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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4.
      陵越在自己赤脚乱跑的年纪,曾在后山遇见过欧阳少恭。
      当时的欧阳少恭已经是如今这幅面容,一样的长发如瀑,眼瞳如漆。但他并不是妖。
      ——是仙。
      初有所成的修仙之人为着心中那一丝得道的喜悦,便抱了琴到天下闻名的昆仑山上来,抚琴弄月,想着自己与周遭的仙山玉树已可比肩,不仅漾起一丝自得。
      然后在得意之中,发现有人在附近偷听,一时失手,拨断了一根琴弦。断弦反击在手上,划出长长血痕。
      而后听得“哎呀”一声,他循声前去,见到倒伏在草丛中的少年。
      仰面朝天,四肢大张,很是狼狈。
      欧阳少恭至今还记得自己看见他这幅模样,就不禁笑了起来。
      那少年看见他笑便也笑了,笑得毫无城府,一片赤诚。
      欧阳少恭脸上的笑于是渐渐冻结。
      少年弯起的嘴角带血。
      大概连少年自己都不知道,刚才那一道断弦之力已经击碎了他的心脉。便是这一笑的功夫他就将命丧黄泉。
      于是欧阳少恭为他运气疗伤,耗费极大真力将少年陵越从阎王手里拉回来。
      但就在气虚体弱的仙者踏出昆仑,失去仙山结界庇护之后,却转瞬即被闻风而来群妖围攻,击碎内丹。
      他才修炼成仙身却转瞬失去内丹,连肉身都几乎不保。
      如此遭际,委实一刻天堂,一刻地狱。
      本来没了内丹欧阳少恭该是命不久矣,但机缘巧合之下又给他寻得玉横续命之法,于是辗转各地之间,一面炼药救人,一面从那些将死之人身上抽取寿数,一点一滴为自己延命。
      一去经年,兜兜转转,他又转到天墉城脚下,恰逢这安陆村中瘟疫四起。起初欧阳少恭也在村中布施医药,但终究病患太多难以兼顾。那些病入膏肓之人只能眼睁睁等死,他便顺水推舟,将这些人的阳寿收入囊中。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又在这里遇上陵越。
      昔年一别物是人非,他已从仙风道骨的高人变作龌龊卑鄙的小人。而那少年却由昔日蒙童变作三尺剑光震山川的英杰。
      欧阳少恭望向眼前陵越,心道或许这是命中该有的劫数。
      陵越手中霄河剑光明亮,如一条青龙盘绕剑身。
      欧阳少恭望着剑,默然阖眼,似是知道自己穷途末路。
      “你动手吧。”
      陵越提剑上前,一时霄河剑芒暴涨,剑光触地,猛地扩散开去,将周围尘土都向外推出十丈有余。
      天墉城弟子这时已攻入庄内,几已能望见两人身影。
      下一瞬,两人身影同时消失。
      “你……”欧阳少恭双脚重新履地,才发觉自己竟毫发无伤。
      “你也知道取人性命要救人性命来抵偿。那就是你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违天道。”陵越缓缓收剑,平复方才御剑所运真气,“刚才我已探过你脉象,你脉象平和心率齐整,根本不需要取人阳寿来补贴自己。不用那劳什子的玉横来吸人寿命,你不过体虚一些,不再有法力。但难道人的性命就比不上那区区法术不成?不论那些人再怎么病入膏肓,再怎么无药可医,难道没有亲人朋友想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又难道不想再与亲人朋友相聚多一日?你我都不是阴司判官,生杀予夺这回事,轮不到我们说了算。”
      欧阳少恭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年炼补,已将肉身修复,只是自己的法力与功体却像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
      他一心依赖于玉横,以为自己有非此不可的道理,却已经忘记去分辨是真正的存亡之需,还是为了找寻一剂心灵安慰而已。
      “你杀过人,也救过人。若今后能改过迁善,便不枉我剑下留情。”陵越肃然道。
      他仗剑迎风而立,一眼望去,才真有了几分天墉城大弟子的威仪。
      “你不杀我?”
      陵越侧过头,不再看那人唇边是否有血,不再看那血是否赫然惊心。
      “我师尊曾说,遇妖才要杀,你不是妖。”
      说罢,他也没有再看欧阳少恭一眼,转身捏个剑诀,便如他的师尊剑仙那样,凌风而去。
      之后的事,影影绰绰,欧阳少恭都是借传信雀闻得。
      囚禁病人的医庐被天墉弟子捣破,为非作歹的首恶不知所踪,天墉城大弟子的残留剑气在医庐中被发现……
      欧阳少恭这才晓得,陵越竟然连自己遗留的剑气都未曾隐藏。
      五指成拳,将传信雀捏成一团飞灰,抬手饮下一杯酒,入口极是苦涩。
      ——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陵越这样做,是终究觉得放走自己有错,因而宁愿以身代罪,甘心受罚。
      欧阳少恭放下酒杯,又斟满一杯。
      明知入口是苦,却禁不住,一杯又一杯。
      ——要是当年他被琴弦震伤后不曾那样冲自己笑,要是自己不曾看了这笑便忘记思考,不曾不计后果地为他疗伤,便不会被宵小趁机伏击,不会为了修补肉身而用玉横害人性命,不会堕入魔道,不会与他再遇……
      纵然再相遇,也已不是曾经。
      如果这也是缘,那必然是人人避之不及躲之不尽的孽缘。
      可欧阳少恭还是常常想起。
      对月时,对花时,对着漫漫长夜,眼前只有那人的幻影时。
      如此思来想去,三载便已过去。
      “欧阳大夫,求诊的病人已经排到对街去了。要不我去赶走一些,叫他们明日再来?”小药童步履轻快地跑进来,探身到医案前,对着一身白衣的大夫小声说道。
      “不可,来求医的都是有急需的人,随随便便推到明日,万一小病变作大病,岂不是误人性命?”
      “是是是,咱们欧阳大夫最是人善心软。可是您都忙了十来天啦,再不好好歇歇,怕把自己熬出病来了,那可叫那些病人怎么办?”
      “知道忙就少废话,方子好了,抓药去。”
      “是!”
      欧阳少恭揭一揭额上汗水,看了眼长得望不到尾的队伍,端起手中茶杯,想要喝一口凉掉的茶水润润嗓子。
      “大夫啊……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下一个病患扑到医案前,于是,杯子还未沾湿嘴唇就又放了下去。
      忙了一整天,欧阳少恭自己也已饿得头晕眼花,累得眼冒金星。他端起院中晒干的草药,终于腾出功夫来收拾东西。
      医庐的门吱呀一声,似又有人来。
      欧阳少恭感到自己脚步虚浮,再也提不起精神来诊病,便满带歉意说道:“抱歉,今日看诊已经结束。如果不是急病,请明日再来。”
      “要不是看病呢?”
      清清朗朗的声音,一如那人清清朗朗的样貌,清清朗朗的神情。
      “你……”
      “我是人,不是鬼。欧阳大夫医术高明,听说这几年来经你诊治的人没有一个不药到病除。”陵越笑了笑,如夜色中的一轮明月,“哪会有冤死鬼上门?你也不用像看鬼一样地看我。”
      欧阳少恭终于镇定了表情:“你如何会下山?”
      他被罚思过十年,日日对着山石岩壁,不能与人说话,不可踏出禁地半步,没有手铐脚镣,却苦过囚禁坐牢。
      “因为掌教也看到死人并不能赎罪,活着才有机会赎罪。”他接过欧阳少恭手上的竹筐,“而两个人赎罪,也快过一个人赎罪。”
      欧阳少恭伫立原地。
      “掌教命我陪你一起行医救人,以补偿当日抗命之罪。”
      他一身道服,青衫磊落,一如三年前,莽莽撞撞地一头扎到医庐里,飒然英姿,耀眼夺目。
      是时黄昏风起,金乌西坠。
      欧阳少恭看着面前这个逆光的人影,见他周身镀一层金光。群山巍巍,却稳不过这人挺立的身姿。
      人影把竹筐放下,对欧阳少恭伸出手来。
      “昆仑山钟天地之灵气,你气虚体弱,我已向掌教真人请命,准你上山调养。你活得越久,才能越多救人,掌教真人已然应允。”
      欧阳少恭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然而从那口气之中却能猜到,对方定是轻吟浅笑,等待自己回应。
      四周万籁寂静,正是半点斜阳辉映山峦,但闻鸟雀归巢,簌簌振翅翱翔天际,又有虫鸣蛙叫,此起彼落渐入佳境。
      广袖之中伸出一手,缓缓覆上摊开的手掌。
      “必不相负。”
      十指交扣,紧紧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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