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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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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连着来了三天了,前两天他不在这儿。谁知道今天一来,遇见了你,”曹老板挥动着双手解释,“我说了,他不在这儿不在这儿,他们非要上来……”
“反正最后找到了,是吧?”我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他不解释,我也懒得追究。可惜他非要解释,而且解释得漏洞百出。
如果没人说,他们不会找到房间里。 而让一个人走漏口风,方法太多了。杰的父母不缺钱,当然也不缺收买曹老板的钱。
曹老板听出我语气中的不善,立刻急了起来:“你这态度不对啊,你意思是我出卖你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
“谁说你见钱了?”我笑着看他。
曹老板瞬间进入静止状态,脸色由红转青,一张过于丰满的脸上泛出微微的油光。
我曾放肆蹂躏这张脸,这张被我当作好友的脸。而现在,他没有丝毫“可爱”的味道,我只觉得这张脸陌生,愚蠢。
我站起来,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冷冷地对他说:“你走吧,我也要走了。”
他一动不动。
我拎起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出宾馆,我拦了辆出租车。车掉头的时候,“家园宾馆”四个大字映入了我的眼帘。因为有杰,因为有永远友好的老曹,我曾把它当作我流浪之路上的家园。
今天,他变得像老曹的脸一样,异常陌生。不,它没变,它从一开始,就不是任何人的家园。
再见,杰。再见,老曹。
出租车驶向我下个月就要搬离的居所。路上的车一辆挤着一辆。它们全部睁着雪白或亮黄的眼睛,在短促的“滴滴”声中小心翼翼地游走。
夜晚九点,是归家的时刻。我突然想家了。
妈妈在和叔叔看电视吧?她是个挺爱八卦的人,她一定时不时地被电视上的桥段“启发”,想起白天各种琐碎有趣的事。然后,她就会像初中女生一样捅捅丈夫:诶,我今天在巷子口,就看到……
然后,她温柔老实的丈夫就会笑着问:是吗?
爸爸在看新闻。他人缘极好,兴趣广泛,独居生活从不曾寂寞。几乎每晚,都会有酒友,棋友来看他。打开电视不是为了看,而是为了听。爸爸及其聪明。他能一边在棋局上呼风唤雨,一边揣摩外交发言人的心思。下棋与饮酒,是他生命的重心。那段不堪的婚姻中,他的重心失稳了,所以他不快乐。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不适合结婚的人——人间的烟火,不适合风轻云淡的他。
现在,他很快乐。
现在,他们都很快乐。
我没问过,这段婚姻在他们的心中留下了什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段婚姻,留下了一个我。
我不是那种哭着求父母复合的孩子,但现在,我确实想念那盏时刻亮着的灯,那油烟气还未消散的厨房,还有随时任我撒娇的怀抱。
我渴望亲情的感觉。
“这路堵得……什么时候能回家啊……”出租车司机不停地抱怨,他要急着回家。
我却希望车流再拥挤一点,车开得再慢一点,这样,我就能晚一点面对那间杂乱而冷清的屋子。
手机响起。陌生号码。
“喂。”
“你们在哪?”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你们’?”我被问得一头雾水。
“你和链子在哪?”
我这才听出来,是张岚的声音。
我愣了两秒钟。链子一个人在大床房,要么睡得正香,要么呕吐得昏天黑地。
早把他给忘了。
“我们不在一起了。”我回答。
“什么?那他在哪?”张岚的语气中有生气,有焦急,像所有普通的妻子一样。
“家园宾馆。”
张岚沉默了。
“喂?”
“你到底想干什么?”电话那头是平静而冰冷的质问。
“是他约我。他要卖房。”
“那你什么都知道了。”她说话的语气总是很平静——或者,根本没有语气。但恰恰是这种平静,让人感到不安。因为越平静,埋藏的情感就越复杂。
就像她此刻的平静,是嘲讽、失望、愤怒的混合体。
我想了想,说:“是。”
沙子般的电磁声和她的呼吸同时在我耳边跃动。这声音太美,我甚至想伸手抚摸她翕动的鼻翼。
“嘤嘤”的啜泣声由高到低响了起来。
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她抽泣到不能自已,磕磕巴巴地讲了三个字:“怎……么办……”
听筒湿漉漉的。她只倾诉了三个字,便让我揪心起来。她一定在经历着极端的痛苦,她一定很孤独,她一定需要我。
可是我无言以对。也许只是在这个夜晚,这个四顾无人的时刻,她才这样对着我泪流满面。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我们便要穿上滴水不漏的伪装,甚至有可能,兵戎相见。
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电话被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她发来一条信息:“链子不想见我。你告诉他,我不会让他们把孩子带走。”
我没回她,也不想回那个“家园”找链子。等他醒了,自然会开车回家。
第二天,链子带着蓬头垢面来了单位。听到脚步声,我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问候到:“来了。”
“昨天你去哪了?”他问我。
“回家,”我眼皮都没有抬,支着手机给他看:“张岚发我的短信。”
他接过手机,短短两行字,他好像看了半个世纪。
“孩子要给人啦?”我拿过手机,嬉笑着问他。
他什么都没说,突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开始还只是抿着嘴笑,后来成了疯子般的哈哈大笑。
“是啊,孩子要送人了,哈哈……”
我倒吸了口凉气,暗暗地想:不会真疯了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又继续说:“你猜猜,送给谁了?啊?你猜猜?”
我摇头。
“哈哈……这都猜不到,她的亲爸爸啊,哈哈……”链子靠着办公桌,笑得前仰后合。
迟雨。
我看着链子,呆住了。
链子咧开的大嘴一点点合上,表情也一点点变得悲伤起来。
他皱了皱眉头,流泪了。
暴露情绪意味着脆弱。链子最近比原来更能笑,同事讲得那些不痛不痒的笑话,他听了总能笑出声来。但更让我不安的,是他旁若无人的笑,以及笑过之后骤然而至的怔怔出神。我说不出“不安”的具体内容,但我总觉得有一团黑云笼罩在他的上空,凝重诡谲,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出一个晴天霹雳。
我静待着下个月的到来。我没急着找新房住,我想回家住一阵子。
我已经习惯了链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班。
还会接到张岚的电话。我的回答只有一句简短的“不知道”。她打过两三次,就不打了。
行李收好了,有的已经坐上飞机,向爸爸那里飞去。随着房间一点点变空,我的心里也一点点轻快起来——离开,原来是这么简单。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的眷恋,早被时光消耗殆尽。我最留恋的童先生,已经魂归九泉;童先生的朋友圈,我虽喜欢却觉得尴尬而无法参与;家园宾馆成了羞耻的见证,我绝不会再去那里逗留。
我窥见了云木的秘密,即便他一如从前地温柔礼貌,我也不想再去打扰他。
链子家里的事,和我关系不大,但我确实可以参与。然而,一旦参与了某件事情,就无法轻易抽身。
我选择沉默。
这小半年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冲着告别而来。最显而易见的征兆,便是我一次次“被迫”离开居住之地。就连随时入住的家园宾馆,都被我默默划为禁地。
是时候离开了。我能感觉到自己打包行李的欣喜——这已经是离开的最好理由。
离开之前只剩三件事:辞工作,给房东交租交钥匙,另外,和云木道个别。
链子已经连续三天没来上班。
我准备在两天之后离开。我连着给他打了四五个电话,可他一个都没有接,也没有回我。
只能打给张岚。
“喂。”
张岚张口就说了四个字:“他出事了。”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出事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事?”
张岚不回答。
停了半晌,我问她她在哪里。
“医院。”
“啊?他怎么……那你……一个人在那边?”
“不是。”
她又不说话了。高中的时候就是这样。她每一次无助而又不肯开口时,都是倔强又委屈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
“在哪里?我要去。”
她告诉了我医院的地址。
虽然,链子的反常让我给了我不安的预感,可我没想到,预感这么快就实现了。
赶去医院的路上,我的脑海一片混乱:他一定是喝醉了酒,在过马路时出了车祸;也有可能,是开着车出了车祸;要不然,他去自杀了——就在破旧工厂的墙外,他用玻璃划破了手腕,但被人发现了;……出事了,出事了。
这么快就出事了。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迟早要出事,早一点比晚一点更好。
老人说得对:早死早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