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当局者》佞人青

7、另一个当局者的自述

　　我们是前后座，一个组里的，家离得也近，从认识他，我几乎就是和他呆在一起的。除了他去泡妹子的时候。

　　他泡妞这个事，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厌恶的程度就越深。他的手段一流，把人耍的团团转根本不在话下。只要他愿意，他就能给女孩子制造一切她们想要的东西。

　　哗众取宠的聚众告白，精心准备的每一个纪念日，无限包容的好脾气，每每他站在外面搞出这些动静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坐在位上写作业。复杂的计算是不要想了，只能做些基本的抄写，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勉强避免思考。可是到后来连抄写也不成了，有一次，就是他站在楼上朝楼下的学妹喊话告白的时候，我在抄写英语课文。

　　他鼓动了一群人在他喊的时候和着声音打节拍，“某某某，喜欢你！”啪啪啪，“某某某，喜欢你！”啪啪啪……我听着，不愿意自己去思考事情，笔下仍然在刷刷地写，等过了几秒我回过了神来的时候，赫然发现纸上写了个“张清晨，喜……”后面的没有来及写。

　　我惊呆了，手心是冰凉的，脸膛却是火热的。我也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是想写些什么。我也不敢去想，让自己这样沉湎下去，究竟能得到一个什么结局。上课铃声骤然响了，老师来赶人，他们一哄而散。我坐在那里，手里握着笔，动弹不得。他一脸兴奋的样子，路过我的时候，把头一低就冲到我的作业本前面来了，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英语课文里还有中文吗”吓得我立刻就一掌把他脑袋打回去了。

　　打完他赶紧两只手收回来挡着本子不让他看到，他站直身子却一挑眉毛笑了。又是那种暧昧不清的笑容。我心里好像一下泄了气，觉得疲倦无比。

　　喜欢他吗？这个连感情是什么也不明白的混蛋？

　　那时候，我真想把本子上的字写全了给他看，无论他是什么反应，我都可以死心了。可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真是卑微啊！在还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怎么敢放弃拥有这段时光的权利！在还能看到他的笑容的时候，我怎么敢不去珍惜！

　　我飞快地清除了本上的字迹，却感到好似刀刻一般深深留在心里。我小心掖藏好了这个念头，却感到自己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泄密。累极了。

　　后来，我试着在他干那些荒唐事的时候走出去跟着起哄，深深地看他的样子，一丝一毫都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多么浪荡的混蛋。向自己约定，高中三年便完了，喜欢他三年足够了，高中毕业就让他从我的人生里滚蛋。

　　我太天真了。一个人的心也不是阀门，没有说关就关的道理。

　　更何况，自从我敢走出去了，有时路过他与那些女孩子，他竟会注意着我。有时候倚着墙跟姑娘说话，见我路过了，少不得要踢我一脚，摸我一把，跟个小孩儿邀功似得引起我的注意，更有甚者就抛下了他的小女朋友，过来摆弄我。一般他从背后抱着我要扔出去或者怎样的时候，我往往不愿意太认真的反抗，原本是玩玩，弄尴尬了大家都不好。

　　就这样陷在他的怀抱里，耳边上有他剧烈呼吸喷洒出的热气，手里攥着他的手，身上绕着那些女孩子不悦的目光，我笑着，骂着。就像性虐待狂似得，在濒临窒息的苦痛里，获得了灭顶的愉快。

　　他在广泛地结交女朋友之外，又爱好坚决地甩掉她们。先前的浩浩荡荡，甜言蜜语，我常常自恋地想，仿佛就是为了气我似的。

　　我是匍匐在地上的蚂蚁，他一口气，一跺脚，就可以让我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沉浮。我在患得患失的苦海里无法自拔，这个人还一无所知。在他之前，我没有对什么人付出过感情，只是对优秀的女孩子有过一些欣赏，那是简单的。遇见了他，就像手无寸铁的人去攻打一座城池。

　　因此，在认识他一年之后，父亲通知我要着手准备出国时，我连过多的抗拒都没有。点点头以示了解后，在转身的一瞬间仿佛周围的景物都黯淡了。紧接着就是心里如潮的哀伤，把我整个人包裹住。说什么三年之约，根本也就是虚谈，离开他，哪里就能够等到三年。

　　起先我不敢告诉他，我也不愿告诉他。以我对他的了解，说他不喜欢我，我是不相信的，但是就说他喜欢我，我也是不相信的。我不敢轻举妄动，在我双手空空的时候，我也不敢歇斯底里，我恐怕会引发雪崩。如此地小心翼翼。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我争取能够和他在一起的一切机会，把作息调整得和他一模一样，去他在的辅导班上课，跟他一起去跑步，在他可能出门的时间在他家楼下晃荡。哪怕只能看着他，只能听他的呼吸声，只能远远看着他家楼下的灯光，我也是满意的。说到底，我喜欢他什么呢，他看上去放荡，任性又暴躁，我却觉得，在这层脆弱的浮灰下面掩埋着一个深沉又执着的灵魂。极少有人能看出来，于是他自己几乎也忘了这么一回事，直到被我发现。

　　学累了的间隙，他会踢我的凳子，叫我转过来。转过来之后，就陪他扯闲话，天南海北的，从上周末的比赛到金圣叹的文章，从想去的大学到□□的作品。他逗我笑，笑完之后又说我傻逼，找茬来摆弄我，一开始他叫我自己到他那边去，在我不肯了之后，他就会又气又无奈地自己站起来，走过来。

　　我最喜欢在他无奈地站起来的时候，低着头偷偷笑。听他的椅子被撞开的声音，听他嘴里气哼哼的声响，等他很快就会落到我身上的手。每当这个时候，风也轻了暖了，连漂浮在阳光里的灰尘都显得鲜活可爱。也就是这种时候，我才真觉出活着的快乐。

　　上课我坐在那里，听着老师讲着，同学讲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往后倒，整副精神都集中在身后那个看不见的人身上，仿佛我的后面有一个黑洞，直到将我吸进去放才能够罢休。在更多的时候里，我拿出应付加拿大高考的教材，拿出□□，直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疲倦，还有深深的悲哀。

　　在这种快乐掺杂着痛苦的状态里，我度过了和他在一起的最后半年。原本小高考结束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了，我硬是拖到小高考成绩登出才回家。回家之前几周，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他，原本我不想给他留下念想，我要断绝跟他的一切关系然后离开，总归我只是他的一个前座同学罢了！这样想了几日，又觉得不忍心，还是告诉他的，让我们的故事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结束吧，或许他对我有过感情，终归是要散的，我们都有各自的方向。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告诉他。在这之后，我又开始犹豫是否该告诉他，我更深的秘密。

　　要回家那一天，我踌躇了很久，连他也看出我的异常。中午回家的时候，我不打算说，又怕自己忍不住，于是让他先走。后来到底是没有忍住，追上他的时候，却听见他在对我们班上一个女生大动肝火。正常说来，他对异性永远都是笑脸相迎的，能让他生气的只有一种话题，就是我。在这个年代，同性恋已经不算稀罕事，但他永远厌恶。但凡有人开起我俩的玩笑，他一定要生气，把自己气得脸色涨红，人际关系僵硬，连带着还要把我骂一顿。而且那种愤怒，太刻意了，就像他岔开关于家庭的话题一样，都是为了用另一种形式掩盖下面凄凉的真相。

　　所以我说，我敢确定他对我有一分感情，不从他每天同我的亲密接触，不从我心甘情愿给他跑腿，就从这虚张声势的愤怒上。他不会恰当地表达自己的喜恶和取舍，就用这种近乎无理取闹的方式。

　　我悄悄凑过去一听，果然是的。那个女生，谓青说：“恐同即深柜，清哥，你这么紧张，很有问题哦。”

　　张清晨呵呵冷笑了一声：“那要照你这么说，不反对的都是有可能的，反对的都是深柜，那世界上那他妈有没有直男了。”

　　谓青面不改色：“重点不是这个，是你的态度。你为什么这么紧张？”话说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了最早那个无知天真的自己，还好这里没有张清晨的狐朋狗友，谓青还是个女生，张清晨不能gang她。

　　“我态度怎么了？我不是说了，我不反对同性恋，但是我首先告诉你，我不是。”没等谓青接话，他又说下去：“我张清晨作为一个男人活到这么大，不是为让人操活着的。再说他公羽算个什么玩意儿，你看他……他……”他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还想跟我谈对象！门儿都没有，我那么多个女朋友白谈了吗？你们怎么就整这些事儿行，我要是个弯的，还他妈要你们来告诉我。”

　　谓青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周围只有张清晨把自己气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的心里，也就像这寂静一样沉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张清晨就是个死装睡的人！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睡着，别人也知道他没有睡着，现在人家都来摇他了！他还装，就不醒！他装个屁，他要是直的，那我也是！

　　气恼过去后，空落落的哀伤又从我心里浮上来了。他不愿意醒，他一辈子都不会醒的。他的人生观，他的出身不允许有我这样的恋人。我还能做什么？古话说哀莫大过心死，他的心是封闭的，如果旁人责骂他能够使他醒悟，那我忍心人家侮辱他，如果我千刀万剐能够使他醒悟，那我甘心受罪，可是都不行！在这世界上没有哪一种方法，能够撬开他的心房！

　　坐在正临着他窗口的单元楼顶上，我静静地想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堵塞了我的喉头。

　　午后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些炽热了。已经到了五月份中旬了。我找到这个能望着他的地方，在此地守着他已经半个月了。

　　那天我到他上辅导班的地方守着，想看他一眼，等来等去却始终没有出现，恰好谓青出来了，于是我向她问了才知道，今天的课张清晨逃掉了。于是我又回到这个楼顶，静静地看着他。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低着头不肯抬起来，手不歇地写东西。桌前放着一盆石莲花，还是我送给他的。今天他好像很烦躁，时不时地挠挠头脸，我很想给他倒杯水喝，可我不能过去。那一页纸不知为什么写得奇慢，始终也没有翻过去，而他的躁动，似乎是缓解了一点。

　　“你在这里多久了？”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来。

　　“半个月。”我转过头去，是谓青。

　　“半个月。”她打量着我，“你似乎是瘦了。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没有说话，指了指不远处的他。勉强笑了一下，我笑的一定很难看，因为提起每一根肌肉都感到千斤重，再看看他，觉得遥远非常。

　　“你就是太实诚。”谓青脸上带着点笑。蹲在地上陪我看“他有什么好呢？花心，还傲娇。”

　　“他没什么好。”可我就是喜欢。

　　“你……不会一天都待在这里吧？”她抬起脸看我。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等待他回家的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谓青盯着我，皱起了眉头，脸色变得沉重。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对，从来没有抬起过头。在我在的时间里。”

　　“如果他抬头了呢？”

　　“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我笑了。

　　谓青唰一下站起来，冲着我的方向走过来，我没有看她，可我知道她的脸色一定不会是好看的。“你有父母，你有朋友。”

　　“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少了谁都一样过。”可是我少了他，就没法活。

　　“你有没有想过，这只是你年轻的冲动？！可能几个月，几年之后，你就乏了。你现在支撑过来了，在很多年以后，你能过得很好！没有他，你的未来还是很精彩！”她好像没法控制情绪了，音量大了起来。

　　“我想过，我当然想过。没有想过，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你说的很好，你规划的很合理。”我觉得胸膛里一股热流就要喷涌而出，忍不住就站起来，“可是没有他也能过好的人生，我宁可不要！”

　　我发现自己的声线颤抖，喉咙里像撒了沙一样艰涩。“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他怎么办？”我伸出手，捂住了脸。“他会好好的。”

　　“他怎么能好？！看着心爱的人当着他的面死去，他无能为力，他怎么能好？！”谓青神色悲哀地看着我。

　　“那就请你帮他好起来。”在灼热的炫目的阳光下，我摇摇欲坠。“他脾气不好，你要多包容他。他会好起来的。”说完最后一句话，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简直要融化在这避无可避的热中了。

　　“是啊。他会好起来。”谓青的语气突然变得超乎寻常的平静。

　　我抬起头看着她。

　　“因为你会陪着他。”

　　“我会陪着他？”

　　“陪着他，直到你生命的尽头，也到他生命的尽头。你愿意吗？”

　　“我愿意。”

　　“快乐的时光总是非常短暂，即使是这样你也不会后悔吗？”

　　我凝视着张清晨，正是午后十分，昏昏欲睡的时刻。他以前一向有午睡的习惯，现在，灼热的太阳光把他的面庞照的灿烂，即使是刺目到眯眼的地步，他也没有远离过这个窗口。其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吗？从我坐在这里的第一天，第一分钟。你也知道后果，所以你不抬头，对吗？“我不后悔。”

　　张清晨的头向着我们的方向，迎着光辉灿烂的日光，缓缓地似乎是要抬起来了。

　　我大跨步向他的方向冲过去，双手一撑就翻过了栅栏。我向他而去，似乎我们之间隔着耗尽生命也无法跨越的距离，我听见呼呼的风声从我耳边划过，我看见张清晨慢动作似得双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身体向前一扑，撞翻了那盆石莲花。还有他叫着我的名字的声音，伴着辉煌的日光从这个世界的上方撒过来，而我在向下坠落，落到阳光触及不到的地方，落到一片混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