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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番外满月 ...

  •   江南崖城,正是繁华落尽,两岸杨柳婀多姿,街道上人流如海、摩肩擦踵。剪刀燕子在屋檐下呢喃旖旎。垂髫儿童不顾大人的阻拦,大哭着要南疆蜜饯。
      在一派的喧闹繁华中,一条做的像棺材一样的船儿从青石拱桥洞中“吱呀吱呀——”的游出来,荡起层层涟漪。
      “在各种渔船、商船、官船、游船中显得尤为的突出。”船家不禁的小声嘟囔。这家公子真是怪异,非要他划着这张用棺木坐的船载。
      “什么?”一道优雅温和的声音从船家的身后传来,船家回头看,果然,那一位身着淡青色长衣的年轻男人,一如往常的笑盈盈着一张脸。
      “公子,我是说崖城如果下了雨,那一定是如丝的细雨,水濛濛地笼罩着这个城市,如同一幅遥远的水墨画。”
      “是么……让人心怀神往的城市啊。”年轻男人附和了一句,然后静默的向如烟楼瞥了一眼,笑道,“听说崖城的妓女和小倌都赛若天仙、不同凡响。”
      “呵呵,崖城出美人。富家官员、王公贵族的千金小姐到不说,就是渔家女、妓院里的姑娘们也是一个个的貌美水灵。妓院这些年更是出了一个如烟楼,公子你看——如烟楼上的女子凭栏眺望,哪个不是水眸含情、风骚弄人。我呀,要不是娶了媳妇,早就寻花问柳去了,嘿嘿。”
      船夫想着想着,憨憨的笑起来。坐在后面的年轻男子勾了勾唇,含着揶揄之意。心道:大哥,寻花问柳可不是这么用的。
      “有杕之杜,生于道左。
      “彼君子兮,噬肯适我?
      “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年轻男子抬起头看那露天的阁楼上,亭亭玉立一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低吟浅诵,支着一柄略勾着几篇青翠竹叶的十四骨油伞。
      微风轻拂手帕降落左肩,传递着女子诗情画意的求爱欢好之意。距离的太远,女子的面容真真假假如隔烟雾,似是看得清,可真是要探得究竟,却又模模糊糊更像是戴了一层薄纱,但不难想象是一幅优柔倦懒的美人图。
      “我看公子甚是有眼缘,可否上来一叙?妾已略备薄酒,恭迎贵客大驾。”朱红的楼宇上又传来女子盛情难却的邀请。
      年轻男子起身作了一揖,笑答道:“小生三生有幸,蒙得姑娘垂爱。”
      女子呵呵的笑便转身回屋说道:“公子说笑了。”
      “小四,在此略一停泊,我去去就来。”
      “好。”
      包厢外头传来各种淫靡的乐舞和调笑声,偶尔还会传来小二的吆喝,杂着闹事的乒乒乓乓和老鸨的臭骂。
      年轻男人四下打量着这个珠帘散落的房间,只听门开了,一步态生盈的半露胸的诱人女人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茶壶,倒了两杯茶才道:“公子久等了,请坐。”
      声音细软缠绵。年轻男子酒席入座抿唇笑了笑:“佳人相约,何来久等?”
      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女人用手帕掩唇笑开了,为年轻男人的碗中放了几撮菜,婉转道:“妾只不过是一个下九流的红尘女子,公子又是垂爱、又是佳人的,真是吓煞奴家了。公子能坐到这儿赏脸与奴家饭食,奴家才应当说是公子抬爱呢。”
      “人在乱世中滚爬,能有几个是纤尘不染,姑娘虽然身在红尘,但是保留了颗七窍玲珑心。小生敬佩。”
      “公子果真是好取笑,奴家没有七窍玲珑心倒也罢了,偏偏叫公子说成了最毒妇人心。”说着,不安分的身子已经软绵绵的靠上来了,涂着朱红蔻丹的手若有若无的伸进年轻男人的衣服,男人呵呵笑着:“你啊。”横抱起美人走去内间。
      在快如第二道内门槛的时候,只听“噗通”一声闷响,男人就措不及防的紧闭着眼倒在毛绒绒的地毯上。青楼女子及时跳下,面无表情的在男人的脖颈上摘下一条珠链。那条珠链在女人的乳白手中红得鲜艳欲滴光华闪耀,细细观察还能在里面发现一些更为艳红的脉络,就像是人的血管秘密交织,映得女人的眼眸如同大火熊熊燃烧,仿佛有了毁灭所有的灼热力量。
      “岁红果。”她说。
      眼前模模糊糊,似是看什么都不大真切,脑子有些微的刺痛。年轻男人眨了眨眼,总算看清了。他被绑在屋梁上,面朝屋梁,绑法很奇特,用的是杀猪的模式。可怜兮兮的同情了自己一番。
      再看,入眼的是青楼女子倚在软塌上梳理头发。
      “云鬓倾斜,狭长的丹凤眼像狐狸一样上挑,似乎总是氤氲着淡淡的湿气,丹唇丰满光泽鲜艳,肤若凝脂滑如无物,面赛桃李意态风流。若不是眉宇间透着愁怨哀伤,若不是说话的口气露出了一星半点的怠倦,若是明媚爱笑些,这等姿色恐怕就不仅仅只是名扬崖城的花魁。姑娘说是吗?”
      “公子赞美得奴家晕乎乎的。”青楼女子眯了眯双目,轻轻一叹气,微微一顿,再说出话时的语气竟像是苍老了十倍:“赵璐他……还好吗?”
      从男子的角度正好只能看到女子的背影,但他不难想象女子老气秋横的表情和苍白的脸。
      “死了。”
      “哦……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倒也干净。”青楼女子拾起塌头上的美人扇,优哉游哉的扇起来,不知所踪的云,“奴家今年四十七岁,面貌上看不出来吧?公子还叫奴家姑娘呢。”说完,青楼女子眯起眼自顾自地笑起来,像是在讽刺男人看不出来,又像是在竭力讽刺自己的遭遇。
      “不多不少,在如烟阁也待了二十个年头。你说一个好好的姑娘,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般受人藐视的勾当?……”
      每个人都会犯错,有的错预先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对,但是为了不让自己失望,不让付出东流,还是会不安的直愣愣的走下去,其实那时有个声音已经在说了——放弃吧。
      这种错产生的后果是最愚蠢的,最不容许原谅的。
      “同样是最痛的。”青楼女子声音凄然,仿佛又亲身经历了一遍,“奴家犯过一次一辈子都要痛下去,承受莫大的痛苦。”
      张家岭高山起伏险象环生,故而在并不太平的岁月里也没有战火硝烟的困扰,是天下人心之所向桃源乐土,悬泉瀑布,飞溯其间,每年春天燕子飘然归来,绯红桃花开的满天飞舞。
      十五岁时巷子里的老神仙为她算过一卦,幽幽的说:“窦晴啊,这一辈子都不能动离开张家岭的念头呦,否则就没有好果子吃。”
      彼时窦晴和赵姿学蹲在墙角斗蛐蛐,老神仙就在他们的旁边摆摊子,窦晴连头都没抬一下,全神贯注的盯着蛐蛐,不耐烦的敷衍道:“知道了,老神仙。”
      老神仙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放下心的又道:“窦晴啊,千万要切记,切记……今天也一定不要去张家岭的出入口!一定别去。”
      窦晴眉头一跳,和赵姿学的蛐蛐比斗竟然输了,木着脸站起身就跑出了巷子,赵姿学在后面追喊:“晴儿,你的木织筐!”于是窦晴这才想起来装蛐蛐的筐子还落在小巷子里,转身一看,赵姿学提着木织框笑容满面。
      “晴儿,跑这么快干嘛,去哪儿?”
      “张家岭出入口。”
      “那有什么好玩的,去我家吃苹果饼。”作势要拉窦晴的手,不料却被甩开,赵姿学讶异的盯着窦晴,动了动唇,“你最爱吃的苹果饼……”
      “不去,陪我上出入口,他不让我去我就偏要去,看他能拿我怎么样!”
      “真是的,不让你去就别去了,万一……”
      繁华的街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那人却不见了影子,赵姿学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叹。心说:老神仙真的很灵验,为什么不听他的呢,真是的。
      虽说心里责怪,但到底是从小玩到大的邻居,依照赵姿学的性子终究不能按下心来,便屁颠颠的跑去追逐窦晴。
      远看张家岭就像是在地面上浮起来的一座高高的仙人居住的孤岛,岛的四周如同刀削,平滑高耸,直插云霄。张家岭出入口号称天下第一险,其实已经是在所有出口选了最安全的。
      窦晴来到出入口闷闷的回头张望,死姿学,怎么还不见踪影?不会是没追来吧?
      云雾飘渺,仿佛有人在对面顺着绳索缓缓的走来,形态悠闲自在,一男一女还伴着说话吵骂声,传到窦晴的耳朵里却是好像九天之外传来,虽是听得到说话声,却听不清说的字语。窦晴又惊又怕的朝悬崖前探了探,还是没听清,不自觉的朝前靠了又靠。
      “晴儿!!!”睁大了眼盯着趴在悬崖边上的满脸泪水的赵姿学,反应过来自己在掉下悬崖已经很远了。
      “姿学————”静寂中传来的尖锐稚嫩的女声仿佛撕裂了空气,又戛然而止。一瞬间的事,打击得赵姿学跌落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两眼充满了空洞和茫然,竟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晴儿,晴儿不要死……”
      晶莹的泪水在空气中发亮,窦晴轻轻合上了眼,心道:爹爹,娘亲,女儿不孝,叫你们伤心了。
      死意已绝间忽觉一双手揽住了自己的腰,窦晴睁大了眼,发现自己正被一个玄衣男人挎在腰间,向上飞去。劫后逢生的喜悦一下子涌上心头。定神向男人望了去,这个角度先是男人尖尖的下巴,精致得比女人好看,然后是笑意晕染的绯红的唇,不知怎的让人移不开眼,越看越恨不得让人狠狠的亲一口,含在口中湿哒哒的缠绵,再然后是宛如凝脂的高鼻梁,最后……窦晴呼吸一停滞。
      这一眼看到的,就再也、再也忘不掉。
      她说不上来这是一双怎样的眼,只觉得天地之间最美好的就是这一双眼,氤氲着桃花的情,梅花的傲,曼珠沙华的烈,仿佛地狱的□□与天堂的空灵交织。到底是怎么样她说不清楚。
      她唯一的清楚的是,她爱他,她想和他在一起。这一刻,万念俱灰,她的眼里只有他,满心的他、他、他……
      “到了。”
      这个人在对她说话,他的唇一张一合,又说了什么她听不见,她只是呆呆盯着他的嘴,觉得自己的某些地方很不自在。
      男人要转身离开了,窦晴才反应过来,羞愧的恨不得去死,急急地拉住这个男人,再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矜持,迅速的说道:“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男人天生三分带笑,但眉梢眼角似乎挂着什么心事,笑容半分阴郁半分优柔,听到窦晴的话,愉快的挑了挑长眉,笑声在漫天飞舞的柔嫩桃花中浮浮沉沉:“小姑娘你才几岁呀?你知道我有多大了吗?”
      “恩公贵庚?”
      “这……可不能告诉你,救下你只是举手之劳,不求回报。”宽大的衣襟在转身的过程中猛烈的翻飞作响,陷入爱河的孩子着了慌,眼泪簌簌的流下来,拉着男人的衣袖扑通跪下来,用乞求的声音道:“恩公,虽然你不求回报,可是窦晴的命是你救下的,窦晴心中感激,誓要报答与恩公。”
      男子转过身,静默的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一双上挑的墨眸深沉的就像是地狱深渊。那张天生三分含笑的脸上斐然夹带着贵气逼人。如果不是常年身居高位,发号施令,这一身与众不同的气质却是不能练就。
      窦晴顿然醒悟,“我知道、窦晴肉体凡胎出身低贱配不上你,可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做一个侍女也好,端盘子倒水当牛做马无怨无悔……求你……”
      男人的笑容尽失,漠然的推开窦晴苦苦纠缠的手:“莫要纠缠。”
      “求您……带我走吧……”窦晴重新抓住男人的衣角,被一声呵斥打断:“放肆!”
      她赶紧老老实实的把手放于两侧。楚楚可怜的抬眼望向男人。
      男人忽然弯下身子,抬起窦晴的下巴,望向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楚和怜惜,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窦晴心一钝痛,伤感而温柔的对上男人的眼睛。
      耳边仿佛传来淡淡的叹息:“如若你这双眼不像她,我怎么会留下来和你说这些废话……”
      身后粉嫩柔软的桃花花瓣与风共舞,漫天的生命却因为男人身上发散出的死亡气息而沾染了邪魅的美。
      应情应景。
      男人失心疯似的忽然笑了,完美的唇说出的话字字落在小女孩的心上:“好啊,想呆在我身边就用他——向冥王的手下千鹤隗活埋献祭。到时候我自会现身将你带走。”
      男人的身影慢慢消失,窦晴直直的转头看见了泪痕未干的赵姿学。
      “他说的是你吗?”她茫然问。
      花瓣繁华而忧伤,映得少年肤白而脆弱,就像那一片片花瓣随风消逝.他僵硬的点点头。

      长廊回转,朱红的屋檐下立着一位女子,她身后有一扇古色古香的方格窗,后面是另一处走廊.泠泠的雨声落在青石路上,激起一个个令人晕眩的小水花.雨声里——静的出奇。
      忽闻窗后的走廊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还有水滴从伞尖上有规律滴落的声音,单调而古板。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女人缓缓的勾起来唇角,望着雨里的牡丹,残花败体,被无情的风雨折磨的狼狈至极,却在鲜绿的大叶下更显可怜柔弱,不由轻轻叹道:“牡丹虽好,终须绿叶扶持……”
      “意气风发的晴姑娘何时也惆怅感怀起来?”那男子一身白衣手握油伞,隔着方格窗和窦晴背对背,望向垂垂雨幕调侃,“近日天阴的很,府里夜半总会传来众多哭泣声,我事务缠身,晴儿可怪我多日不曾来看你了。”
      年轻女子不以为然,懒洋洋的倚着柱子道:“自你接管了赵家,怪事真是层出不穷……”
      男子浅浅的动了动眉头,先是传家宝失窃,然后是家里的丫头小厮相继上吊自杀,嫂嫂失足掉进锦鲤池昏迷不醒……接二连三的诡异事件,让大哥神经崩溃,被送去外边养伤……府里上下人心惶惶,仿佛死神将他的魔抓悄悄地伸了进来,窥伺着印上诅咒符号的所有人,下一个目标是谁,没有人知道。
      “我会小心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找到哭声了吗?”
      “还没有,每次循着声音去找,以为已经找到时,恐怖的声音却总转了个弯向另一个方向,如此下来,直到天明第一束光射出,也毫无结果。”
      “我猜也是,短短三个月你可苍老了不少——再这样下去没找到凶手恐怕你自己就挂了。从一开始我就反对你接管赵家。你啊,就是心软……要不是因为我把后娘推进水池里,被我爹锁在院子里,或许就能帮到你了。”
      “将要来到的狂风骤雨会打湿所有人的眼角,我们拼尽全力伤痕累累,也躲不过注定的命运……”男子微微一笑,说了句无头话又措不及防的转来个话题,“今天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位卖身的女子,家中贫穷,弟弟常年病卧床榻。我赠送了她五十两银票,好让她给她的弟弟办一个体面的后事。并不是觉得她很可怜,只是这次积点德,希望下次如果我也有了难处,有好心人也出来帮我一把。”
      “在最危险的时刻我只会靠我自己,因为在最危险的时刻,只能靠自己。”女人淡淡的说着,徒步走到不知何时由连绵细雨化为大雨瓢泼的院内,走到一朵被雨打湿的黄牡丹面前,轻轻的折断戴在青丝如瀑的发型上,低头抚着开得倾城倾国的牡丹,轻声问,“好看吗?”
      那人应声回身,隔着一扇窗,她低低地笑,不难想象他静默皱起的眉。
      “晴儿,你能到走廊这里来吗?站在雨里不冷吗?”他的声线像是水打琉璃,好听的不像话。
      女人无赖:“赵姿学,那你进来啊,我现在不想走路哦。你要是想看我在雨里淋了个感冒,你不进来就是。”说完一屁股坐了下来,凉凉的雨水在屁股下浸透了衣服。她满脸得逞的笑看着赵姿学翻墙的姿态,看着他无奈又愤怒的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她眼里有不明意味一闪而过。
      男人把伞撑在女人的头上,向她伸出自己温暖的手。
      女人低下头漫不经心的摆弄胸前湿润的发丝,故意装作没看见,声调无赖:“我问你一件事,如实回答。”颇有你不回答我绝不起来的气势。
      男人狠狠的拧了一下眉头,笑笑,咬牙切齿:“问。”
      “我好看吗?”
      “……好看。”男人震了一下,别扭的说,耳根竟然有些发红。
      “好看在哪里?”女人天真的抬起头,眨眨眼。
      “……”
      “说嘛说嘛。”
      那人目光触及到院里七零八落的牡丹花,又转向女人期待的眼睛,睁大眼认真说:“好看在……头上的牡丹花,当真天容国色。”
      女人一下子跳起来,圆瞪着眼掐着男人的脖子使劲摇晃:“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只有你头上的牡丹没有被雨打的七零八落,好好看。”
      “赵姿学!”女人在男人的胸前揍了几下子,渐渐倚在他的胸前。一把油伞被孤零零的反倒着在地上。
      雨中的两个人都哈哈的笑起来。

      “晴姑娘,我家公子近日繁忙,不能来看你,他让奴婢把这两样东西送过来。来人。”大丫头一嗓子喊过去,两个小丫鬟分别托着物什从门口进了来。
      “晴姑娘,这是一盆曼珠沙华,另一盆是并蒂荷花。公子说让姑娘选一盆,。”
      卧在梧桐榻上的女人懒洋洋的睁开眼,望着那一盆莲花,脑中竟然想到了她身后的紫木屏,上面雕刻着繁花似锦,屋檐上飞,燕子低呢,和流水潺潺的农家景象,原先并不是很喜欢,后来经过赵姿学的彩绘和修饰,云烟袅袅,和谐非凡。竟然也有那么一些向往起来。
      “荷花这一盆水波粼粼,夏日暑热,搁在屋里既能赏景又能凉快,确实舒适,改日让我家丫鬟从后花园里移栽几朵搬过来便是,至于并蒂的倒也有一株。——把曼珠沙华留下来。”
      大丫头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项链,红得鲜艳欲滴光华闪耀,细细观察还能在里面发现一些更为艳红的脉络,就像是人的血管秘密交织,映得女人的眼眸如同大火熊熊燃烧,仿佛有了毁灭所有的灼热力量。
      “他的随身之物岁红果也送与我?”
      “正是,公子说如果您选择了曼珠沙华,就让我把这个交给姑娘。”丫鬟很想说——如果你选了莲花,公子就将自己送给你。
      像是得了糖果的孩子,女人高兴的摩挲着,良久,才说道:“把紫木屏风搬走吧,这是我给姿学的回礼。”
      赵家的人刚走,女人便穿上一身红装,端坐在精致的梳妆台前,缓缓的涂着鲜红的指甲,描眉,擦粉,染唇,就像是一个嫁娘。
      漂漂亮亮的准备出嫁。
      半开的窗户吹的帘帏簌簌作响,只听女人坐在诺大的床边说道:“姿学,我会带着你一起——嫁给恩公。”说着,缓缓的将岁红果戴在颈上,渲染了更为浓重的美丽。
      次日。
      城中街道上竟然只有寥寥数人,而且行色匆匆都向城门那边去,窦晴在城北酒楼的最高处落脚,可以一清二楚的看到所有人密集的那个地方。——但看不到被人群包围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怎样的一副神情呢?从容赴死还是悲伤欲绝,还是不敢置信,大喊大叫?那个人不会猜不到自己吧?那个人恨么?应该很恨吧?一定恨死了。
      昨天他派人送来两盆花,她隐约猜到那个人什么都知道了。
      是她偷了他家的传家宝,是她让法师控制他家里的丫头小厮的灵魂,逼迫他们上吊自杀。是她找人推他的嫂嫂掉进锦鲤池昏迷不醒……接二连三的诡异事件,都是她和法师搞出来的。甚至于昨天送东西的丫鬟回去不久,赵家就失火了,阖府只有赵姿学一人安然无恙,有法师造谣赵姿学是天降的煞星,祸害完赵府就要祸害整个城市,必须在城北小丘活埋才能除了他的煞气——这样残忍的计划,就是她一步步设计陷害的。
      她很想问,昨天的那两盆花究竟是什么含义,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为什么把岁红果送给她?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但是女人问不出口,她也害怕再看见男人的眼神。
      终于,女人鼓起了勇气,不管怎么说,她都要问问他,只是问问他……
      害怕什么似的,她骑着马一快再快,像箭一样冲到城北荒坡,在看到挖坑的那些人时,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人呢?赵姿学。”
      挖坑的人面面相觑,露出讨赏的恶心像:“什么人?小姐,我们按你的吩咐昨天晚上就开始挖坑,这才挖完,可深可深了,就算是神人——憋不死也得压死……”
      “这么说赵姿学还没死?他在哪儿?”女人再度松了一口气,紧张的问。
      “你别急,城里的百姓一听说赵姿学这个煞星要活埋,都拿着铁锹帮忙,我们亲手把他推了进去,不消多时就完事了,这不,那个高高的坟头就是他的……”
      坟头、坟头、坟头、坟头、坟头、坟头、坟头……他的?
      “哎哎……晴姑娘!你怎么么了”
      “晴姑娘晕倒了,快过来帮忙!”
      “晴姑娘!快醒醒。”
      “找大夫,快把大夫找来!大夫!”
      “窦老爷窦夫人,你家小姐晕倒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什么人在说话,好聒噪呢。女人倒下才片刻,就“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心,好像空了一大块。
      梦里,
      她又看见了男人,他像往常一样温润的笑着,用带着忧伤的痴迷眼神看着她。她向他走过去,可是走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她都觉得漫长得难过了,她和男人的距离却就这么不近不远,于是女人停了下来,不耐烦的对男人说:“你过来。”
      男人一语不发,用更加忧伤的眼神看着她。
      “还不快点?”她口气恶劣的说。
      他的眼神变得晦暗。
      “过来!我叫你走过来,你聋了吗?说话。”她恶狠狠地瞪着他。
      男人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眼里的一切光芒都消失了。
      女人觉得有液体连续滴到手上,奇怪的扬起手,看了看天:“怪事,没下雨啊,还有,这里不是城北的荒坡吗,我怎么会在这里?赵姿学,你怎么站在坟头上啊,多不吉利。”
      男人沉默的站在那里,流下一行清泪。
      “为什么哭?”女人奇怪,一阵风吹来,脸上冰凉一片,她抬手一抹,怔怔的看着手上的泪水,“我为什么也哭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抿着唇,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女人受不了似的捂住心口蹲下:“心好疼,不要哭……不要哭,求你,不要哭,握住我的手,不要不理我,我的心好疼,好害怕,姿学……我这是怎么了?姿学,你快过来抱住我,我一个人害怕……姿学……”乞求的望着他。
      男人的目光闪了闪,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似的。
      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蹲下身子抱住瑟瑟发抖的她——
      女人怔怔的笑:“姿学,你的身体怎么不如以前暖和了?而且怎么浑身是土啊?”
      男人的身体一僵,忧伤的看着她。
      她毫不在意,自顾自的还在说:“不过被你抱着我觉得十分安心。姿学,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我喜欢上了一个恶魔,那个恶魔让我活埋了你,然后我就把你活埋了。是不是很可怕?我觉得就算是梦里我也不该喜欢别人,你那么宠我,爱我,纵容我,我怎么能喜欢上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呢?你别生气哦。全天下我只爱你一个。”
      “晴儿……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爱我?晴儿?”
      “是啊,怎么了?我们从小就定的娃娃亲啊。”女人奇怪的望着神色复杂的男人。
      “不是娃娃亲,我说的是——你爱我。”
      “我爱你。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这样奇怪?”
      “那为什么你选了曼珠沙华!你不知道吗,曼珠沙华是一种可悲的花,花开不见叶,叶落花就开,代表着永别,也代表……我送你并蒂莲花,希望同你喜结连理,百年好合,聪明如你怎么会猜不出?你现在对我说爱我,是否已经迟了……”
      女人惊恐的望着男人摇头:“不不,你骗人!你怎么知道我梦里的事,虽然在梦里,你确实送了我两盆花,可那是梦里!”
      男人看着撕心裂肺的女人,轻轻的说:“那是真的,晴儿,我现在是鬼。你看看我的青白脸色,看看我冰凉的身体,看看我浑身是土。我确实被活埋了。”
      “你恨我!你恨我!你恨我……是我对不起你……”
      男人把拼命抓自己头发的疯狂女人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很难过但并不恨你,晴儿,看着你那么喜欢那个不知名男人的样子,多希望你这样喜欢我,可那时候你心里想的是别人。我最希望的是你幸福,可终究自己没有勇气成全,所以我等你动手——这样还有时间能多看看你。知道家的事是你做的,可是并不去在意。看,晴儿,我和你一样自私自利。府里那么多人都死了,可我只想让你快乐。”
      “为什么……”
      “晴儿,当我看到丫鬟把莲花搬回家的时候,我的心里舒了一口气,这样或许就能无牵无挂的帮你了却心愿了吧。——我那时这样想。”
      女人痴痴的摸着男人的脸,这脸上的丝丝毫毫都被她牢牢的记在最深的心底:“对不起,一定很难受吧,看到莲花被送回来的时候。那时候我望着纯洁无暇的莲花就想到了身后的紫木屏。我隐约猜到你的意思——我也想和你平平凡凡的和谐终老,就像屏上彩绘的那幅画。可彼时,我拒绝了你的请求,接受了你的付出,我还是把那座紫木屏送给了你,或许我就是想留下那盆荷花,却没有勇气——我以为自己喜欢那个人那么多年。活埋你的那天,我在城北的酒楼上就后悔了,我快马加鞭时,才想通我原来一直爱着你。我害怕,所以骗自己只是为了问清楚一些事才去把你先救下来。”
      “晴儿,南宫飞雪那里有绝情水,如果真的爱上了我,就去要一碗绝情水。带着岁红果,他不会不给。”
      “被活埋的时候一定很难受吧,我很快就来陪你。”
      “晴儿,我很快就会魂飞魄散。即便你变作了鬼,也寻不到我。”
      “不去阴曹地府吗?”
      “已经去不了了,如果做鬼未满七天就——进入活人的梦,就只能做孤魂野鬼;如果和人接触,就不能修炼;如果和人说话,就要魂飞魄散。”
      “没事,我也和你一起化作天边的一缕云烟,岂不是逍遥自在。”
      男人一顿,微笑道:“可我怕孤独,我没有认识的人在天上,一定很寂寞。赵璐已经疯了,没有人记得我,我可能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存在了吧。真的很快就被遗忘了吧?如果我想起尘世间还有一个人挂念着我,或许就不会这么孤单。”
      男人的身体变得透明,可是唇角一直挂着幸福的笑。
      女人心酸而惊慌:“怎么了、怎么了……”
      他凑过来,吻上她的唇,女人已经感觉不到他,但她却对自己说,那个吻很美好,因为是用生命来吻。
      他最后一句话是:“喝了绝情水不会忘记我,只是忘却了对我的爱,你可以再爱其他的男人。
      “爱你……”
      女人哭,不停地哭,一直哭到——
      梦醒。
      “女人最终喝了绝情水,男人的哥哥赵璐疯病好了,调查出一切的事情,在女人的身上下了一个咒蛊——每个月圆都要与男子交颈欢好,否则必定暴血而死。女人想,赵璐会记得男人的,这样的话,虽然她已经不爱男人了,她也要追随他去,因为她感觉这是她应做的。但是她万万想不到,赵璐因为晚上醉酒从屋顶上摔下来失去了记忆。女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夜,最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了一名红尘女子,因只在月圆接客,被称为满月姑娘。”
      青楼女子讲完了这个故事,轻轻的合上眼。年轻男人仿佛沉浸在故事里,久久不能自拔,于是一室寂然。
      “世间有这么多事,都在爱恨间轮回。”
      崖城的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男人悠悠的望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说:“那个千鹤隗果然没有来找你……赵璐前年被人在脑袋上敲了棍子,想起了一切。他临死前说他很对不起你,说赵姿学最喜欢你了,如果赵姿学知道了他这样对你,是决计不会原谅他的,所以死后就叫我把他的灵魂锁在这块岁红果中,说希望你亲手把他打碎,这样就能让他魂飞魄散。”
      “他当年说我不配戴岁红果,硬是从我脖子上拽了下去,定然不曾想过这岁红果是他死后的窝藏之处。”青楼女子淡淡的说,“你叫他出来。”
      “姑娘,先把我放下来吧。”
      “抱歉,我以为你是赵璐派来折磨我的。”青楼女子呵呵一笑,“不过你看上去实在不像是能被赵璐指使的人,想必是路径崖城才顺便帮助一个老人家吧?”
      年轻男子被放了下来,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立即作法将赵璐从岁红果里放了出来。
      窗外的雨似乎大了一些,仿佛淹埋了空气中传来的轻叹。
      赵璐在屋顶上出现了,虽然已经年过六旬,却白衣飘飘,风姿傲然,苍老中掩不住当年的风华绝世。
      青楼女子直直的望着他,无悲无喜。年轻男人在青楼女子身畔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一个礼:“岳父大人。”
      老人浅浅回应,再没有看向年轻男人,而是望向窗外的重重雨幕,此时傍晚,远山飘渺,柳树茵茵,河道上有渔夫满载归来,家家户户升起炊烟袅袅,纯白芳香的槐花将要落尽、未落尽。马车踏踏的行在古老的街道上,节奏有条不紊。热恋男女人约黄昏后,在拱桥上甜情蜜意。不知是谁,吹起了《折柳》,在细雨中围绕着崖城浮浮沉沉。
      老人就这样一直看、一直看,当天已经完全黑了的时候,万家灯火通明的时候,他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青楼女子说:“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叫你魂飞湮灭怎么样,还是我做妓女怎么样?”
      “都说说吧。”
      “我做妓女已经习惯了,我不想叫你魂飞湮灭,我没资格——你从来不欠我什么。反倒是窦晴欠你们的良多。”
      “如此,那我就去了。”并没有任何纠结。
      老人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眼前,窦晴的目光闪了闪,吐了一口血,习以为常的笑了笑,对天说:“姿学,我也快死了,很快……就能找到你了,我也——好孤单呢……”
      喝了忘情水又怎么样?记忆还在,她又重新爱上了记忆中的他。
      年轻男人抓住青楼女子的手,把上她的脉,片刻起身说道:“明天就是十五了吧,届时,便是你魂去之日。想来马寺带你带在身上也没有用,不如就把它给我。”
      “我儿时的腰带?好,我这就给你去拿。”
      年轻男人拿到腰带后,细细端详,舒了一口气:“好在完好无损,我这就把你弄出来。”说着就朝腰带里输入了十年法力,腰带上面忽然云雾缭绕,一个人影出现,青楼女子呼吸一滞,死死的盯着那个越来越清楚的人影,当完全看清时,她流下了一行泪:“姿学……是你吗?”
      男人闻声抽动了一下眉毛,缓缓地张开眼,讶异道:“晴儿?”
      年轻男人早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声音在空气中传来:“明日你二人便去地府早早投胎把,下辈子不会再这么苦了……”
      岸边有一棺木似的船停泊,天还在下着雨,船家抱膝入睡,竟然不知道自己浑身都被淋透。年轻的男人轻轻的拍了他一下,他赶紧站起来:“下雨了?不过已经习惯了。公子爷可还赶夜路?”

      年轻公子摇摇头,给他一把伞,一个热乎乎的纸包。船家打开一看,是一只热乎乎的烤鸡和两个大包子,不禁红了眼:“出门在外,何曾受过这种待遇……公子爷如何称呼?”
      年轻男人启了启唇:“千鹤隗。”
      天边响起了第一道夏雷,映得年轻男人的面孔苍白无比,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是我当年一语之错,如今总算是了结了……
      “憳儿,我寻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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