頰,像是撫摸旱魃的臉。練峨眉再一次說起與旱魃的相戀,及不能留在身邊的原因。
「即使如此,我不後悔愛上旱魃,更不後悔生下孩子。若是帶回台灣,不僅日日擔憂東窗事發,孩子放在隨時可探望的地方,我如何忍得住不看不抱?要隱瞞旱魃已是莫大壓力……親子與親弟,愛情與親情,我……也是逼不得已……」練峨眉哽咽,望向窗外後退飛馳的景物。
「峨眉,至少告訴他,讓他與你共同承受這份苦與痛。他若真心愛妳,會原諒妳的決定的。」
「即使我回去以後,我們也只能暗中來往,他已經夠苦了,何必再添一樁。這個孩子的存在,在有望重聚之前,將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隔牆有耳。背靠背的火車椅子,練峨眉全然不知,坐在她背後那瞇著眼專注傾聽的旅客,也不知道,這名旅客一路跟隨,也到了杭州。
兩個月後。
柳條輕搖,綠染漣漪,波光粼粼,不沾俗塵。一葉扁舟搖櫓晃蕩,和著歌聲輕漂而來。
「……斷腸風吹瘦衣袖。滔滔水,隔離舟……」
「姥大嬸,孩子就交您了。」宮紫玄流著淚,上了船。
站在柳樹下,練峨眉忍著淚,背向湖面,任由宮紫玄將孩子交給船家。
『旱魃,原諒我……』
搖櫓聲再度響起,承受不住分離,練峨眉跪下了地,掩面而泣。
不遠處的樹下,一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人倫悲劇。
※
1920年春末。
「八珍!三八珍!事情大條了!」寒波邊嚷邊跑,直衝進笑蓬萊。
我納悶地看他奔來,今晚他要宴客,怎地孤身前來?
在我的努力下,笑蓬萊如今已是大稻埕最大的藝旦間,已擁有二十位藝旦。雖然成為媽媽桑,平日教舞、安排出局甚是忙碌,但我仍會看對象而親自下海表演。寒波便是少數由八珍媽媽親自接待的客人之一。
現在,有錢還不一定請得動我,要接待誰得看我高興。我再也不怕日本人,我苦學他們的語言和習性,與他們做朋友攀交情,而且只限位高權重者,尤其是高階軍官,目的不外乎是探消息。但日人嚴謹守紀律,要探得有用情報,比登天還難。我並不灰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在那之前,建立足以抗衡的勢力,才是首要。
我盡我所能,接濟貧苦,替流浪漢安排住所和工作,逐漸建立人脈。我相信終有一日,若有需要,這些人將會為我所用。
「什麼事情大條了?你終於要被逼著拜堂了嗎?」我不在意地開起玩笑。
女子及笄、男子弱冠便已婚配的所在多有,洋風入侵,自主意識抬頭,知識份子崇尚自由戀愛,亦有逐漸晚婚的趨向,但老一輩的固守傳統,新、舊時代交錯拉鋸。
寒波他爹一天到晚逼他成親,但媒婆一個接一個被他趕出門。這件事已經成為大稻埕居民茶餘飯後的八卦,還有人替他算出共拒絕了十五個相親對象。
「我娘……我娘有了……」寒波上氣不接下氣。
「妳娘有了什麼?」
「我要添個兄弟啦!不,最好是個女孩兒,我要妹妹。」
「啊?你是說,你娘懷孕?」我真是不可置信。
「一開始不就說了嗎?已經三個月了。天吶,我真是不敢相信,我娘快五十了,竟然還能生,這就是老蚌生珠嗎?天吶!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妹妹……今年秋天我將要有一個妹妹……帶她出門,別人還以為是我在外面偷生的哩。她一定會很古錐、很漂亮、很賢淑、很溫婉,標準名門閨秀,大家千金。不得了,將來媒婆要從巷頭排到巷尾。啊!說到媒婆差點忘記,指腹為婚,我找孤獨缺去!」
任由寒波發洩興奮之情,見他一會愁、一會樂、又拍額頭、又打後腦地變化萬千,深深體會他對那未出生弟妹的滿腔疼愛與熱血。但聽他越說越不像話,說完最後一句,竟然就準備衝出門去。
「給我站住!跟誰指腹為婚?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你就要許配給人了?」
「羽仔啊!我跟缺仔說好,我若生個女兒,要許配給羽仔。」
「現在要生的是妹妹,又不是女兒!難道你要搶了你爹的主權嗎?還有,萬一生弟弟呢?」
「對厚!爹不是我。不管,我是哥哥,還是得經我同意!萬一生個弟弟就結拜!將來我女兒再許配給他。啊!八珍!」寒波突然從興奮轉為疑問,打量起我來。
「幹嘛?」
「妳……為什麼……不會懷孕?」
寒波像是想起大事般,正經地問我。經他一問,我才想起,兩年了,為什麼我一直未曾懷孕?
「照說,我們也時常……為什麼?」
我垂下了頭,不知如何回答。
『難道,我不會生?』
「或許妳跟我娘一樣,不易受孕。我娘也是成親八年才懷我的。反正我們還年輕。對了!今晚不宴客了,我要去告訴孤獨缺這個好消息。」寒波的疑問又被喜悅掩蓋,急著去找孤獨缺定婚事。
望著他飛奔而去的背影,我的壞心眼再次發作。
「羽仔都滿三歲了,指什麼腹!把他塞回娘胎裡嗎?」
※
「孤獨缺!咱們要當親家啦!」
泊寒波一路衝進打鐵鋪,不見孤獨缺,卻見羽仔在店內敲擊鐵具,一把將他抱起,興奮地往空中拋。
「羽仔!你要娶老婆了!」泊寒波興奮過度,胡言亂語。
「老婆是什麼?我要下來。」羽仔邊問邊掙扎著要落地。
「老婆就是妻子,就是……以後跟你一起睡覺的人。」泊寒波的語言教學比孤獨缺更糟糕。
「我不跟人睡,會睡不著!」羽仔習慣性皺眉頭。
「哈!等你娶了老婆就不想睡了。你爹呢?」泊寒波滿臉詭笑,強將成人幽默灌注在孩童身上。
「喂!別污染我兒子!」孤獨缺從屋外進了門,將羽仔從泊寒波手上解放。
「羽仔,把菜籃提進去。」孤獨缺將手中菜籃交給羽仔,神情複雜地看向泊寒波。
「老哥,我快要有妹妹了,指腹為婚,將來……」興奮得毫無所覺,泊寒波滔滔不絕。
孤獨缺肅穆地揚手,打斷了泊寒波的未來計劃。
「慕老爺死了。」
「什麼?」
孤獨缺點了點頭,兩人互望,沉默隨即成了唯一話題。
※
殘破腐朽的屋子,兩年來隨著旱魃的汗水,一點一滴地翻新。新翻的屋頂,重砌的牆面,訂製的窗門,新鋪上的紅地磚,風雨再也滲不進用希望築起的愛之巢。筆墨尚新的紅對聯,平凡地書寫著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的俗願;院子裡種下一棵木蓮樹,期待來年梅雨季節,皎白大方如峨眉的花朵綻滿枝頭,點綴相思。正堂牆邊還堆著剩餘的建材,一組待客桌椅,等待著不可能會來拜訪的客人。嶄新的廚房內,爐灶、碗櫥、餐桌椅,滿足最基本需求的設備一個不缺,等待女主人回歸眷顧。廁所安了新式蹲式馬桶,後院加蓋了大澡間,與廚房相通。用水泥與小圓石砌成的浴池,甚至足夠兩人共浴,浴池邊上一個未拆封的進口香皂,淡淡地散發薰衣草香味。小臥室擺著書櫃和書桌椅,等待佳人伏案鑽研。
旱魃買下了面海小屋。
兩年來只要得空,一磚一瓦,旱魃親手整建修繕未圓之夢,哪怕辛苦或許只換來幾日共度。
練峨眉返校後,並未因身心相許而魚雁頻繁,且隔千山萬水,書信常有失落。相思如髮,一夜一長,只能託付磚瓦,建構未來。
買屋、整修、增添設備,幾乎花去他所有積蓄,旱魃在所不惜,只恐練峨眉在此生活不便。然錢一向由九禍管理,要向她提取如此一筆為數可觀的花費,儘管九禍不發一言,旱魃仍是將用途與緣由告知她。
「我們母子終究還是拖住了你。」九禍輕拭去眼角淚水。
練峨眉固然有她的難處,旱魃卻無牽掛,大可隨練峨眉去,從此遠離家鄉,追尋他們的幸福。但旱魃仍是不離不棄,這份情義,九禍懂得。她深深感激旱魃對她們母子的付出與犧牲,這份情義遠比愛情更彌足珍貴,九禍已心滿意足。
旱魃對愛情的執著與堅持,常令九禍無地自容。當年自己若夠堅持忠於所愛,積極掙取,不應允旱魃大哥的婚事,與旱魃之間未必不能成就姻緣。
『當年放棄,如今又何必堅持。』
「你們是我僅有的親人,親情無可取代。」旱魃誠摯地。
正因無可取代,練峨眉才會選擇犧牲個人之愛。這一點,旱魃深刻了解。
愛,無法控制;心,只容一人。旱魃只能用誠與義,守護九禍母子,用親情取代他無能接納的愛情。
「是啊!我們是一家人。我很高興你如此信任我,我會全力幫忙,也會為你保密的。只是,待練小姐回來……但願如你所願。只是,太苦……」
颱風夜的無故失蹤,身上歡愛過的痕跡,九禍看在眼裡,了然於心。她不問,但相信總有一天旱魃會開口解釋。看著旱魃就像看著當年放棄的自我,她衷心希望旱魃可以得到自己失去的真愛,如此,透過旱魃,自己的人生彷彿也得到圓滿。
卻不料是如此無奈的因果,不禁感嘆命運弄人。
「旱魃,大嫂希望你別再顧慮我們,尋你的幸福去。與她私奔,天涯海角,總有你們容身之地。」
「人,除了愛情,尚有責任。既然愛她,就尊重她的意願。何況世事難料,或許有峰迴路轉的一天。」旱魃反過來安慰九禍。
去年夏日,牛郎癡等,苦不見織女渡鵲橋,旱魃寂寞卻不灰心喪志。而今年,他得到了號崑崙的認同,也得到想要的消息。
今年正月初四迎神日,旱魃一家祭拜完,便見貨運行前一輛黑頭車停下,正納悶間,號崑崙從駕駛座下來。
「練……練老伯!」峨眉父親首次來訪,且無預先通知,旱魃緊張得差點咬下舌頭。
「原來是練老爺,恭喜恭喜,請入內座。」九禍聽是練峨眉父親,趕忙請入,慌亂地收拾。
「恭喜恭喜,不忙不忙。」號崑崙進了屋內,客氣地回禮。
「請坐。」旱魃生硬地招呼。
「尚未開工,不知你今日是否有空?」號崑崙開門見山。
「有……有空……」不知來意,旱魃連話都說不清楚。
「若有空,可否跟我走一趟?」號崑崙忍住笑意,卻不說為何事而來。
「是。」旱魃說著便要出門,九禍叫住了他。
「旱魃,穿這樣失禮,去換個衣服。」
九禍見號崑崙一襲新裁的冬季長衫棉襖,雖是平常穿著,但謙沖氣度中隱然書香,一派大家風範。旱魃卻是平日上工的簡陋穿著,棉絮已薄的短襖上補釘二三,著實寒酸,便暗示旱魃更衣,給練老爺留個好印象。
「沒關係!」號崑崙不在意地。
「請稍後一下。」旱魃仍決定更衣,匆忙進房。
「赦生,到房裡去。」
見赦生一臉好奇地站在房門口,九禍輕聲要赦生進房。號崑崙見到赦生,立刻掏出一個紅包要給他。
「練老爺,這怎麼敢當。我們沒去向您拜年,已經失禮至極,何況小孩子……」
九禍話未說完,號崑崙已將紅包遞給赦生,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
「謝謝爺爺!」叫聲爺爺,赦生倒是老實不客氣地收下。
「好個不拖泥帶水的孩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赦生。」不愛說話,已經八歲的赦生,今日倒是難得的有問必答。
「好名字。上學了沒有?」
九禍邊沖茶邊觀看一老一小的互動,再回想初遇練峨眉那日,她的沉穩風範,突然明白旱魃為何一見鍾情,又何以如此執著。父女倆天生具有懾服人心的氣度,且態度謙恭有禮平易近人,毫無大戶人家的嬌貴與權威。
『見他的樣子,並非來意不善……』
旱魃匆忙換過他唯一可算稱頭,只穿過一次的白襯衫和西裝褲,卻沒有外套可搭配。只好將就穿上相對較新沒有補釘的薄短襖,再套上捨不得穿的皮鞋,中西合璧,倒也算是比平日體面。
忐忑不安地隨號崑崙上了車,一路沉默,直到旱魃開始起疑。
「練老伯,這是往基隆的路。」旱魃疑問大起。
「正是要去基隆。你開過這種車嗎?」
「不曾。」
號崑崙將車停下,面帶笑容地打量旱魃。
「我平日鮮少親自開車,頗不習慣,你來試試,相信跟貨車差不多。」
「我沒開過,萬一……」深恐一個不小心把車撞了,旱魃嚇得猛搖頭。
「頂多修理而已。」
號崑崙逕自下了車,轉到助手席旁,開了車門,要旱魃換手。旱魃無奈,坐上駕駛座,先試過排檔、換檔和煞車、油門、離合器,這才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門,繼續上路。
「老伯,請問要去基隆哪裡?」不一會,旱魃便駕輕就熟,問起了目的地。
「接下來的路,只有你清楚。」號崑崙玩心大起,忍不住捉弄旱魃。
「我?」旱魃又是一驚,側頭看向號崑崙。
「還有,此刻只你我二人,你是否該改口稱我一聲爹?」號崑崙笑看旱魃。
今日驚嚇連連,莫此為甚。旱魃受驚過度,差點失控,所幸反應靈敏,急踩煞車。刺耳煞車聲中,號崑崙大笑出聲,旱魃卻是冷汗直冒,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到了面海小屋再說吧。專心開車。」
好不容易止了笑,號崑崙道出了目的地。旱魃深呼吸好幾下才順下心跳,再次踩下油門,懷抱滿腹疑問,往基隆港而去。
尚未完工的小屋,建材、廢料,一片狼藉,但屋頂、牆面、地板、隔間等硬體部分已具,只待內部修飾。號崑崙在屋內繞看了一會,再次走到屋外,遙望海面。東北風從外海吹進灣內,再襲上山丘,刺冷入骨。見始終跟在身後一臉不安,滿腹疑問的旱魃,衣著單薄,雙手縮進袖內取暖,便從後車箱取出一只竹籃和布包裹,又進了屋。
「這裡太亂,廚房已完工,也有桌椅,老……請到那裡坐吧。」事情未明,一聲爹實是叫不出口,旱魃含糊其詞,率先往廚房走。
「不知可有餐具否?」。
「碗櫥內有,只是尚無茶葉食物。」
「今天應該喝酒。」號崑崙提起竹籃晃了晃,一臉笑意。
進了廚房,號崑崙將手上物品放餐桌上,然後打開了布包裹,裡面是一件新織毛衣和厚棉襖。
「旱魃,這是峨眉親手為你織的毛衣,和訂製的棉襖,你試試吧。」
驚嚇再添一樁,旱魃瞪著號崑崙遞過來的衣物,像是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我就直說了吧。我去了趟南京探望峨眉,年前才回來,衣物便是她託我帶回轉交的。你們的事,她一五一十全告訴我了,所以我才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抱歉,嚇著你了。其實颱風那日我到過基隆,在各旅社找不到峨眉,第二日便於碼頭等待,沒想到是你拐走了她。」
號崑崙一臉笑意地說明,手上衣物再度遞出,旱魃未接過卻噗通一聲跪下地,向著號崑崙連連磕頭。
「對不起!旱魃做事任性,請老伯原諒!但我對峨眉真心真意,絕不辜負她!」
號崑崙蹲了下來,與旱魃面對面。
「不!是我對不起你。既不能為你們辦婚禮慶祝,甚至不能公開承認你這個女婿……」
號崑崙哽咽,伸手擁抱旱魃,掩藏激動欲垂的淚水。
「養子不教父之過,卻要你們賠上一生幸福……是我的錯啊!」
「偏偏峨眉又教得太好,既不肯離棄我,又不放棄理想,這重擔卻要你來扛。」
「旱魃扛得起!」旱魃亦伸過手,回擁住號崑崙肩頭。
「為人父母,總是希望子女幸福,我真希望你能去大陸找她,就此在那裡平凡過日子。」
「峨眉對老伯、對理想的執著,正如我對她的執著,絕不輕言放棄。況且,你女兒生性頑固,旱魃恐怕沒有能力改變她。」
「哈!你倒是看得透徹。我總算明白峨眉追求者眾,卻為何獨獨栽在你這個傻小子手上。」
「是我栽在她手上才是,她那拳可讓我栽了個大跟頭。」既明事由,緊張解除,旱魃又回復爽朗本性。
「哈哈哈。拿去吧。峨眉交代,叫你不要捨不得穿!」
用衣袖悄悄拭去淚水,放開旱魃,再次將衣物遞出。旱魃接過,用臉頰輕觸了觸,珍惜地抱在懷中。
「謝謝老伯。我還不曾穿過毛衣。」
「還不改口嗎?」號崑崙扶起旱魃。
「謝謝爹。」這回倒是叫得乾脆而響亮。
「好!好!」號崑崙開懷大笑。
號崑崙愉悅地掀開竹藍蓋子,籃內是幾樣小菜和一壺酒,酒杯竹筷也準備整齊。將之拿出一一擺在桌上,兩人對面而坐。
「今天咱們翁婿倆要好好慶祝一下。還有,初四迎神日正是峨眉的生日。」
「原來今天是峨眉生日!迎神日,難怪長得像仙女般。」旱魃一臉驕傲。
「是啊,雙十年華,是該大肆慶賀一番,只可惜壽星卻是要一人獨過了。所以才挑今天來找你。來,我們遙祝峨眉生辰快樂。」號崑崙帶著三分無奈舉杯。
「她在啊!」
旱魃站起身,脫下短襖,換穿毛衣,練峨眉一針一針勾織出來的存在感,合身而溫暖地將旱魃緊緊包圍。
「你看,她就在這裡。」旱魃輕撫身上柔軟,而後拿起酒杯。
「是啊,我身上的行頭也是她為我訂製的,乾杯!」號崑崙大樂,一飲而盡。
一番暢飲,日頭偏西,出了屋,再度遙望海面,號崑崙捻鬚而嘆。
「回到台北,我們又是陌生人……」
「形式不重要。我敬你如父,不會因為沒有名份而改變,只遺憾不能承歡膝下,孝順您老。」
「說得好!有此半子,實感快慰。旱魃,工作上若有任何需要幫忙之處,請儘管開口。不論是資金或業務,我一定盡我所能。也只能用這種形式幫你。」
「多謝爹。生意尚過得去,您不用擔心。」
「我與胡爵士是朋友,或許可以請他分點貨給你,這樣你就可以時常到碼頭,多一點時間整修這裡。夏天來臨前可必須完工。」號崑崙面帶微笑,意有所指。
「夏天來臨前?爹的意思是……」旱魃不可置信,怕聽錯含意。
「呵,她回來,就勞煩你照顧了。」號崑崙拍著旱魃的肩,給了確定。
「啊!峨眉終於要回來了!」旱魃興奮得衝向崖邊,又叫又跳。
在號崑崙的幫助下,旱魃取得蝴蝶洋行的部分貨運合約,從此基隆港至台北的貨運線,由他獨立負責,以便有更多的時間、心力放在整修上,期待夏天前完工迎佳人入住。
腳步移到大臥室,一張雕刻精緻的檜木大床上鋪著鬆軟暖和的棉被,冷冷地與門前的旱魃相望。鏡台前一把上好木梳孤伶伶地,衣櫃內空盪盪,正如男主人寂寞等待的心。
『峨眉,終於完工了。妳爹送來這張大床和棉被,說是妳的嫁妝呢。我迫不及待想看妳臉紅的樣子。』
出了屋外,繁星閃爍,銀河兩端,牛郎織女遙相對,南風暖吹,七夕之約已經不遠。
※
「羽仔,跪下磕頭。」
喪禮的前一天,孤獨缺牽著羽仔跨進靈堂,嚴肅地要他向慕老爺跪拜磕頭。
自競標那年夏天以來,睽違四年,經過歐亞間長途船程,折騰三個多月,盛夏高溫中,慕少艾從上海帶著父親的骨灰回來了。
自得到消息起,寒波和孤獨缺一邊等待慕少艾回來,一邊代替他籌備喪禮佈置靈堂,還要照顧因此打擊病倒的慕夫人。為了慕少艾,兩人盡心盡力,看得我著實感動,深刻體會他們之間感情的深厚。而後,笑禪和藺無雙回國,加入治喪行列。少艾回來那天,他們四人全到碼頭迎接他,久別重逢的喜悅,大過迎靈的肅穆,但透過有力擁抱傳達的真誠,和彼此眼角的淚光,場面倒也符合喪事該有的哀悽。
慕少艾變了。
肩膀寬了,胸膛厚實了,個頭也高了。眼前透著睿智的臉容,已是成熟青年的氣韻,四年前的少年輪廓,只留存在記憶中。唯一不變的是,唇角那抹嘲世的揶揄。
靈堂內,除了峨眉外,所有朋友都陪在一旁。我暗自嘆息,又是兩年不見峨眉,她難道都不想念這裡,想念我嗎?
慕少艾微帶笑意地望著小羽仔認真磕頭的模樣,待他起身後,一反喪主該有的莊嚴,笑咪咪地走向羽仔。
「你就是羽仔?」慕少艾蹲下,伸出一手,臉上掛著笑。
「你就是慕少艾?」羽仔只看了看慕少艾的手,不知其意,卻老氣橫秋地模仿起他的說話語氣。
「來,握住我的手,這是紳士見面的禮節。」
羽仔看了看孤獨缺,見他笑著點頭,便伸手與慕少艾相握。小小手掌完全納入大手中,慕少艾像怕弄疼了他似地,輕柔地握著,搖了搖手。
「那為什麼他們,都捏我的臉?」羽仔冷著臉指著我和寒波,兩道眉皺成一道。
突然間,那股莫名的感覺又湧上。上回看羽仔皺眉專注敲鐵具時,我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那是他們表示親愛的方式。每個人表達的方法都不一樣。懂嗎?」慕少艾不若孤獨缺與泊寒波的隨性,認真而正確地給羽仔答案。
「嗯,懂了。」羽仔也認真的點頭。
「好孩子。」慕少艾將羽仔抱起。「還有,這樣抱著,也是一種方式。」
「寒波,你看羽仔,有沒有覺得他有某個人的影子?」我低聲在寒波耳旁問。
「不就是缺仔。」
「不是他。他們父子根本不像,孤獨缺粗獷,羽仔秀氣,越大越明顯。」
「是誰?」寒波疑惑地看向我。
「也不是少艾,雖然那些怪行為很像。到底是誰呢?」我搖著頭,苦苦思索,卻是怎麼也想不出。
「是妳多心了,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別人的影子。胡爵士來了!」
胡爵士前來弔唁,少艾放下羽仔,牽著他,向爵士鞠躬答禮。羽仔有樣學樣,也學著慕少艾的樣子鞠躬答禮。我看一眼孤獨缺,見他滿臉感動地看著兒子,彷彿很滿意羽仔符合場面的舉止。
爵士與少艾用英文短暫交談一會,向我們點了點頭,便又離開了。
「他說什麼?」我好奇地問寒波,只見他聳了聳肩。
「我的英文不太好,好像是說三天後船什麼的。」
「三天後?那喪禮一過,你就要走了?」笑禪問出我心中的疑惑。
「是。爵士說他的船三天後出發到印度,裝上香料後就直接駛往歐洲。我與他同搭商船回去,可以節省不少時間。」慕少艾再度抱起羽仔,簡略地說明。
「到英國坐船要多久啊?」我忍不住好奇發問。
「這艘蝴蝶號,是爵士的船隊中最新、設備也最精良的一艘。如果全程坐蝴蝶號,經印度繞過好望角再到歐州大陸,至少也要兩個多月。但我與爵士會先在北非,法國殖民地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加下船,那裡有英國的空軍基地,從那裡搭乘軍用運輸機飛輪敦,可省下半個月的船程。爵士的英國夫人病重,他急著趕回去。他地位尊崇,已跟軍方聯繫好。」
「要這麼久啊?頭都暈了。」在我的世界觀裡,歐洲只是地圖上的一塊色彩,差不多只離一個巴掌遠。
「什麼是運輸機?」羽仔皺起眉頭,一手攬住慕少艾脖子,一手好奇地摸著他的眼鏡。
「運輸機就是飛機,會飛的機器。」慕少艾笑著解釋,將羽仔放上自己的肩頭。
「像鳥一樣會飛嗎?」羽仔放開兩手做拍翅狀。
「小心!抓好!」慕少艾緊抓住羽仔亂踢的兩腿,深怕他放手掉下來。
「哇!羽仔!你今天怎麼話多,又說得清楚?」我驚訝地插嘴,卻見少艾、羽仔默契十足,同時轉頭瞪我一眼。
「對!比鳥飛得更高、更遠,人可以坐在裡面。」慕少艾耐心地解釋。
「我能坐嗎?」
「總有一天,會有機會的。啊!我有書和圖片,你要看嗎?」
「要!我要看!」羽仔興奮地嚷叫。
「好,現在帶你去看。對了,我還帶了禮物給你。」說著不管一旁弔唁的朋友,扛著羽仔便要出靈堂。
「什麼禮物?」
「一種叫做巧克力的糖果,甜甜苦苦很好吃,你一定會喜歡。」
「我想吃。爹!」羽仔快樂地向著孤獨缺揮手。
「你果然跟這個怪小子很合!我還有事,羽仔交給你了。」孤獨缺慈愛地拍拍羽仔的頭,又拍了拍慕少艾的頭。
「你跟我妹妹也會很合!」寒波插嘴。
「什麼妹妹?」慕少艾停下腳步,疑惑地看向寒波。
「寒波!你也看一下這是什麼場合好嗎?」我一掌擊向寒波後腦。
一時間,你一言我一語,各說各的。
「她老娘懷孕了。」孤獨缺笑著嘆氣。
「我妹妹就是羽仔將來的老婆。正好,大家都可當見證,指腹為婚,現在就定下來。」寒波不管三七二十一,蠢大哥的毛病又發作。
「哈!事與願違,一定會生男嬰。」笑禪潑冷水。
「指腹為婚倒也不失浪漫。」藺無雙同意。
「我連名字都想好了,秋天吹西風,就叫西風。西風,西風,多藝術的名字。」
「哈!西風碰。」孤獨缺比出打麻將碰牌的動作。
「這裡是靈堂!慕老爺會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我扭住寒波的耳朵。
「他們好吵。我要看飛機,吃巧克力。」羽仔瞪寒波一眼,顯得極不耐煩。
「風一吹,羽毛就會飛走。我看這段姻緣……難!哈哈哈!」再不理會吵鬧的一群,慕少艾肩扛羽仔大笑著離去。
看著他倆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久遠前的事。
「寒波,幾年前少艾不是託爵士找他的情人?結果呢?」
「她已經逝世。別在少艾面前提起這事,免得他又想起。」寒波斂去興奮笑容,鄭重地回答。
當時機對時,人卻已杳,天意當真愚弄人。
下意識地望著堂內,煢火熒熒,白蠟燭滴著淚花,剎那,迷霧解開。
我終於知道,我在羽仔身上看到誰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