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梦江南之五）》叶枫

37、第 37 章

　　玉笛离唇，浮於林间那深沈的杀机瞬间收敛无形，只余梅香暗飘，玉公子静默了半晌，听得身旁一声冷哼，他毫不在意，伸手拂去衣衫上的落花，那一刻，脸上微有几分懊恼，为了个不相干的人，那人竟一意与他作对，本该绝不容情，最终却仍是狠不下心去伤他。

　　萧鸿冷冷地看著玉公子，他也是个中高手，岂会不知适才笛箫缠斗间，笛音明显占优，不知何故，眼前这人骤然收手，萧鸿心里泛起一阵怒火。他悄悄混入白柳庄，觅得大好时机，几支暗器出手，眼见一场混战在即，却被智化看破，好不容易才脱身，而後又得手下人报，一女娃娃制住王双伦，群雄最终以比武论输赢，不想被白玉堂连胜五场，出尽风头。

　　而最末一场比试，行到关键之处，玉公子笛音相助，本已胜券在握，即使庄内有人以箫抗衡，内力也显然不支，玉公子却最终罢手，这叫萧鸿如何甘心？若不是他父王早有书信，道玉公子有过人之能，要他多加尊敬，务必要令对方感恩戴德，也好死心塌地为他父子所用，萧鸿早就会不客气的翻脸。

　　玉公子岂能不知他心内所想，这父子两人，果然一对草包，萧寒山无勇无谋，既贪得无厌又怕死，萧鸿虽功夫不错，但带了这些人手，不仅没能拿住萧檀冰，反折了不少，急功近利，不知收敛，又喜怒形於色，这种人，亦非成大事者，玉公子自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但如今有许多事，不方便自己出面，要借助萧鸿的实力，至少表面文章不得不做一下。

　　玉公子微微一笑道：“小王爷可是怪我未能尽力？”

　　萧鸿不至可否地道：“公子想必自有打算，我又岂敢独断擅行，乱了计划。”

　　玉公子悠然地道：“小王爷以为，这一场白玉堂若输了，便可交出令弟？”

　　萧鸿奇道：“难道他要反悔？只怕群雄不会善罢。”

　　玉公子道：“群雄未必会要人。”见萧鸿不解其意，这才缓缓地道出了理由，“白玉堂已连胜四场，气势正盛，这最後一场，我以笛音相助，群雄中不乏高手，岂有不知之理，便是那王双伦，也未必会自贬身份，以胜者自居。纵使他们张口要人，以白柳庄的实力，不给又如何？即便交了人，只要将令弟的身份言明，这些武林中人，谁又敢不计後果，真的下手伤害他？这烫手的山芋，多半还是会推还给白玉堂。如今让赵靖来处置，眼下他自身难保，令弟之事，必会陷於两难。小王爷手里不是还有一张王牌未动吗，回京之路，何愁没有机会？”

　　萧鸿疑惑道：“既如此，公子为何弄这一曲笛音，倒叫人有所戒备。”

　　玉公子笑笑道：“只为试探一下对方的实力，看来赵靖伤势未愈，令弟自然也不足为虑，剩下的人，小王爷和我足以应付，等他们离了白柳庄再下手不迟。”其实他心里却清楚，除非万不得已，对赵靖始终无法绝情。

　　见萧鸿仍是心有不甘，玉公子半是玩笑半讥讽道：“听说萧檀冰备受辽帝与萧太後的宠爱，小王爷对自己的兄弟如此急切图之，不怕有朝一日，辽帝怪罪。”

　　萧鸿脸色一沈，冷冷的道：“萧檀冰罔顾皇上的所托和信任，贪恋一女子美色，置求亲议和大任於不顾，视国家君王为无物，此等不法之臣，大辽上下岂能容他？本王正是奉皇上之命，接替与宋和谈之重任，同时也要将他拿回大辽问罪，以正国法。”

　　玉公子暗自冷笑，这种皇室内争权夺利，兄弟相煎之事，见得多了，往往还会冠以大义，见萧鸿说得慷慨激扬，却难掩眼中的嫉恨，玉公子亦不点破。

　　萧鸿虽恨不能将萧檀冰立即除之而後快，但也清楚此刻并非良机，只能暗自忿忿不平，他们虽为兄弟，实则早势同水火，不仅因为各自的父王政见不一，更因他和萧檀冰皆是家中独子，又年纪相仿，打从出生起，众人不免要将他们两作个比较，从小到大，萧鸿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在旁人眼里，文韬武略甚至是琴棋书画，皆不如萧檀冰。

　　有段时间，萧鸿遍访名师，勤学苦练，而据他安插在南院大王府的心腹回报，萧檀冰只拜了一位师傅，且那人生性懒散，教授的功夫也只一般，萧鸿以为至少在武功上自己能胜出。
　　可巧那一年，大宋新皇登基，辽国欲遣一名重臣赴宋祝贺，当日指定萧鸿与萧檀冰在辽帝、萧太後驾前一较高下，决定由谁代表大辽为使。

　　萧鸿清楚的记得，那几场文武比试，也不见萧檀冰有多认真应对，然而众口一词，皆赞他更胜一筹，至关重要的最後一场比武，萧鸿本以为稳操胜券，借此机会可一雪前耻，哪料到未过百招便败下阵来，当日的萧檀冰毕竟只是十八岁的少年，嘴里谦逊地说著“承让”，面上却有得意之色，那一刻萧鸿无地自容，恼羞成怒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必要叫萧檀冰为此事付出代价，五年来，萧鸿时刻记著这份屈辱，他与他，势不两立。

　　此次大宋之行，终於有了报复的机会，然而近三个月来的追杀一无斩获，萧檀冰虽然中毒受伤，但每到关键时刻，总有人相救，先是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将自己分批派遣的高手斩杀殆尽，在他又使手下血洗水月庄後，萧檀冰不仅以一已之力救走了水柔波，更逃过武林群雄的追杀，眼见在断崖边在劫难逃，却又来了个赵靖，联合那小丫头及白玉堂将人救走。这叫萧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到底是萧檀冰的运气好，还是自己太倒霉？

　　若非萧檀冰的师傅被玉公子用计除去，又遣人在皇城制造事端，令叔父萧凌峰无法分出人手，而萧檀冰又素喜独来独往，只怕自己未必有机会下手。已是岁末，新年将至，若再不将此事了结，恐有变，叔父的实力不可小视，被知晓自己对付他的爱子，定不会放过。萧鸿清楚在辽国，论实力及人缘，父王不及叔父，正因如此，辽帝才会倾向於议和。

　　就算再心有不甘，此刻亦是无可奈何，方才手下人回报，山下等侯的一干武林中人皆被请入庄内赴宴，萧鸿暗道，白柳庄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想得周道，断了他人再次利用群雄之念。

　　见天色已暮，玉公子在旁淡淡的问道：“小王爷不是想在此地立一宿吧？”

　　萧鸿打了个哈哈道：“玉公子取笑了，可是有了什麽主意？”

　　玉公子轻笑道：“我已作安排，等他们自投罗网，只是萧檀冰由得小王爷处置，其他人就不劳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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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及李元昊连同随侍的金鹰顺白玉堂留下暗记一路南下，走了几日，至林县附近，突然间失去了音信，三人向前赶了一阵，仍不见有任何赵靖等人的踪迹，展昭心中奇怪，往回找了一段，依然没有任何的线索，不仅有些著急，暗道不会是玉堂他们出了什麽事？只好在附近找了个落脚点，住了下来。

　　不久便听到坊间纷纷传闻，都道武林群雄聚会白柳庄，与开封府御前四品侍卫江湖人称“锦毛鼠”的白玉堂比武，结果被此人连胜五场，群雄中独占鼇头，一时间声名远扬。展昭有心打听，却无人能说清起因及细节，甚至有传得离奇的，说比武那日，远远的还有声乐助兴。

　　展昭暗道，白玉堂已非数年前那争强好斗的少年，更兼他此次身负重责，护赵靖兄妹返京，怎会无故与人比武？白柳庄是其好友柳青的家业，柳青虽出身绿林，为人却十分诚实厚道，也不曾听说和谁结冤，哪会招惹这干武林中人，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愈发地想早些见到白玉堂。

　　李元昊暗中收到玉公子的传书，事情来龙去脉已知大概，且玉公子将後续计划详尽告知，只等时机成熟，把赵靖等人一网打尽，一切的一切，都尽在掌控中，故而李元昊倒是波澜不惊。展昭本想前往白柳庄探个究竟，却在半途听说群雄已离开，料想白玉堂亦不会久留，便急往京城赶去。

　　此时已近年关，天降大雪，李元昊暗暗算了行程，若五日内不能赶上，必会误了和玉公子的约定，而展昭也急於和白玉堂汇合，因而舍了官道，只走荒野捷径，他们皆怀绝世武功，跨下又是李元昊重金购得俊骑，雪地路虽难行，走得倒也轻松。

　　这日清晨，纵马穿越玉龙山，李元昊抬头望向山顶，峭拔险怪错列的山峰上白雪皑皑，间或有山岩未曾被雪覆盖，露出暗青色。纵横相叠，连绵不断的群峰中，有几处青松傲雪而立，点缀著绵亘数十里沿展到山脚下的一片雪白。晨曦闪耀著淡红的色彩，映著山顶的雪，美得极致，空气也是格外清爽，蓦地心中有种熟悉的感觉，此地与贺兰山雪景竟有几分相似。

　　展昭游目驰骋，欣赏著难得一见的景致，李元昊笑顾道：“中原雪山美则美已，仍不如塞外贺兰山那般雄伟壮阔，展兄他日不妨随我一游。”

　　展昭含笑答道：“展某若得闲暇，定会前往。”

　　李元昊话一出口便觉後悔，他冒用回鹘王子耶洛格的身份，而贺兰山在西夏境内，见展昭并未注意，只道他生在江南不识塞外地理，不由暗自庆幸。正想著转换话题，山林中几声“咚咚”的鼓声打破了寂静，紧接著如回声般山顶隐约传来轻轻的“哢嚓”声，李元昊与金鹰对望一眼，两人俱是面色大变，迅即道：“展兄，下马，快走。” 话音未落，大地开始颤抖起来，跨下的座骑最先感觉到了危险，一声长嘶，便往山下疯跑起来。

　　李元昊和金鹰已跳下马背，向山的一侧飞奔而去，展昭不明所以，但仍掠下马，紧跟其後，此时山顶上层层叠叠的雪块、雪板应声而落，顺著山势呼啸而下，伴著无数四散的飞雪，蒸腾起几十丈高的雪浪，咆哮著扑来。展昭震惊於这本是平静的雪山突然间发了狂，纷飞而下的积雪以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力量横扫一切，武功再高，在天地之威面前，实在算不得什麽，三人各展轻功，发足狂奔。

　　李元昊见几十丈远较高处的山腰上有一处洞穴，大声喝道：“快去那里。” 三人中，展昭的轻功最高，已掠到了最前面，由山上滚落的大片雪块还未至，雪崩形成的气浪已飞扑而来，展昭被冲得一晃，险些倒下，好在他应变及时，一飞冲天避了开去，身形几个起落，已近山洞。

　　山上的积雪纷纷滚落，展昭拔剑在手，左挪右闪，躲开大块的雪团，巨阙将避无可避的雪块挑飞一旁，人与天斗极损内力，李元昊紧随在他身後，金鹰却落到了一丈之遥，此时一团巨大的雪块重重砸下。

　　展昭本可抢在这之前进洞，但身後的两人必遭大劫，无奈之下，只得贯注全身内力於剑身，明知未必能挡开，也只得一试，若失败非死即伤。李元昊看得真切，却不及相助，巨阙横拍，击在雪团上，发出一声震耳的巨响，被砸成数块的雪团，四散飞落，展昭只觉胸口一窒，一股甜腥直窜到嗓子，又强咽入喉。

　　正想等身後两人入洞，骤然间一块数倍於方才的雪块带著毁天灭地的气势汹涌而至，在展昭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映之前，李元昊自身後猛地窜出，抱住他用力一扑，千钧一发之际，两人摔入洞中。

　　“轰隆”一声，眼前一黑，洞口被砸落的积雪覆盖了大半，紧接著又是数声巨响，待到最终安静下来，山洞已被堵得严严实实，洞内漆黑一片。

　　黑暗中，趴伏在地的展昭以及伏在他身上的李元昊，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极度紧张後尚未平复的心跳和不由自主微微颤动的身体，静默了片刻，李元昊才撑起双臂反身坐到了展昭身旁一言不发，没有丝毫劫後余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後悔和愤怒。

　　低估野利玉乞的实力，令他再一次陷入绝境，虽知有可能再次遇伏，李元昊自持本领高强，并未将他们放在眼中，只是不曾想，对手竟然利用鼓声，人为制造了一场雪崩，与人斗他无所畏惧，与天争却绝无胜算。

　　展昭此时几乎连翻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每一口呼息都觉得十分痛苦，适才最後一博挡开那巨大的雪团之际，原本一直未能全愈的内伤被彻底引发，那一震之烈，五脏六肺都觉移了位，若非李元昊当机立断，将他推入洞中，只怕此刻已被冰雪所埋。

　　洞中漆黑一片，静极，李元昊震怒过後，忽然一惊，伸手扶起展昭，让他靠著自己，触手一片冰凉，方才奔跑中，两人身上的暖裘披风早已掉落，洞中又异常阴寒，只觉怀里的人身子不停地在轻微颤抖，李元昊点亮手中火折，见展昭面色惨白，双唇青紫，忍不住倒吸了口气，心猛地揪了起来，沈声问道：“展兄，你觉得怎麽样？”

　　展昭勉强答道：“无妨。”却冷得连这两个字都带些颤音。“金兄弟呢？”

　　李元昊一怔，暗道，这人自己已然如此，还有心顾著别人，且只是相识不久之人，心里很清楚，方才若非展昭出手相助，他的下场与此时洞外的金鹰并无区别，定然是埋身千里冰雪之下，成为一具冻尸，或有一日，积雪融化，才见天日。

　　能在雪崩下逃生的人并不多，李元昊自幼长在贺兰山下，那里常年积雪，天气稍有异常，便会引起大大小小的雪崩，正因如此，他才知如何在危机的情况下选择正确的方法逃避。一般人无雪域生活的常识，在雪崩发生初期，定会全力以赴向山下奔逃，殊不知，这种方式，九死一生，积雪滑落的速度，远胜於奔跑中的任何人或动物，多半会被冰雪掩埋。只有及时找一处能存储空气的洞穴，才有可能在雪崩过後生还，除了经验，这更需要运气。

　　“他……”李元昊苦笑一声，也觉痛惜，纵使冷心，金鹰毕竟自幼相随，比之旁人感情也深，又怎麽会一无所动？半晌方道：“等出了此地再找。”心里却知，金鹰绝无生还的可能。

　　展昭虽已昏昏沈沈，神智倒还有些清明，喘息著问道：“我们还能出去？”

　　李元昊冷静地道：“这洞前的坡势陡峭，填堵洞口的雪最多不过几丈厚，刚落下的积雪较松软，现在开挖正是时候，冻严实就麻烦了。”声音复又一冷道：“大概没人想到我们还活著，只要出去，那些害我们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著将展昭扶到一旁，靠坐著洞壁，取过他手中的巨阙，苦笑道：“要委屈这把好剑开道。”展昭挣扎著想要站起身，李元昊一把按住道：“你还是先顾著自己的伤，这个活，我来。”

　　将火折交在展昭手中，走到洞口，闭口屏息，巨阙挥舞，积雪被剖开，李元昊极有经验，微微用力，将松软的雪压向两侧及上方，不到半个时辰，已挖出近两丈的甬道。

　　身後的光线渐趋暗淡，火折已快燃尽，李元昊返身入洞，借著微光再次细细地打量著展昭，见他的气色越发的弱了，李元昊凑近他的耳边，大声唤道：“展兄，千万别睡，再坚持一会，我定能带你出去。”

　　“好。”展昭轻轻地应了一声，他的身体极度冰冷，身上仅有的一点温度也在慢慢地流逝，湿冷的衣服冻得发硬，粘在身上更添寒意，微微一动，将皮肤磨擦得生疼，神志也有些迷糊，只想立即躺下好好地睡上一会。

　　李元昊见状知他撑不了多久，心里焦急却无可奈何，只得又从怀中掏出仅剩的一颗红露塞到他口中，转身继续手头的活。又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期间放心不下洞内的展昭，两次折返，见他仍保持著一细清明不曾睡去，才安下心来，等到彻底挖开积雪，光线射入，李元昊大有再世为人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