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月落》十方未名

6、第六日

　　第六日卓雪

　　毕连生被习情领着前往回禀卓不归时的时候，卓不归正躺在窗前的椅子上沉思。被习情领进来的毕连生似乎有些害怕，一声拜见“宫主”后连忙跪伏行礼，一动也不敢动。
　　卓不归没有回应毕连生的叩拜，只随意翻了翻手上的本书。不知是杨意哪年送来的奇事怪谈，上面还戳了杨盟主本家平原庄的印章。卓不归心中想着杨意近来的种种怪异，根本看不进去鬼怪故事，不自觉皱了眉，脸色比平日的没有表情更冷上三分。
　　毕连生还在低垂了头毕恭毕敬地跪着，卓不归突然又没了问话的心思。
　　大约是等了太久都不见宫主询问，再也无法承受卓不归的威压，额头上冒着冷汗的青阳护法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属下毕连生，拜见宫主。属下已查明清衣教之事，请宫主过目。”毕连生轻声道，双手托起一叠书卷。
　　习情接过书卷，捧给卓不归，卓不归看都没看，随手丢在面前的矮桌上。
　　“毕连生，最近武林盟可有大事发生？”卓不归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毕连生，想起杨意的洒脱恣意，不禁开始怀念那夜和杨意喝酒的情形了。
　　毕连生被问得一愣，心里打起小鼓。
　　六阳宫中玄阳、未阳、青阳、紫阳四殿分别掌管不同事务，武林盟的消息一向都是由未阳殿负责。虽然其他殿主多少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宫主也是清楚的，但宫主这般问起其他殿主不相关的事务还是第一次。
　　毕连生心中忐忑，摸不准卓不归不管清衣教反而先问武林盟的意图，却也不敢违逆，连忙道：“启禀宫主，据属下了解，武林盟近来并无大事。”
　　卓不归点头，没有说话，他已料到了毕连生的答案。
　　六阳宫在武林盟多有眼线，眼线在武林盟中有所发现都会第一时间传信未阳殿，未阳护法会将必要的消息送到神阳宫请宫主过目。安宁这几日被卓不归安排了休整，但下属依旧会每日把消息送到卓不归案上。卓不归这几日没有收到任何有关武林盟异动的文书，说明武林盟却是一切如常，卓不归相信安宁的忠诚。之所以询问毕连生，不过是想再确认一遍。
　　为什么要确认？卓不归说不清，只是想，就这么做。
　　“你下去吧。”卓不归道，多了丝难以言说的疲惫。
　　“……是。”毕连生应道，躬身退出去。
　　卓不归摆摆手，习情福了福，退出轻轻阖上门。
　　卓不归目光落向窗外，有些厌倦了。
　　厌倦所有人的战战兢兢和畏惧，厌倦这无趣又无奈的生活。这几日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他笑的样子、忧的样子，只是那一个人的脸，怎么也挥不去。
　　卓不归觉得自己病了。更或说，是中毒了。中了一种也许谁也解不了的毒，这个毒的名字叫做杨意。
　　卓不归烦躁地一拂袖，站起来想要出去走走。说不定出门后会遇上其他事情，能够摆脱这种令人浮躁和带着莫名不安的状态。卓不归想了想，缓步往五脏庐而去。

　　五脏庐是六阳宫紫阳殿中的一个小院，住着六指圣手孤翁。六指圣手早年是江湖上有名的怪医，专喜欢对付些疑难杂症，甚至有时会干些剔骨破腹的勾当。自称是为了研究药理和更好地治疗伤患，但依然令江湖人士畏惧，甚至有人称之为开膛狂魔。
　　卓不归记得自己还小的孤翁就住在五脏庐，大约是师父某个时候捡回来的。但凡是师父卓雪做主时进入六阳宫的人，卓不归都没有兴致去了解他们的来历——师父冷面冷情一辈子，除了心里记着师伯，其他功夫都用在了六阳宫上，六阳宫能从一介魔宫转变为如今与武林盟可以和平共处、互不相犯都是师父的功劳。
　　卓不归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想法就是长大后能像师父一样，一心奉献给六阳宫，把六阳宫发扬光大。只是时至今日，当年的愿望依然记得，却没有那种一定要做到的决心了。不知道是自己本身不够坚定，还是外物的诱惑太大，一旦知晓了人生一世其实可以有很多其他的活法，就对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生活厌倦了。卓不归暗暗叹了口气，来到五脏庐前。
　　五脏庐前种了一株合欢树，估计长了好几十年，已经有一只手臂环抱大小。合欢树正值花期，粉粉紫紫地开了一树，偶尔有绒球落下，地上零星地铺着，有一种慑人的残艳。
　　卓不归抬手叩门，叩了三下。孤翁在六阳宫算是长辈，历来主持宫中药物炼制，便是卓不归也要表示尊敬的。
　　无人应答。
　　卓不归站了小会儿，推开虚掩的门进去，走几步转到内室，看到那只差不多有一人高的丹炉。
　　丹炉的火已经灭了许久，没有一点热气的样子。卓不归走到药炉后，看到坐在地上的老者。须发皆白，盘坐在地，似乎在运功炼药。
　　卓不归看了一眼，伸手探向老者。
　　“住手。”
　　卓不归的探查被打断，回头看去，门口有个身长玉立的影子，一身白衣如雪，被阳光照着，泛着淡淡的柔和。卓不归愣了下，喉头转了几转的名字没喊出口，那人已经走了过来，越来越近，柔和消失不再，只剩一身凛冽寒气。
　　不是他。应该再伟岸些，再硬朗些，再温暖些，更容易亲近些。
　　卓不归眼色一暗，又见白衣人周身气息流转不同往日，躬身向白衣人行礼道：“恭喜师父功成出关！”
　　卓雪没有应答，走到老者跟前看了一眼，抬手挥开丹炉的盖子，一伸手，将里面躺着几枚药丸抓在手里。
　　卓不归不解地看向师尊。
　　卓雪看着掌心的几枚药丸，淡淡叹道：“相思之毒无解，唯有忘川水能忘。只因不敢以精血为药引，以毕生功力炼制一粒梦魂丹来拔除腐骨蒙心之毒。而今既有如此深情厚谊，又何须那孟婆汤。只是黄泉路上行走之人，若不回头，便是隔世了。”说着将药丸递给卓不归。
　　卓不归接过看了看道：“徒儿不明。”
　　卓雪不解释，看着坐化的老者叹了口气，挥袖间，老者遗体已化作飞灰：“孤翁既然已将功折罪，本座便允了他自灭，不做追究。他尚有血脉流落在外，若日后相逢，你可退让一二，算做是对孤翁投身六阳宫这些年的补偿。”
　　卓不归虽有疑惑，依旧恭敬应下。
　　“念儿，”卓雪突然唤了声卓不归的乳名。
　　卓不归怔了一怔，诧异地看了看卓雪，又忙垂首道：“师父还有何吩咐？”
　　卓雪看着已长成俊美青年的徒弟，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此番我已功成，欲周游天下，赏尽名山大川，六阳宫中便交给你了。”
　　卓不归道：“师父请放心，徒儿当尽毕生之力守护好六阳宫，。”
　　卓雪却道：“不必。六阳宫自创立以来已有数百年，历尽风雨，存亡自有定数，不必因一人而改变。而你自有你的定数，无须为六阳宫放弃什么。”
　　卓不归有些吃惊，也只能乖乖道：“谨遵师父教诲。”
　　“有生之年，可往平原庄多多走动……如此，好自为之。”卓雪说罢，踏步而去，衣袂飘飘，凭虚御风，比如仙人。
　　卓不归目送师父远去，又看看手中的药丸，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平原庄……到底是师父惦念师伯，还是……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