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富生一进家门,一阵鱼香就扑鼻而来,是上等的鲤鱼肉,慢火细炖35分钟,加之豆腐、香菇、火腿、冬笋、蜜枣、八角、花椒、蒜头、姜片等十余种配料和调料,他用鼻子一嗅,就可一一分辨,当过五年厨师,嗅觉和味觉都比狗还要灵敏。
他迫不及待地走至厨房,掀开锅盖,果真是鱼汤,奶汤白亮,豆腐鲜嫩,混沌一锅,浓香四溢。鲤鱼未去鳞片,鳞片绯红,光泽依旧,如一层嫁衣,它披着嫁衣赴了油锅,多痴情。它比一般的鱼汤更上等,只因汤汁融了“情”,混了难言的世味。
他不是一点不顾念旧情。
他想起它伴随他的每一个日夜,它的皮肤白天白得发光,一到晚上,在他“热火”慢炖下,就变作粉红,如婴儿的皮肤,咬一口,汁液四溅,唇齿留香。他曾那样着迷。
它不仅是一条上等的鲤鱼,亦是一个上等的女人。
对,它是成了精的,不知修炼多少年才得了人身,最后却栽在他的手里。
它跑进他的渔网里,在七年前的一个清晨。
富生当时还只是一个穷酸的小厨师,开了一家破烂的小餐馆,叫“富生鱼馆”,厨师、服务员、买菜、切菜都只他一人。
他最擅长的是做鱼,各色煎鱼、烤鱼、煮鱼、熏鱼、蒸鱼、炖鱼、鱼汤、鱼煲……花样百出,不比大饭店的厨师逊色,但店面位置偏僻,少有人光顾,酒香也怕巷子深。
为了节约成本,他每天天未亮之时就去附近公园的一个湖里偷鱼。
那个湖里人工放养着许多鱼,多数好逸恶劳,不肯去深处运动,都只在浅滩嬉戏,要捕捉十分之容易。只需一张电网,轻轻一撒,便能满载而归。
那天富生捉到一条红色鲤鱼,实在漂亮,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红色宝石,体态丰腴圆润,眼睛乌黑水灵,嘴唇一张一合,辛苦娇喘,颇有些烟视媚行的味道,多像一个女人!
富生一时起了怜香惜玉之情,把它放归水中。
“游得远一些吧,下次别让我抓到了。”
那鲤鱼还回身含情脉脉地望了他几眼。
富生想起电视剧里的鲤鱼精,开玩笑说,“你要是想报答我的话就来找我,我在富村路126号的‘富生鱼馆’里。”
说来,富生放过她,也算救过她一命,一命抵一命,他不欠她的了。
他勺了一口汤汁放入嘴中,鲜得舌头都打颤,这不仅是一锅汤,更是一锅心血,她的肉和血都融在汤汁里,反复煎熬,已褪变成白色。
这怨不得他,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明知他是一个屠夫。谁让她这样贱。
放回鲤鱼后的某个星期天,富生的小餐馆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客人。
她一进来,整个餐馆都亮了。怎么能这样白。她穿着一身红裙,体态丰满但并不肥胖,脸如银盘,一双大眼睛乌黑水润,似刚点的墨,还未干似的。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
富生一时有点看呆。
“请问吃饭么?”
女人望着他,面色绯红:“不,我是来找……我是来找工作的,请问这需要服务员么?”
“哦,暂时不需要。”其实是雇不起。
“我不要工资,只要一口饭一张床就够了。”女人述说自己的身世,“我叫南幺,乡下来的,父母都生病去世了,来城里投靠姑姑,谁知姑姑薄情寡义,不愿收容,我只好出来自寻生计,我没读过书,没有文化,只要老板收容我,我什么都肯干。”
富生就把她收留下了,白送上门的,又不要报酬,无非是添一双碗筷,一张床。
南幺肯干,也能干。买菜、切菜、配菜、端菜、打扫卫生,全一人揽下,为富生减轻许多负担。她服务态度很好,将每位客人都视作贵宾,总笑脸相迎,上菜前还送上茶水,瓜子,日子久了,
她成了小餐馆里的活招牌,生意越来越好,客人来光顾,一半为了吃鱼,一半为吃“豆腐”。
客人爱跟她开玩笑,讲些荤段子,她也听听笑笑,落落大方。
一个成功女人的背后总有无数双男人的手在托举,他们托举她,她托举他。
但富生不安心,他很吃醋。
他对南幺不是没有一点非分念想,“好色”是男人的本性。他炒菜时也不专心,眼神总瞟向她,一方面防着那些好色男人,一方面亦不动声色地揩油。南幺端菜弯腰时领子低下来,能看到里头柔软的半身,软凸而轻荡,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但他的“好色”是有所节制的,只在暗地里觊觎,明里从未造次——即使夜来,他们的睡床只隔了一张薄纱似的布帘。
他常看到她在布帘后换衣的轮廓,衣服一件一件地落,她如一条光秃的雪蚕,随灯影扭动,有时他在澡盆里看到她换落的文胸,也是红色的,她那么爱红。他情不自禁地捡起胸罩,拿起嗅了嗅,女人的体香如一条细细的蛇,往他心里钻去,他心猿意马,简直不能自控。
但他还是不敢。不是不想,是不敢。
某个雨夜,南幺把自己雪白修长的双腿伸进富生怀里。
“富生,帮我按摩一下好么?站久了好酸痛。”
她并不是一个守分的女人,她是妖啊,世上无不“色”的妖。
她本是水中一尾红鲤鱼,修炼了整整一百年,不仅修得人身,还修来七情六欲。她爱上常来湖中捕鱼的厨师“富生”。
每日来湖面上散步游玩的男人有无数,但她偏中意他一人,说不清到底喜欢他哪点,或许因他的勤劳,他起得最早,虽然做的是“偷”的勾当,但这世上谁人不偷?又或许因为他的穷,一穷二白,最易安分守己,糊口都难,又怎么生得出花花肠子?
总之爱情是盲目的。
每日他来捕鱼时,她总偷偷围在他腿边转,他多健壮,小腿肌肉发达,腿毛像水草一样在水中招摇,拂过她脸颊,亦挠着她的心,又骚又痒。
那日她不慎落入他的渔网,没想到他心地善良,放过她,也算救得她的命,是她恩人。她决意去找他,动用一百年修行,变作人身,堕入凡尘。
南幺也偷偷地考验过他,故意只隔布帘换衣服,还把文胸落在澡盆里,看得出他很想,但他压抑着,是个正人君子,多憨厚而真实的男人。
她没错看他,付出的一切辛苦都值得。
她爱他,所以她要他,在一个适当的时机,风月情浓,气氛正好。她施展浑身媚术,初化人形的双腿如一条蛇,一条缎,一条绵软无骨的红绳,牢牢缠住他……
直至天亮。
富生精疲力尽,盯着床单上的落红,一筹莫展。不知道她还未经人事呀。
“对不起,我昨晚一时昏了头。”他将一切归于“意外”,不敢担当。
“不,是我自愿的。”
“我喜欢你,但现在还娶不起你,我没有钱,不想让你跟我过苦日子。”
“不,我不怕吃苦,我只想报答你。”南幺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我不是人,是妖。”
“你是妖?!”富生面色煞白,不可置信。
“你还记得当日放走的一条红鳞鲤鱼么?……”
南幺将事情原委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富生还不信,她便现出原形。富生反倒心安了。既是妖,天性放荡不羁,无需因“一夜风流”而赔上一生,亦不像一般女人那样贪慕虚荣,实在是个“方便”又“便宜”的好女人。
他也不怕她害他,他杀过那么多条鱼,浑身是煞气,她吃不了他,只得他吃定她——像吃定所有她的同类一样。
他怜惜地搂住她,“无论你是妖还是人,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妻子,我会对你好的。”
富生又喝了一口汤,吃下一粒蜜枣,往事缱绻,不是没有过甜蜜。
他原是打算和她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也已尽夫妻情义,还带她回去见了父母。
父母对这个儿媳十分之满意。
人漂亮,勤快,识大体,而且还不要聘礼,甚至连结婚证都没领,白捡的媳妇——南幺哪里知道人间这些繁复的规矩,结婚那么多手续,离婚还那么多手续,感情变质,却只在一念。她以为所谓的夫妻,就只是同床共枕,同甘共苦。
见过父母后,夫妻两又重回小餐馆。
富生这回安心了,炒菜时心无旁骛,专心创制新菜。南幺不再只是服务员,升职成了“老板娘”,手下人手增多,生意越来越好,还开展外卖业务,富生餐馆一时远近闻名。
他想把餐馆开到闹市区去,但闹市店面租金昂贵,手头资金不够,一时犯难。
正发愁之际,南幺突然将“救资”递到他手中,如一阵及时雨。富生细细一数,五十万元整,他喜从心来。
“幺儿,这钱是哪儿来的?”
“你不用管,好好花在刀刃上就行。”
也许是偷来的,抑或是凭空变出来的,多半来路不明,但她是妖精,来去无踪,神鬼不觉,谁会追究?富生心安理得了。
他将南幺紧紧拥入怀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爱他的。
“幺儿,你这样帮我,我一定努力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为了报答她,他让她享尽鱼水之欢,用全身热火将她细细地,细细地煎熬,一如他油锅里的那些鱼,任她快意地活蹦乱跳,始终逃不出他掌握。
她汲取天地万物之精华,而他汲取她的精华,亦修炼成“精”,比妖更上道。
闹市区的餐馆顺利开张,每日都是宾客满盈,餐馆新招了几名厨师和十几个服务员,富生自己则退居幕后,潜心学习经营管理之道,日久,便摸找了生意的窍门,生意越做越大,又连续开了好几家连锁店。
他急于扩张,几次碰到资金难题,贤妻南幺又总能及时相助,奉上一笔滚烫的“救命钱”。
未久,他的连锁餐饮业在全国遍地开花,他从一名小厨师摇身变成一个餐饮大咖,脱胎换骨,跻身上流社会,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很沉醉。
他的妻还是当初的那个妻,一点没有老板娘的“派头”,仍是任劳任怨,埋头苦干,日子久了,她原本细洁如瓷的皮肤被油烟熏得暗淡发黄,她变成了一个凡俗的女人,和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会衰老,会发胖,昔日风情全变成油盐酱醋茶——连应酬都不会,实在和他不登对。
富生渐渐地有些厌烦她,整日外出应酬,彻夜不归,甚至不愿与她同床共枕,偶尔念及她的好,也会心存一点愧疚,想与她重赴鱼水之欢,但双手摸到她的皮肤,呀,连弹性都没了。
他刚三十出头,正值风华正茂,最灿烂的当下,他需要新鲜的嫩滑的血肉来滋润他,像一头正值壮年的“兽”,怎肯被拴住一生。
富生玩上了“二奶”,不要嫩模,也不要二三线小明星,只要大学生。学生妹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犹可捏、可造、可塑,一切由他。他获得极大的成就感。
他还以出差为名,带着二奶去国外游玩了三个月。
某日接到妻子电话。
“富生,我有孩子了,你回来看看吧。”
“有孩子了?”
富生喜出望外,再添一个孩子,人生就已圆满。他立马从国外带了大堆营养品和婴儿用品赶回国去。
见到南幺,她坐在床上,大热天还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实,她面容憔悴,似得过一场大病。
富生坐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体贴询问,“孩子几个月了?我怎么不知道呀?”
“他死了。”南幺神色凄凉。
“怎么会?!”
他什么时候有的孩子,又是怎么死的,完全不知呀!同床异梦,不过分别三月,却似三年未曾谋面。
“上午刚去医院做的流产手术。”南幺望定他,眼中有恨,“富生,我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
“你对我很好。”
“你平日里在外面花天酒地,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外头的野女人竟然登堂入室……是你害死他的!”
富生被当头敲下一棍,原来她全知道,不动声色,暗中将他全盘掌控——到底是个妖啊。
“男人嘛,为了挣钱应酬也难免,你何苦为此伤身呢?”他还在自圆其说。
“我宁愿我们回去过去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单纯快乐。”她眼睛湿红,但不哭,只冷眼看他,她要他知道,他是她一手栽培起来的,她不是没有姿态和脾气,只是“难得糊涂”,“我真后悔给你那些钱,你知道那些钱是哪儿来的?是我拔了自己的鱼鳞当来的!”
她的鱼鳞受天地日月之精华所润养,如稀世宝石,可高价典当。
富生吃惊。他没问过那些钱的由来,一贯受之欣然,心安理得。
“鱼鳞?”
“我的上百年道行全在鱼鳞上了,每拔掉一片,功力就减少十年,如今已折损五成功力,再无法长生不老,和世间每一个女人一样也会渐渐年老色衰……”
“色衰”也罢,但连“爱”都没了,比个幸福的凡人都不如。上百年的寂寞修行是为了什么?
不,她是能挽回的。
“如果你因此嫌弃我,富生,我宁可现在就下油锅!”
富生从不知有个女人肯这样为她赴汤蹈火,他心中万般愧疚,一时泪如雨下,紧紧拥住她。他还是爱她的。
“对不起,幺儿,是我错了,是我该死,我一时糊涂,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再不三心二意!”
他再有错,也仍是她的夫,“夫”字顶天,没什么错不可被原谅。
富生浪子回头,痛改前非,斩断万千情丝,收起心,专心于事业。很快,他又投资地产,金融行业,顺风顺水,一跃登上富豪榜。
媒体采访,问他最想感激的人是谁。
他答,“贤妻南幺。”
虽然青春日短,皱纹日深,但南幺心里是甜的。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