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拾朝花》一叶安生

48、第四十五章

　　唐俊把关晓晓接回了他们一直住着的那个家。
　　晓晓每天睡醒了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坐在床头，手臂抱着自己的腿，下巴垫在膝盖上，看着自己右手的手腕。
　　她在床上坐着，唐俊也呆在家里陪着她。
　　他不敢出门。
　　只因为关晓晓这一段时间以来，只对他说过一句话，她看着自己右手的手腕问他：“唐俊，你说我是不是也应该在这个地方划上一道疤痕，去纪念一下关饶？还是应该先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的纪念一下我妈，再去陪她和关饶？”
　　唐俊不记得他当时的念头是什么，只记得他一巴掌就让她趴倒在床上：“你想纪念他们？那我把你带到工地上，那儿的人有的是本事让人半死不活。你就好好的纪念他们，后半辈子我养着你。总比过让我看着你死强！”
　　唐俊像是一巴掌把晓晓带回到了她刚出生的那个时候。她的想法，没有人懂。这个世界，她也不懂。她只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唐俊重新染回了他抽烟的习惯，越抽越多。但他在进屋陪关晓晓之前，总会先去卫生间洗个澡，把全身上下的烟味全部都消抹去。
　　一百二十一点五平方米的房子里，只有关晓晓呆的那个小空间始终没有被唐俊的烟火弥漫。
　　唐俊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大四那一年，那是他刚拿到了保送名单，郑小欧他们找了家酒吧给他庆祝。关晓晓那天喝多了，跑到了台上，抢了人家的话筒。为此他们还差点跟人打起来。
　　她抢话筒的原因，是因为她想给他唱首歌。
　　他们认识那么久，那是他第一次听她唱歌。跟她平时说话的感觉不太一个样。
　　他已经不记得那首歌叫什么名字了，也不记得旋律。却清晰的能回忆起里面的几句歌词：
　　何必去怀念犯过的错
　　何必去遗憾那些如果
　　若从头来过
　　我也会依然做同样的选择
　　……
　　故事不一定有美好的结果

　　那是关晓晓最触动他的一个瞬间。站在台上的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令他把握不住。
　　那个时候的她，对未来的他们，也没有把握。想要信他，又不敢信他。但最终还是信任了他。
　　她的妈妈去世了。赶去找她的路上，唐俊想到了一切的后果。令他欣慰的是，她很坚强，很坚强。
　　他以为，没什么可以触动她的了。他很想告诉她，什么都可以从头来过。
　　可是亲人没了，能重来吗？
　　她的爸爸，把房子卖掉了。不告而别了。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真正的不告而别。
　　大概连关晓晓自己都不曾想到，给她最大打击的，竟然是那个不告而别的父亲。
　　在她说出那句话之后，他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结果令她大发脾气。不是跟他大吵，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他，自己挨着墙角蹲坐在那里。对着他的总是那个背影。不看他的脸，不看他的眼睛，不跟他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把自己缩到墙角，像是要融进去的样子。他没办法，只好强硬地把她带到他爸妈那里，自己去找医生把她的情况说清楚。
　　“你最好还是把她带来让我看一看。只听你说，我也不好判断她到底怎么样。”
　　“不可能的。”
　　医生叹了叹气：“外界对她造成的打击太大，是会产生比较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的。”
　　保护意识？强烈到觉得连他都不可信任吗？想到这里，唐俊露出了一个不能再苦涩的笑容。
　　“如果方便的话，改天我可以去看看她。当然，不排除会给她造成强大冲击力的结果。还有，如果可能的话，尽量让你爸妈多陪陪她。希望能起到思维转移的作用吧。”

　　关晓晓坐在阳台的地板上。旁边是唐俊的妈妈之前给她垫上的羊绒垫子，被她拿了出来。
　　唐俊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还是保持着这段时间以来没变过的那个姿势。不拒绝别人的靠近，也不会对别人的靠近做出反应。硬生生把自己封闭在她创造出来的那个空间里。
　　唐俊特别幼稚的想知道，那个空间里，会否有他？
　　医生说，就算是她没有反应，也要尽量多的跟她说话。否则，她很可能就不会说话了。可是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多年前的他，最会的就是甜言蜜语，哄女孩子开心。多年后的他，对着这个自己放在心上的女孩，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电视里讲的，对着躺在床上的植物人，最好的就是给他们讲之前美好的回忆。可他说不出。他说不出他们之间那些共同的回忆。关晓晓不是躺在床上醒不过来的植物人，她不需要他去唤醒她，她只是现在太害怕了而已。他也不想说那些。他不想对着她讲。他想象不出那种所有事情只有他记得的感觉。太可怕了。
　　“坐在地上不凉吗？”
　　她没有回答他。
　　“我们今天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家，好不好？”
　　“我今天碰到一个人，改天介绍给你做朋友。”
　　“我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去公司了，爸爸身体也不好。我以后每天把你送来这里，下班以后再来接你好不好？”
　　“成雅今天打电话了，说她过几天就来看你。还说，如果可以的话，孩子也顺便就在这边生下来。”
　　“唐俊，吃饭了。”
　　唐俊应了一声，又转身看向晓晓：“我抱你去吃饭了。”
　　唐俊把她放到椅子上。晓晓自己拿起了筷子。
　　她封闭了自己，可是会自己洗漱，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饭。唐俊今天特意跟康医生说起这个情况，他以为这代表她并没有完全的封闭自己，结果康医生说，这其实是一种很正常的情况。
　　“有些事，差不多就可以了。”唐爸爸吃了两口之后，突然冲唐俊说道。
　　唐俊冷笑一声：“这是她应得的。”
　　“这不是你杨叔叔应得的。”
　　唐俊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子女的债，老子负责还。这可是她杨清一手手教给我的。”
　　“你这叫狼心狗肺！”唐俊的爸爸也把碗往桌子上一摔，“你杨叔叔小的时候没少疼你。”
　　“所以我没直接把杨清送进去。”
　　“好了！”唐俊的妈妈终于打破僵局，“吵什么。唐俊，你不怕把晓晓吓着。”又转身对唐爸爸说，“杨清是该受点教训。至于老杨，自己不会教女儿，就让别人替他教。”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唐俊的父母会对关晓晓，又回复到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时的那种热情。或许是觉得她太过可怜，又或许是唐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他们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唐俊的妈妈所谓的“受点教训”，就是在之前关饶的葬礼过后，唐俊动用了他所有能联系到的关系，把杨清在G市永久除名。而那个不会管教女儿的杨检察长，因为贪污罪，被革职查办了。
　　曾经备受爱戴的杨检察长，就这样，完了。
　　“我们回家了，好不好。我带你去吃麻辣烫。”唐俊从晓晓手中轻轻地拿下了她端着的碗和攥着的筷子。
　　听着门被关上的声音，还坐在饭桌上的老两口，再也吃不下眼前的这顿饭。
　　“唐俊不应该这样。杨清该教训，可不关她爹的事儿。”
　　“你儿子心里苦，逮着谁拿谁泻火。你拦不住。”
　　那毕竟是她一手拉扯的儿子，没有人比一个母亲，更懂得自己的儿子。

　　唐俊带着晓晓去了他们家楼下最有名的一家关东煮。以前还上学的时候，晓晓跟成雅就特别喜欢吃这个。搬到这儿之后，晓晓每天回来，都会从楼下带两杯回家。美名其曰是与唐俊分享，可唐俊根本就不爱吃这个。
　　点了晓晓爱吃的那些，这还是他提前打电话向成雅问了个详细。
　　他从大二那一年认识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她喜欢吃辣的，最喜欢的是鱼豆腐。最喜欢校门口对面那家二楼的鸡公煲，特别喜欢吃甜筒，不喜欢挤公交车，喜欢看书……他以前，好像从没仔细的注意过。
　　他花了8年的时间，才知道了她的喜好。她等了8年的时间，才等来了他的相知。
　　“明天我要去公司，把你送到爸妈那里。”
　　“爸爸的书房里有很多书，你可以进去逛逛。”
　　“后天，我带个朋友给你认识好不好。”
　　唐俊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对她说着，晓晓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只顾低头吃着碗里的东西。

　　康洁走进晓晓呆的那间屋子。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看过任何人，没有说过任何话，没有走过任何路。唐俊说的那间有很多藏书的书房，她靠近都没靠近过。
　　康洁从包里拿出一张CD。是音乐疗法中比较推荐的一首曲子。叫Soul Umbrella。
　　很少有人听过，但有很多人都听过另一首，叫做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晓晓跟成雅当初是先看到这首歌的歌词，才去找来听的。那篇歌词，就像是个英勇的守护者。
　　康洁的想法，是要连续的放着这首曲子。据唐俊的描述，关晓晓不是完全的将外界隔离。她能听得到外界的声音，能看到外界的人和物。只要她听得见，不管要放多少次，她总会被触动。
　　而关晓晓从小就有一个习惯。她从来不会一个列表的循环播放，而是喜欢一首歌的时候，就反复的听。她的播放器里，永远都只有一首歌。听腻了，就删掉，换下一首。
　　成雅曾经很受不了她这样。
　　那首忧愁河上的金桥，她曾经循环了整整半个月。不为别的，只为里面那句“我愿倒下，用身体为你架起一座跨越忧愁河的金桥”。
　　康洁连着来了七天，这首Soul Umbrella也连着被放了七天。唐俊的爸妈都说，要是一停，他们大概都要不习惯了。
　　这天康洁走的时候，对他们说：“大概，快要到停的时候了。”因为今天的关晓晓，不在只是注视着她右手的手腕，她把视线转移到了CD机上。
　　第二天，康洁依旧是一来就张CD放了上去。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总是如此……
　　那一天，重复放到第三遍的时候，晓晓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CD机旁边。拿起了康洁早就摆在旁边的一张纸和一支笔，跟着音乐，在上边写了起来。只重复一句：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 water,I’ll lay my down.
　　满满写了整整一张，直到再没有空隙让她下笔。
　　康洁走过去，拿了一张空白的纸给她，却把音乐停掉。
　　“唐俊的爸爸想要找个人陪他下围棋，可是没有人会。你愿不愿意让他教你？”
　　康洁的意思是想知道关晓晓到底只是不愿意说话，还是真的不想跟人交流。结果事实证明，她是不想跟人交流。
　　康洁试着拉着晓晓的胳膊往外走，看她会不会有强烈反应。晓晓只是下意识抖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康洁拉着她来到唐俊他父亲的书房。老爷子在这局棋前边，已经坐了6天了。自从康洁说“快要到停的时候了”，老爷子就摆出了这局棋。看到迎面走来的那个身影，他欣慰的想，果然没让他等太久。
　　晓晓被康洁拉着坐到老爷子对面。老爷子看着这个越来越消瘦的孩子想，如果不是这么多的意外，她早该喊他“爸”了。
　　“孩子，老头子我来教你下围棋喽。”
　　晓晓还是那副样子，没有任何表情。这曾经是她最羡慕的生活，父慈子孝，将来还会儿孙满堂。
　　老爷子讲，晓晓就在那儿听。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若是不看她的眼睛，只看她紧紧盯着棋盘……这大概是世上所有老师最喜爱的一类学生。
　　晓晓初中的时候，跟着关饶，对象棋多少入过点门。她刚开始学的时候，就是关饶走什么，她走什么。这一招，被她今天完全复制在了跟老爷子下围棋的套路上。到最后，是把老爷子气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可她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
　　康洁又拉着她，说去附近的公园里走走。晓晓还是一副任她摆布的样子，没有丝毫反应。
　　康洁明白，现在的关晓晓，虽说比之前的动也不动好了很多，却也还是不正常。只要有人拉着她，无论是去干嘛，去哪儿，只要象征性的说出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她就会任由别人把她拉走。康洁不知道是因为关晓晓心里明白她不会伤害她，才这样任她作为，还是，她现在无论是对谁，都是这样？
　　这是唐俊看到她出门的时候，康洁对他说的话。之前的她，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恐惧到不愿意接触它。而现在的她，对这个世界毫无畏惧和抵抗心。
　　康洁说：“没有办法，只能等待她一点点改变。”
　　唐俊说：“没关系。只要她愿意改变，我就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