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麦瑞

2、青儿篇

　　从小被告知青园是不能去的，这是家族的禁忌。那年，我十三！因为好奇，去了青园。
　　没有人告诉我青园是如此的繁花似锦，各种奇花异草争香斗艳，一时流连忘返。
　　“谁！”一声厉喝。我被吓到了，战战兢兢转头：一个青衣男子，很好看（奇怪那个时候还有空看他的长相）。他起先紧皱着眉，看到我后露出一种我很奇怪的眼神。
　　“青儿，青儿——”大家在找我了。
　　“青儿，你叫青儿？”他惊喜地看着我，他一把抱住我，口里喃喃：“终于等到了！”
　　“你知道吗？我等你整整等了三生！”他的眼里露出了就连十三岁的我都知道的热力。我被他抱的死紧，耳边还传来呼唤，我又惊又急，使劲挣扎也动弹了不了半分，情急之下我张嘴咬向他的胳膊。他一吃疼松了点手，我趁机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他的怀抱，头也不敢回地狂奔出园子。只隐约听到传来一句：“你跑不掉的，青儿！”
　　急急跑回娘亲那里，一头扑到娘亲怀里，刚刚的惊遇还没有消除。
　　“青儿，又上哪里贪玩去了？半天也找不到你。”娘亲嘴上说着责怪的话，可手却拂上了我的脸，我知道娘亲是不舍得真动气的。有娘亲的安抚，不消多时我已经把青园的怪事抛到脑后了。可自那日起，每晚的梦里都会有人说着：“青儿，我等你三生了！”这样的怪梦我整整做了五年，但是我以为那个怪人也不过是我儿时梦境罢了，渐渐的习惯也了每天的梦里有人说着这样的话。
　　爹爹在五年里平步青云，从一个小小的侍郎做到了尚书的位置，家里总是灯火通明。可我讨厌这些，因为爹爹为了巩固地位，纳了兵部的庶出做妾，自生下小弟后，爹爹再也没有踏入娘亲的房门，从此不见娘亲的笑脸。每每拜见娘亲任我怎么哄闹，见到的是日渐削弱的身躯和垂泪不止的脸。
　　我恨薄情的爹爹，但是爹爹已经被权利和地位冲昏了，根本看不见这里的娘亲。不久我被爹爹推举当了参将，要跟随一位将军远守边关。娘亲一时打击过大，当场晕了过去。这样虚弱的身体叫我怎么离开娘亲？平时还有我，等我走了，还有谁来照顾娘亲？那些下人们见我们不受宠也怠慢很久了。可要是违抗君命是灭门的罪，谁来救救我？
　　极度无奈，却毫无解救的办法。三日后，我见到了那位将军。
　　“你叫施青？看你这么清瘦怎么推举的参将？抬头！”
　　我的抬头让彼此都吃了一惊。“是你？！”我以为那不过是梦境。热力的眼神重新散发在我的身上，他禀退下人，只留我一人。我暗叫不好，他已欺身上前，将我搂在怀中。
　　“将军请自重！施青是男儿，是将军的参将！”我并不挣扎，只是用话提醒着他。
　　“不，不，你是我的青儿，青儿，青儿！”眼见他越来越近的脸，我已想到了办法，可笑自己还有用的时候。我微微一避：“将军，我是你的青儿，只是青儿有事相求，望将军肯准。”
　　他大喜，将我略略松开，目不转睛：“青儿，你终于还是记得了么？”
　　抱歉，我实在是无奈才冒了你的名。我心里对那个将军嘴里的青儿道歉，可嘴上说着：“将军，青儿不能离开娘亲，请将军恩准青儿带上娘亲。”那个没有了我的尚书府，哪里还有娘亲的半点地位？倒不如跟着我一起去边关，也好安定些，至少没有了鄙视的眼睛。
　　好不容易摆脱了将军的磨缠，急急冲回府中，听得一片唏嘘，爹爹沉着脸，却见二娘掩饰不住的得意。娘亲居然……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刚刚还卧在床上的娘亲……不————
　　两日后，我随着守关的部队出发了，我已经没有牵挂了。娘亲死了，死在她最喜欢的槐树下。

　　这里虽然是边疆，但是没有外民的侵扰，倒也自在，只是每日要伺候“青儿”的将军甚为烦恼。我不知道这个“青儿”到底怎么了？每每他抱着我诉说往日的情景，浑身尴尬万分。
　　“青儿，这辈子你再也别想从我身边离开了，我等了你整整三世！佛祖终于肯原谅我了。”
　　我也知道我不该陷进去，那里不是为我而敞开的怀抱，那是为那个在奈何桥上相定永世的青儿所有，我只是一个欺占了他人位置的掠夺者。我从来不信我就是他的青儿，我只有今生，没有来世！
　　我也知道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那时我又该何去何从？可我又怎能料到这天会来的这样早？

　　他也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少年，绝代的风华。他是皇族，不远千里来找回他的蓝！我在他面前是多么的黯然，一切都已明了，一切都已大白。我悄悄退出，转身“青儿！”我一震，那不是在叫我，我已不再是他的青儿了。继续脚步，“青儿！”身后的脚步声接近了，我站住，但不敢回头。
　　“对不起，是我一味的认为你是青儿，自那次在青园见到你，便以为你就是……”
　　“是我不对，明知道自己不是还依然缠着你，你的青儿会原谅你的吧！”
　　“你，去哪里？”
　　我笑了，他依然这样关心我，不怕他的青儿吃醋么？“将军，你忘了，我是你的参将啊，我还有我的参将营可去，将军请回吧！”

　　自此，我钻研兵书，日日与书相伴也清净好多，只是在仅有的几次照面后，发觉将军的总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几次都似乎有话，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
　　大概是平静太久的缘故吧，南方的外族开始蠢蠢欲动，先在关内制造了一起命案，然后把责任嫁祸在汉人的身上，借口反击进而攻打。我开始变得忙碌，因为，每天有战务要报，常常忙到深夜。一夜，我走出营帐，活动筋骨好继续做我的事。一件锦衣忽然出现在我身上。“将军？如此深夜将军怎么还不安寝？”我有些惊讶。“做将军的居然让参将熬夜受冻，似乎不太称职啊。”又露出了那种眼神。不要，不要这样！“蓝，哦，施参军也在？”那个青儿轻瞄了一下我身上的衣服，“蓝，施参将如此劳苦功高待此事平定，我一定让皇叔提拔。蓝，我们回去吧！”轻盈的身躯依偎在将军高大的身旁，好一对璧人！我微笑着把衣服递过去，那青儿背着将军瞪了我一眼。呵，我又非青儿，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何况你们有着三世的约定，又岂是我这个小小的参将所能阻挠的。

　　“将军请让我带领三千人马前去叫阵！”整整三天敌关闭门不出，最后一关久攻不下，我主动请命。“不行！这其中必有诡计。”将军当厅拒绝。“但若不去试探，又如何得知虚实？拖延了战机，让对方得了援助，便难速战速决，请将军三思。”我是怕他们唱一出空城计，待到援兵又要将战事延期，拖累多少无辜百姓。“蓝将军，施参军言之有理，请下军令吧！”一边的青儿以皇族辅佐的身份发着言。将军沉吟了少刻：“也罢，施参军！”“在！”“由你带领五千人马，前去试探敌情，若有不抵立即回关，不得硬战！”“得令！”正待退下，听得耳边悠悠传来：“将军真是爱将如子啊！”我不敢停留急速离去。

　　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穿透了我的左胸，血，从口中喷出，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长跪佛灯的他……奈何桥上密密的叮咛……他搂着我，为我细细梳理乌丝，铜镜中幸福的微笑……青儿————

　　……
　　“求求你，我爹要它入药，你帮我去采可好？”
　　“好，等我回来，我娶你！”
　　“我等你！”
　　……
　　爹爹在你走的第三天去的，我不怪你，我要等着你回来，娶我！这是我们的约定！可是整整两年，你杳无音讯，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身子不行了，怕是撑不到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要等你回来，回来娶我……
　　黄泉路上，我苦苦哀求两位无常大哥让我等他回来，我不要那破残之躯，只求能见上他一面。受了刀山、油锅、锯磨之苦，我破例留在路上为孤魂指路。他回来了！
　　……“蓝啊，我们完成了我们的约定，我先走了，我等你！” （详情请参看偶的《约定》）
　　……奈何桥上，我先走了两步他就随后跟到了。“青儿，不要喝迷魂汤，我们去求佛祖，我要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佛勃然大怒，违背投生之理不算，还是逆情孽缘。念在我为孤魂引路，让我先去投生，但罚他长跪佛灯。
　　“等我，青儿，我会来找你！千万别喝那迷魂汤！”“恩，我等你！”

　　第一世，心知他不能转世，恹恹活了十六载。第二世，虽知不太可能，但还是等了他二十年。第三世，渴求佛祖能饶他，痴痴等了四十年。第四世、第五世、六、七……渐渐的我绝望了，枯等百余载终落得孤守终老，佛祖不原谅我们了！

　　眼前这碗迷魂汤，只要喝下去，那么所有前世的恩恩怨怨全都一笔勾销了。原谅我，蓝！刚喝下一口，听得一声：“青儿，别喝啊——”全身一颤，那汤全洒了。然，我终喝了那迷魂汤。与你错过了三世么？不要怨我，你可知这百余年的孤寂，我已心竭！

　　“青儿？”我试着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是蓝的眼睛，我记得了，此世他是将军，我是他的参将！我张嘴，只能发出嘶嘶声。“蓝！”那不是我的声音，是出自身后雍容的青儿。可我若是与蓝约定永世的青儿，他又源自何出？皇族的身份，他必然不是常人托生。“施参军醒了，将军可是为你守了整整三天！蓝，你也累了，歇歇去吧，施参军已脱离危险，只要静养就无大碍了。”青儿的脸色不是一般的白，是出自何种心情，我已无暇顾及。将军放开紧握着我的手，轻轻离开了，好累，我又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到天明，我猛然省到那个梦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久到我已经忘记还有梦的存在了。“能起身吗？喝点水好么？”青儿居然在我身边守了一夜！他扶着我缓缓坐起，端过一碗水，我刚想伸手扯动了伤处，“嗄！”“还是我来吧！”我迷惑了。
　　“小王爷，将军呢？”我轻轻试了试嗓子，还是沙沙的，但已经能发音了。青儿的脸更白了：“将军，在前营处理战俘。”啊，终于攻下了。“请小王爷回去吧，施青这里已无碍，这几日一直劳烦小王爷和将军，施青这里深感不安，只愿施青早日复原好报答小王爷和将军的救命之恩。”最后一句已是撕嗓涩肺之音。青儿脸色惨白，透出青绿，我隐隐感到冰冷。
　　“你不怪我？” “小王爷说笑了，我感激还不尽呢！”青儿“呼——”站起，忽然直直跪在我床头，难道他知道我已经记起前世？我一时怔住了，待要手忙脚乱去扶他时，全身巨痛又掉在床上。“你别乱动，等我把话说完。”他的眼神哀伤又孤独，“我已余时无多，请你成全我的这段夙缘。将军还不知道，但他早有怀疑，只是你还未恢复记忆，让我能瞒得一时。求你，让我待在他身边。我知道这是很过分的要求，可是他空等了你整整三世，我，我忍不住……我知道我将万劫不复，只求你让我待得一时算一时，也算是你还我的恩了！”
　　他也原本是个何等孤傲的人，若非真到了情急，这膝下垫的万万不只黄金了。我缓缓俯身，刚刚拉住他的衣袖：“小王爷，你说的施青一点也不明白，您要折煞小臣了，将军一直是您的，您也一直是将军的，您没有责怪小臣假冒，小臣已是万分感激，次此又蒙两位大人厚爱将小臣从鬼门关救回来，施青何德何能得到大人的关爱，请小王爷起身，若不然，施青也只能跪还已谢错爱！”说罢作势要下床，那也只能做做便罢的，哪有半分气力。果然，那青儿急急起身扶我：“怨不得他要缠生生世世，便是这份胸襟，已非我莫及，叹我在佛祖面前修炼千年，也经不起一个情字就让我心怀私怨！”

　　一切又归于平静，我静静在营中养伤，将军不时派人送来补品，只是他不曾再来探望，倒是青儿会来探望我的伤势，我们两人相视无语，彼此渐生出惺惺之意。日久下得床了，青儿也不常来了。我已经想的很明白，经历了几世的轮回，只为一个情字，今生我要好好过，何必管他来世！自此我开始游猎练兵，随性而为。
　　忽如一日，我刚猎归，进得营帐见将军已早早端坐。“属下施青参见将军！”我微微抱拳敬礼。“施参军好兴致啊，这伤怕是早好了吧！”“多谢将军，早已好了七八分，将军和小王爷的救命之恩属下还未曾还抱，还请将军恕罪！不知将军找属下有何事吩咐？难道又有急报？”“施青！别以为有小王爷护着你就恣意妄为！”呵，这从何说起？什么时候小王爷又开始护着我了？不过我的话的确逾越了我的身份，话里隐隐含着嘲讽。难道我在妒忌？一盆冷水当头而注！我以为我已经毫无牵挂了，情，何以堪？我在心里苦笑着。“小王爷命你去见他，他不日要回京了。”啊——怎么会？我顾不得礼节转身就跑。

　　当日风华的小王爷而今只剩气度了，他躺在床上光芒尽敛。“施参军参见小王爷！”“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施参军，不，青儿，我把蓝还给你。多谢你，虽然他未曾碰过我，我也已满足了。咳咳！”他轻晃着身子。“他未曾碰过我！”这句话在脑中炸开，我抬头见他发上颤颤的鹤嘴簪愣住了。他见我盯着他的发，用手一扶笑了：“这支簪子是他送给青儿的，现在物归原主吧。”说完要拔下递我。“不，不，这是将军送给小王爷的，小臣承受不起。”“咳……咳咳……也罢，这是他唯一送我的东西！”他拔下簪子在手里细细抚了一遍，又插上了。我看得鼻子一酸，几乎欲泪，忙扯开话题：“小王爷为何要回宫？是不惯这里么？”“不，我再待下去，受累的是你们！要是我……宫里一定怪罪，倒不如我先回宫能撑上一季。若能等到将军省亲时再见上一面，便不枉我托生了。”“小王爷！”我哽在喉咙里。“你先别谢我，我还是没把真相告诉将军，希望将军能自己发觉，也算是考验你们！”真相？只怕真相的一半已在将军心里了，他只须到我这里求得那另一半。

　　送走了小王爷，我细查将军并无半分哀伤，也无半分喜悦，每日与我会谈战事，似乎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可每每他盯着我，我便觉腰肌紧抽，提高警惕，可他接着只是看似随意的转了视角，日日玩着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难道在等着我开口？

　　省亲的假日终于来了，我随着将军回到京里。刚下马车，就有宦官候在将军府：“小王爷想最后见上将军和施参军一面。”将军一听，策马掉头飞奔而去。等我赶到王爷府时，他已出门。他深含意义的看了我一眼：“快进去，王爷已经久候了！”说完离开了。这一眼看得我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身边的公公催着我快走。“施参军，我们王爷已无多时了！”

　　入得房内，满眼是灯火，掩不去小王爷已青灰的脸色。我小心站在床边轻唤：“小王爷！”他猛睁开眼，一片清澄之色，脸色也红润起来，仿若当年的绝世风情。他挥推左右：“这支簪子，我已无用，把它送给你吧！随你怎么处置。”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能接过簪子，手心出现一道口子，还是老样子！“蓝待我真的很好！”说完这句他渐渐闭上眼睛，我知道他快不行了。此时屋内灯影憧憧似乎有风吹过，可四面门窗紧闭何处来的风？一滴泪划落枕边，他说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我便是那盏佛灯！”房内一暗，所有的灯都灭了，他去了！

　　我打开门，面对跪了满满一地的人说：“小王爷鹤去了，他是灯神转世！”底下顿时一片悲声。浑浑噩噩中，不知来到何处，我靠在一棵树下，怀中一痛。记起刚刚放入怀中的簪子，怕已是刺破了皮肉。细细端着这支不详的鹤嘴簪，不消片刻，又在我身上划了一道。我感到一阵寒冷，抬头望去，将军高高的骑在马上，冰冷的眼睛望着我。呵，他终要来找那另一半的真相了。
　　叮，一声，沾血的簪子掉在地上断为两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