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里》珩行天下

4、摘星

　　祝家的书斋名摘星阁。
　　这楼名摘星，不过是人心处最深的梦想。

　　“容君，看了半日的书，你不乏么。”少年人一手枕着头躺在廊檐下的靠椅上，一手随便牵看着书卷。
　　“不乏。”声音清冷，不带半分情绪。
　　“不饿么。”
　　“不饿。”
　　“不渴么。”
　　“不渴。”

　　少年人笑嘻嘻地坐直身体，“子推贤弟，你还真把自己当个馍了，蒸熟了就能搁三天都不坏的。为兄只是怕你把自己搁太久，变成个硬邦邦的石头。”

　　屋内伏案观书之人头也不抬，“你昨夜出门饮酒还未尽兴么。此刻若又觉得无聊，大可去街上走走，看看晋阳城的女子排出的山墙与洛阳城相比，又如何。”
　　“唉。”少年人似被人说到痛处，微蹙眉头叹口气，支手托腮，侧着头想了会儿，又道，“世间女子多重皮相，你我兄弟二人若没有这身皮相，合着都只能当石头，哪来的什么明珠。”

　　这说话之人正是安国公卫大将军次子卫仲，字昌龄，虽生就少年容貌，却比那屋内坐着的崔子推虚长半岁，便自当了同年兄长。

　　屋内人轻笑出声，“明珠与否不过是外物，竟能让素以清谈见长的卫昌龄耿耿于怀，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卫仲闻言，咧嘴笑道：“所谓身外皆长物，非外物不在眼前，实则贤弟不关心事不经心。（1）”
　　“哦，卫兄竟有心事，以至经心若此。”
　　“贤弟堪比明珠又堪比蒸馍，此不过身外之物相变迁，不足挂齿；但为兄惜贤弟之心却从不因明珠、蒸馍而有甚区别，经心若此，贤弟知否？”
　　“……滚。”
　　“唉，不关心事不经心，说到个蒸馍就经心若此，贤弟心事，可叹可叹。”这声音渐行渐远，崔子推抬脚跨出门时，那人身影早已不在这小园中了。

　　崔子推叹口气，走到廊前适才卫仲坐过的地方，俯身拾起那跌落地上的书卷。
　　他识得那是善本古籍，摘星阁藏书名甲天下，能入藏者必非凡物。他微微抖抖书卷，轻抚纸面，彷佛拂过叶梢花蕊般怜惜，然后仔细卷好，心中只道幸好祝况不在此处，否则又不知该如何地捶胸顿足。

　　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仿佛风过帘动般，又似叶摇花落，那种轻忽断续却又细绵悠长的声音。
　　而他闻声回过头去，就堪堪打了一个照面。
　　在午后稀疏淡白的阳光中。

　　桃花面，柳叶眉，玉冠博带少年郎，微雨细花落轻衫。
　　那些春日陌上，侧帽风前，打马行过的王孙公子，大抵便是这样的摸样。
　　宁文岫此刻眼中看到的、洛阳城中人人传颂的博望侯家的崔郎君，便是这样的摸样。

　　这一天，是适合记得的。即使当时以为不重要甚至微不足道，即使过去很多年，即使经历更多，那些美好的事情，是会记得的。
　　这一天春光正好，摘星阁廊外的蔷薇花开得正好，映在水池中，潋滟生波，而那人在这一片澄净明澈的水天花光中，怡然拱手作礼，微微一笑，和煦平缓的声音，穆如清风：“在下清河崔氏子推，字容君。”

　　那些世人仰慕的名字，都是一样地让人猝不及防，就落在了眼前。
　　稀疏的阳光落在他们中间，把空白点染出斑驳的片影，明明伸手可及的一切，仿佛积墨隐水般沁散开去了，没有一个落得到实处。
　　只落下那些虚无得让人不敢轻易跨越的距离。
　　明明很近，偏偏很远。

　　她不过是意外瞅见卫仲离开，于是独自步入这园中，却不曾料到还有这般尴尬等在后面。她进退不得，兀自垂首不语，心下忽然又想到，不过是一日的时间，让晋阳城的闺秀们望眼欲穿的两颗明珠，便已经被她这样一个凑巧路过的打量完毕。

　　如果他们只是最寻常的陌路相逢，她这样年纪的女子，遇见这样年纪的郎君，大抵也会双颊生绯。
　　可一想到昨夜卫仲的一番奚落，她就只觉得这些高门贵第的王孙公子也不过如此。
　　如此刻薄。

　　那些描述得天花纷坠的模样，实实在在落到眼睛里，也就这样了，她如此想。

　　世事总是难免意外的。
　　世人称赞的人物，她却意外地没有办法喜欢。

　　是以她抬眼略看一眼对方，微微欠身算是行了个礼，“不慎打扰公子清静，小女子告退。”语罢转身欲走。

　　崔子推握了书卷在手，神情冲和怡然：“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宁文岫微微一怔，侧过脸去看着廊外。她的思绪恍惚回到了昨夜，那些净白的月光溢满了整个池塘。她想起来，那人其实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只是，他却连她姓甚名谁都懒得打听。这人大抵也是知道的吧，只是出于涵养，才多问了这一句。

　　不过是平白客套罢了，多问一句、少问一句，并没有太多深意或区别值得细想。

　　“小女子泰州宁氏，双名文岫。”

　　注：
　　1，此处化用唐元稹《赠乐天》句：不是眼前非外物，不关心事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