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为龙》贰两深白

3、龙九子之 囚牛【二】

　　琢璋城地处屏川之南三十里余，依山而建，临水而居，虽说是阴阳两界交汇的通道关口之一，但是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阴森可怖，反而是一派祥和安乐的景象。
　　“那个...你确定没走错路？”我咬着手里半颗桃子，不知为什么这次邈灵峰的桃子结得这么少，挑来拣去也没几颗能吃的。进城之后看着路旁一筐一篮的萝卜青菜大茄子，再参考一下眼前万年小娃子那点不成正比的智商，额角突然一阵抽痛，真真是不妙啊。
　　“当然！走错路就没有饭吃！会饿肚子！”
　　嗯，好像前景没有想象中那么堪忧了，这么大的代价听上去还是有点靠谱的。随手甩出桃核，爪子抹抹干净，收拾心情脚步轻快的跟在小白身后。哦，对了，这小崽子叫小白，真的叫小白。当听到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瞬间开始敬佩给他取名字的人，真是独具慧眼英明神武。这种由衷的认可一直保持到一炷香之后，我见到了她。
　　天上地下的美人我也算是见了不少，毕竟也是和嫦娥仙子喝过酒扯过天的，多多少少见过些世面。仙家美人胜在气质，远望皎若太阳升朝霞，迫察灼若芙蕖出渌波；人间美人贵在情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妖界美人嘛则专于柔媚，半颦半笑炫秋水，一姿一态醉春山。眼前这位，人形样貌不过双十，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肤若凝脂，目若桃花，面容媚而不娇，浅笑之中隐约显出逼人英气；看身姿纤长轻盈，一袭青衣丝毫没有沉重压迫的感觉，反而给柔美之中加了一抹稳重。好一个温婉佳人。在美女面前自然是不能失礼的，我收了收眼光紧走两步，正要躬身一揖，却见一边的小白浑身抖了一下，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
　　“过来。”
　　美人眯起眼睛，含笑对着我们的方向柔声说道。
　　有杀气。
　　小白没有动，于是我也没有动。
　　“胆子肥了是不是？还想让老娘再说第二遍吗？！”
　　下一秒小白已经被某美女拎着耳朵提在手里，想动不敢动，要喊不敢喊，呲牙咧嘴的挑战着面部肌肉活动角度，四肢悬空一抖一抖的。
　　“敢离家出走了哈？爪子硬朗了是不是？信不信老娘现在就剁下几个来烤了给兄弟们下酒？！”
　　我吞了下口水，不由缩了缩自己的爪子。
　　“让你不要去跟那六耳老猴读书你偏要去，去就去吧，还成天给那群猴崽子欺负，老娘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你想走？可以，但是你在老娘房里留了这个鬼画符是几个意思？！前前后后念了好几个月的书，老娘是让你去学画符抓鬼么？！要不要砍棵桃树给你削木头玩儿？！！”
　　说着，小白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被丢了出去，额头上贴着一张信笺样的宣纸。他躺在地上装尸体，我也不好傻站在一边，在确定对面暴躁美女不会再采取什么危险性攻击动作之后，强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深施一礼，道：“这位姑娘暂且息怒，现下秋意正浓天干物燥，莫要大动肝火，小孩子教训教训便罢，伤了自己的身子可是真真不值得的。”
　　女子一阵吐槽狂飙之后脸颊微微泛红，听我说完才把眼光落到我这边上下打量，我不禁抖了抖身子，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在渗人的注视中挪了挪，伸手从小白脸上撕下那张纸，托在手里，端详了半晌。我承认自己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读书没有老八多，见识也不及族中很多龙兄龙弟，但是这三界五行中各个门道都还是略微懂一点的，这张纸上数笔深浅不一的墨迹，似字似画，算不上符咒，也不太像铭文，我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怜悯的看着还躺在地上的小白，哪怕你留一张白纸呢？我都能给你解释成无字天书，点个墨点也是有的辩解的，可是涂鸦成这番模样...也只能算是自作孽了。
　　“这位公子眼生得很啊，敢问从何处而来，要到何处去？是路过我琢璋城歇脚住店，还是...”女子恢复了之前端庄温婉的样子，如果不是语气中明显的危险气息，我都要怀疑刚刚那个河东狮吼的人和现在眼前这个是不是同一个人。
　　小白口中的小寨并不像我想象中的草莽山寨，而是城镇村落深处不起眼的一方院落，和人间普通商贾家宅差不多少，府中院工侍女也都安安分分，没有浓重的妖兽邪魅之气，包括眼前这位狂暴的美人。虽然从进城到现在都没有感觉出阴晦妖邪，但是我记得龙伯钦所说，冥兽族是暗中酝酿侵犯龙族的，既是敌对便不得不防，离开龙族的时候我便隐去身上阳刚气息，就算我不是一条龙，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天泡在龙窝里呼吸吐纳之间必然沾染了龙息，一旦被冥兽察觉还是很危险的。
　　我稳了稳心神，又是一揖，笑着正要开口，身边始终无声无息挺尸的小白忽然一个跟头翻起来，窜到我们中间对那姑娘说：“他是我朋友，是我带他来的！”
　　嗯，好小子，算你有良心。我默默的赞许。
　　“哦？”女子挑眉看我。
　　“嗯！我走了三天三夜你...你都没去找我，所以...”
　　去找你？凭你留得那抽象派鬼画符？
　　“所以我饿了嘛，就顺着香味跑到了一个山顶上找吃的。”他委屈，声音也变得有点糯糯的。
　　香味。找吃的。青筋微微一突。
　　“他的桃园里有好多好多桃子！要不是那些桃子我早就饿死了!他还让我睡在他的房里，说我爬山比那些猴子厉害，今天一早还送我回来！他是好人，姐姐你不要打他！”
　　果然。你个小兔崽子...我面上谦逊温润的笑，心里却早已经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攘灰，那是三十六棵仙桃树啊！一百年含苞，两百年开花，三百年结果，四百年成熟！我眼巴巴的嘴馋了一千年，结果就生生便宜了这一脑袋豆腐渣的小白痴！要不是顾全我龙族大公子的形象好想泪目狂奔有没有？！
　　“那倒是有劳公子了，这孩子自小愚钝，是柳墨管教不严，有叨扰之处还望公子见谅。”美人福身一礼，倒是落落大方。
　　“令弟一时贪玩误入我山，也是我与他的缘分，今日正当闲暇无事，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打碎牙齿吞进腹中，再怎么心疼也不能再追究。
　　“看小白与公子甚是投缘，若不嫌弃，便请在这里多住几日，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聊表谢意。”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叨扰。”
　　柳墨微微一笑，灿若桃花。一瞬间，我竟有些看得痴了。就在我一副花痴脸马上就要暴露的时候，只见刚刚还在妩媚微笑的脸忽的变得凌厉狰狞，依然秀美的五官陡然换了一种气势，对着一边还来不及表达兴奋之情的小白一声大吼：“还不快随我去后院！”
　　说着一白一黑两道人影在眼前一闪，消失了。一旁一直默默不语的老管家对我拱手，将我引入内堂。
　　我抬手揉了揉额角，一柱香的工夫受了太多刺激，自认为□□的神经还是有点受不住，冥兽族果然是个很...特别的族群，这家也是很...特别的人家，弟弟头脑简单，单纯天真；姐姐静若处子，动若...疯兔。
　　冥兽族，兽族分支之一，处于人界与地界通道交汇处，可自由出入人界与地界。有传言，说冥兽和鬼差一样，专门负责将人间阳寿已尽的魂魄带回地府；也有人说，冥兽是三界妖兽亡灵所化，由于未得超度所以不容于三界六道，类似于孤魂野鬼，常常借着自己的怨气危害世间；还有人说，冥兽是龙族与兽族结合而生，因着血统混杂而不为认可，所以被藏在阴阳交汇之处得以生存。
　　好吧，面对以上这些说法，我个人表示无奈。特别是最后一种说法，照他这么说来，我也应该是冥兽来的。对于冥兽族的历史，我也是只在族长那里听到过一点点。兽族原是世间普通种族之一，族里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兽类而已。后来万物有感于天地，灵性随岁月累积，兽族便慢慢的分支为神兽、仙兽、灵兽、妖兽、鬼兽和冥兽，修为等级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专修法术不同而已。
　　撇去其他几个不谈，单说冥兽族，最早是一只黄獐子被追赶得无处可逃，误闯丰都鬼城得以活命，虽是捡了一条性命，但也染上了地府的鬼气。后来那獐子阳寿将尽，鬼差却没有带走它的魂魄，反而很友好的和它打招呼问它要不要一起去喝个小酒。后来活的时间太长了，人神鬼妖见得多了，这黄獐子也就有了些见识和修为，便到了屏川，找了个风水不错的地方静心修炼。没想到屏川以南正是汇阴聚灵之地，不过几百年工夫黄獐子竟小有所成，身上的鬼气也愈加浓重，直到一日被云游的散仙发觉。那散仙具体是谁已经不得而知，我想应是个闲着没事做的逍遥老头，清静日子过得腻歪了喜欢往阴气重的地方跑，顺便做做好事不留名。
　　那仙人见黄獐鬼气入骨且修为颇深，恐它误入歧途为祸人间，便将其引入地府冥界，欲做个顺水人情把那黄獐编入鬼兽之列。谁知阎王是个比天龙还要一根筋的老顽固，脑袋一晃说这不合规矩，只有阳寿已尽进入地府中的兽类才可修为鬼兽，将这黄獐纳入其中，是万万使不得的。可是又觉得那散仙忧虑之事也颇有道理，就请来龙族长□□商此事。他们商量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决定从兽族中另分一支，由那只黄獐子作为首领成立新的种族部落，便是今日的冥兽族，黄獐子得散仙赐名为璋溟，欢欢喜喜的在屏川之南建立了琢璋城，自此繁衍生息。
　　我托着下巴，脸上写满了“暴躁中，生人勿近”。在小白家住了三日，每天除了给他们姐弟劝架，就是被那小白痴拉去逛街爬树抓□□，明察暗访城里各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关于璋摩斐任何有用的消息，晚上送走那小祖宗之后，夜行全城去寻找诡军的踪迹，却一无所得。别说什么嗜血残暴的江湖术士，就连半夜撬门的小毛贼也没找到一个。这都不是最让人失望的，最挫败的是我根本找不到这琢璋城中冥界的入口。待到夜深人静，我烦躁的翻出院墙直奔城中最高的兽塔飞去。
　　一钩残月，我坐在塔顶望着不甚清晰的远山，忽然有点失落。果然，我还是没有这个能力。不因为懒散，不因为贪玩，只是，我不是一条龙。所有人想到我都会转这么一个弯：他是龙的儿子，龙的儿子不是龙，所以他不是龙。既然不是龙，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和龙放在一起？我若为龙，就算红尘迷眼，亦可于中洞察阴阳；我若为龙，即便简单粗暴，只要将真相寻出；我若为龙，哪怕毁天灭地，也要分个黑白。我若为龙。呵。我若为龙，我也不可能偷偷溜到这冥兽族城内，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呵，我若为龙，这不可能，我永远不会成为一条龙，还不如一条鲤鱼，起码他们知道和龙的距离是那个龙门，而我，离龙最近，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一步。
　　琴音凄凉，悠悠千里，几人迷醉，几人醒。
　　“我一直认为琢璋城能让人快乐，想是柳墨太过自信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轻轻落坐在身边，抬头看月亮。
　　“天命注定。生老病死，风霜雪雨。盛世繁华，天地俱灭。都是注定的，改变不了。”
　　“哦？那你怎么知道，那个可以改变天命的人，就不是注定呢？公子可想到琢璋城逛逛？”
　　“琢璋城？”
　　“冥界此时，”她又看了看月亮，笑着说，“是正午的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