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ng》尹默YINGYE

27、chapter22 Mobius

　　“真央最喜欢的数字是哪一个？”
　　记忆中，姐姐站在洒满金色阳光的庭院里回过头问我，她两手背在身后，腰背挺得笔直，娇俏的脸庞被阳光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虽然我只有六岁，但仍被眼前这美丽的画面所迷惑，呆呆的看着姐姐阳光下琥珀色的眼睛。

　　“姐姐最喜欢的数字是0喔！”
　　她转开视线，直视着太阳。
　　“0即是虚无，亦是一切，是不是很酷？”
　　“世界啊，是圆形的哦，而生与死是这个环的里侧与外侧。我们与死者同在，当我们死去以后，我们与生者同在。这世上没有不变的永恒，真正的永恒——”
　　她转过来呢，拍拍胸口。
　　“在这里哟，真央。在这里呢。”
　　“我死去的时候并不是死去，而是我存在的方式发生了变化。我不会永远活下去，所以我不是永恒。但是，身为我的本质没有变化。那么从这个方面来讲，我即是永恒。”

　　我并不理解姐姐所说的虚无和一切指的是什么，更不用提关于永恒和生死的命题。我只是睁大眼睛，默默的看着她沐浴在光雨中的身姿。

　　“如果世界是一条有正反面的环形纸带，那么我们只有在出生与死亡的时候，才能窥视到世界另一端的风景。”
　　“也就是说，我和真央想要见到妈妈的愿望，只有在我们死亡的时候才能够实现了。”
　　“真是残酷啊，真央。我们只能在生命尽头才能见到给予我们生命的女人。”
　　姐姐遗憾的叹着气，俯身摸摸我的头。她的手指很凉，轻轻的拂过我的脸颊，我仰起脸，她浅色的眼睛正怀着无限的爱与温柔，向我倾泻胸腔的热情。
　　如果我们的妈妈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像这样看着我呢？

　　未曾谋面的生母的影像自记忆之海中浮现。
　　那是姐姐的脸，被金色的光芒覆盖，璀璨的光芒令我睁不开眼。
　　都是因为妈妈死了，姐姐才会如此伤心。
　　如果她没有死，此时陪伴我们在庭院晒太阳的人会是谁呢？

　　是她抛弃了我们，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我并不爱这个女人，她的存在只是不断提醒我被抛弃的事实。
　　可是，姐姐深爱着她，姐姐打从心底里敬慕着她。
　　姐姐渴望妈妈的爱，渴望妈妈的赞赏与肯定。

　　姐姐需要她，可是她已经死了，在世界的另一边。

　　“有没有，有没有办法，可以早一点见到妈妈呢？”
　　我明知不可能，可是看到姐姐注视着不存在的人的模样，我的心里一阵发痛。
　　姐姐颇有些惊异的看着我，秀丽的双眸快速的转动了一下。她轻轻将我抱在怀中，领口和头发散发出的花香将我重重裹住，温暖甜腻的气息熏走了我的疲乏，我全身发软，抬起手臂抱住她的脖子。

　　“有的哦，见到妈妈的办法……”
　　姐姐蹭着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只要剪断生死的边界，我们就能永远和妈妈在一起了。”
　　她柔软的嘴唇吐出虚妄的话语，闪闪发亮的双眸像珍藏的宝石，静静的凝视着我。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真央。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你相信姐姐吗？”

　　她的笑容像清晨开放的花朵般美丽而脆弱，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低声发出请求。
　　望着她漆黑的瞳孔，被午后灿烂的阳光晒得有些晕晕乎乎的我点点头。
　　“我相信你。”
　　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世界是圆的。”
　　“废话。”
　　“但又不是圆的。”
　　“废话废话。”
　　“严格来讲，世界是一个简单的封闭图形。”
　　“废话废话废话。”
　　“如果我说世界是方的，那也是正确答案。”
　　“废话废话废话废话。”
　　“因为圆形和方形没有区别呀！”
　　“一堆废话！”
　　“咦？我以为你会说废话的三次方呢！”
　　“现在是四次方咯！”

　　进入十一月，我和佐久间在短暂的午休里进行了一场无意义的对话。

　　在我们两个说废话的间隙，日吉不紧不慢的吃掉了佐久间餐盘里限量供应的焦糖布丁。
　　发觉布丁被头吃掉的佐久间大怒，扑上去掐住日吉的脖子要他赔布丁。
　　“吃我的吧。”
　　纱织生怕两人打起来，便把自己的布丁让给了佐久间。佐久间顺着下了台阶，不客气的接过纱织的布丁，三两下就吃得干干净净。
　　“我说——”他抹着嘴巴，眼睛一一扫过我们三人。“你们今天怎么不上楼吃饭？”

　　学生餐厅有两层，我和纱织还有日吉是二楼的居民，而今天我们不约而同的在一楼吃饭。

　　“你，是不是和迹部前辈吵架了？”
　　佐久间用筷子指指我，被我一把打开。
　　“哦呀，还真的吵架了，怎么，小狗违逆主人的命令被罚不许吃饭吗？”
　　你还真看得起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哦！
　　“我决定听从你的建议，从迹部前辈那里毕业了。”
　　我郑重的对佐久间宣布。
　　“从今天开始，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我都不会向迹部前辈求助，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去克服。”
　　日吉率先鼓起掌，接着是纱织，最后佐久间也噼噼啪啪的拍起手来。
　　“虽然你这番宣言一点气势都没有，不过对你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佐久间很欣慰的拍拍我的肩。
　　“加油啊，阿部，就算不能做到像我这么优秀，也不能轻易放弃啊！”
　　我认真的点点头。

　　吃完饭离开前，我朝餐厅的二楼望了最后一眼。
　　我从小憧憬的帝王并不在那里。

　　放学后我去了学生会办公室。
　　会长室里没有人，我等了十几分钟，像是有感应似的，我情不自禁的向密室入口移动。
　　按下墙边的按钮，爬到桌子下面抬起地砖，我盯着黑黝黝的方形洞口，像第一次进去时一样，象征性的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将下半身没入黑暗中。

　　空气很浑浊，掺杂了地底世界的沉闷与厚重。我下到井底，按亮手机的LED灯，顺着坡道向下走去。
　　黑黄色的内壁，被氧化的壁纸，青色的石砖，还有那个纵贯而上的烟囱。
　　走廊尽头闪着昏黄色的光，仿佛漆黑的海中指路的灯塔。我关了手机的照明，朝那团柔和的光走去。
　　光从原本装门锁的拳头大的洞里露出来，让我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
　　我半蹲着从孔洞向屋里望去，圆形的视野中，迹部前辈的一双长腿悠然翘在书桌上，一本绿色封皮的书盖住了他的脸。

　　睡着了吗？

　　我轻轻拉开门，久未润滑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细长的走廊里回响着。
　　迹部前辈拿掉了盖在脸上的书，将双腿从桌上放下，有些惊讶的看着我。

　　“午安……”
　　“喔，午安。”

　　他调整坐姿，冲我歪歪头。

　　“你不是说不再来这里了吗？这又是再做什么？”
　　我攥住裙角，有些羞愧，脸颊微微的发热，不敢看他的眼睛。

　　上一次来这里时，我发现了自己跳跃时写下的日记，凶猛的灌进脑子里的闪回令我惊慌失措。
　　与其说是为了遵守和迹部前辈的约定，不如说是因为恐惧，我不敢再来这个地方。
　　我害怕出现在闪回里的自己，恐惧迎来那样的未来。

　　对了，我留在这里的日记……视线在书桌上来回扫视，没有发现那本白色的笔记本。
　　我记得当时是在地上……啊，有了！
　　红色沙发旁的地板上，一堆书和报纸堆成的小山中，夹着一本白色的、书脊上贴了写着“AM”的蓝色标签的记事本。
　　是被谁收起来了吗？

　　发觉我在打量地板上的杂物，迹部前辈说：“不知道你上回在这儿干了什么，搞得乱七八糟的。因为实在太乱了，本大爷就收拾了一下。”
　　他挑挑眉：“怎么，把东西落在这儿了吗？”
　　“没有……”
　　我放下心来。
　　就放在这儿好了，我过去的未来。
　　永远留在这儿，不要再出现。

　　“我有重要的事要跟前辈说。”
　　走到他面前，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那双清透的蓝眼睛。
　　“……你，该不是……”
　　我点点头。
　　“我要走了，前辈。”
　　他微微张开嘴，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为什么？我可以……”
　　“如果这次还是逃不掉的话，我就只有不到八千个小时的生命了、不、应该说只剩下七千八百个小时了。”
　　“别胡说！本大爷说过不会让你死的！”
　　我摇摇头。
　　“我放弃了，前辈，什么都别做了，就这样吧。虽然我不想死，可是如果真的躲不掉，还不如坦然的迎接它。”
　　迹部前辈没有说话。
　　“我做了计划表——”我用手机打开一个excel文件，递到他面前。
　　“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我把这之间的每一天都做了安排，当然很多都是重复的……”
　　他接过手机，手指划过滚动条。
　　“九年时间看上去很短，不过换算成小时的话还是能做很多事情的，我想在那之前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我站在他身旁，静静的等待着。迹部前辈快速的滑动着滚动条，叹了一口气。
　　“你要去英国？”
　　他用陈述的语气问我。
　　我点点头。
　　“我申请了转学，到那边的高中念书，我想大学念理论物理。”
　　他把手机还给我。
　　“好吧。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握着手机的一头，他却没有放手，抬起脸看着我，缓缓的说道。
　　“你必须在二十五岁生日的前一个月回日本。”

　　我重重的点头。
　　“我答应你！”
　　迹部前辈拍拍我的胳膊，嘴角动了动。
　　“祝你一路顺风。”
　　他靠回沙发的椅背，翘起脚，将书盖回脸上。
　　我跨过他那双长腿，走到旋转门前，在扭动雄鹰雕像之前，我回头看了迹部前辈最后一眼。
　　他沉沉的陷在沙发中，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一阵咔咔的声音过后，旋转门开了。
　　我踏出门，头也不回的向小花园走去。
　　被我踢坏的木门重新用带刺铁丝缠住了把手。
　　而这一次，没有人扶着我的胳膊，帮我翻过它。

　　以后必须靠自己了。
　　这么想着，我抓住木门的边沿，撑起身体，以十分不雅的姿势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