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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七章 八大锤 ...

  •   尽管冬日寒风呼啸,路上行人都缩着脖子,但在有戏的日子里,肉市街总是一样的繁华。街口牌楼上的三个盘花大字:“广盛楼”,昭示着这条街的灵魂所在。樱草自四岁起生活在白喜祥家,耳濡目染的早就听熟了这个名号,真正身临其境却是第一次,看什么都新鲜。她穿一身不引人注目的墨蓝棉袍,雪白的长围巾裹住头脸,夹杂在川流不息的男女看客里,跟门口卖座的爷们儿讨价还价:

      “我想坐楼下,离戏台近一点。”

      “女客只能坐楼上。”

      “楼上太远了。台上那都是我师哥,我想看清楚些。”

      卖座的咧嘴笑了:“您呐,多担待,这是规矩。”

      樱草愤愤地嘀咕:“还寻思着我爹不开明,闹了归齐,这戏园子更封建!”

      “哟,这怎么话说的,换成前些年,女客还不让进呢。”

      “那我要楼上靠中间的,前边一点的座儿。”

      “靠中间的那都是包厢,包给各大饭庄的,您得去吃饭才能订。两边儿的前面座位呢,也早给有钱人家太太小姐包去了。”

      “那,那我到底能坐哪儿啊?”

      卖座的拎出两张油印的小纸条儿:“就剩旮旯里这俩座儿了,挑一个吧您。”

      樱草委屈地瞧了瞧纸条儿上的号码:“这得踮脚儿看哪!”

      “有座儿就不错啦。”卖座的自得地指指院子门口的花牌:“瞧见没,今儿的大轴有靳天青,要不是天儿实在太冷,您这时候来,连挂票都捞不着呢!”

      真是一场大满堂的戏。樱草进得戏园时候,日戏早已开场,台上胡琴拉得正欢,一个老旦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抑扬顿挫地唱着,从楼上望下去,但见整座园子乌泱乌泱地全是人,除了坐着的看客,还有不少小贩灵巧地穿梭于过道之间,托着板匣,售卖瓜子吃食,手势熟练地往座子里丢热毛巾把儿,热闹得如同庙会一般。楼上的女客,打扮得花枝招展,从背后看去,满眼争奇斗艳的发型和首饰,楼下池座中一排排男人的后脑勺,前后左右地摇晃着,令人想象得到那一张张陶醉的愉悦的怡然自得的脸。

      “茶!”

      “来嘞您哪!”

      看客和茶房之间,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听说以前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以喝茶为主,看戏是次要的事儿,现在呢,看戏也依然可以喝茶,不过,是在座椅靠背上加了个木框子放茶托,喝茶已经成为看戏时候顺带的娱乐了。附近的看客有不少自带茶叶的,茶房殷勤地给沏好,摆正,包茶叶的纸套在壶嘴儿上,又好认,又别致……

      樱草正东张西望地看得新鲜,台上的老旦已经完了戏,佝偻着身子自下场门退了下去,走上来一位检场人,举着一只老大的牌牌,在戏台上绕了半圈。牌子上面,红底黑字写着:

      “穆玄青,靳天青——八大锤”。

      呀!樱草激动地坐直了身子。

      来了,来了。

      时光一下子流转到南宋,河山风雨飘摇,那尽忠为国的岳飞,率军于朱仙镇力战金兵,麾下四个持锤的猛将,杀得金兵大败亏输。唢呐起,金兵点将,四击头锣鼓,闪出一个高大魁梧的金脸元帅:

      “将士英雄,军威压众。兵将勇,战马如龙。令出山岳动!”

      樱草翘起了嘴角。虽然这脸谱勾得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她知道,去金兀术的是竹青。平日活泼跳脱的竹青哥,忽然变得这样威猛,沉雄,霸气,樱草好不习惯。但是,台上的他,气势慑人,看着看着,也渐渐就是活生生的兀术了:

      “……怎奈岳飞用兵如神,屡次交战,不能取胜,也曾命人回传唤吾儿陆文龙前来助战,未见到来!……”

      金兵退下,场上静寂片刻,四击头,挂着“出将”门帘的上场门一掀,里面人影闪动。台下立即轰雷价地叫起好来:

      “好!……”

      樱草第一次见识师父师哥们常提起的“碰头彩”,这声势,这威风,真正地先声夺人。出来的是一位少年将军,头戴太子盔,雪白狐尾垂挂,两管长翎飞扬,一簇簇绒球光珠闪亮,身穿七彩团龙白缎蟒袍,腰间围一条玉带。这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只见他抖水袖,整冠,双眼光芒流动,如电般扫向台下,略一亮相,缓缓念道:

      “胸藏韬略,英名——”

      接着如虎啸龙吟般的一声唱:

      “——几时标!”

      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江河,像雷电,忽然咆哮着奔腾着,不由分说地杀进了樱草的心里,让她措手不及地,呆在了座位上。

      这是她的天青哥吗?

      他并没有像竹青那样勾画脸谱,只是略施粉墨,但是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整个人,仿佛放射着异样的光芒,有了一种震人心魄的,不能逼视的神采。

      “奉命不顾征途忙,披星戴月奔疆场。

      大宋岳飞逞雄壮,灭却宋室保父王!”

      十六岁的陆文龙,自小被杀害父母的仇人金兀术抚养长大,他不知道宋室才是自己的家国,只管为金兵助战,他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着一袭白龙箭衣,与岳飞麾下四个锤将进行车轮大战,手上一对银枪,如粘在手心一样,左右开弓,正反回旋,前后翻转,上下抛飞;腰腿的花样,也是目不暇接,踢腿,扳腿,下腰,涮腰,无不随心所欲。一场战罢,满堂不绝的喝彩声中,他将一条腿扳至头顶,慢慢蹲下,慢慢起身,又慢慢蹲下,慢慢起身……

      樱草现在才知道,天青哥曾经持一对双枪,在院子里练的那个“三起三落”,到底是什么,它不仅仅是一个高难的身段,更是一个无敌小将的耀武扬威。她现在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懂得太少了,见得太少了,戏台上那种生龙活虎、声情并茂的美,原来可以这样,眩目摄神,夺魂追魄,直击最柔软最纯粹的本心。台上那白袍小将,对战一个又一个的敌人,用这每战不同的身段和枪式,尽现他的青春飞扬,那么多艰难繁复的功夫,举重若轻地收在身上,得意,嚣张,清俊,威武,天真烂漫,锐不可挡,都挂在笑容灿烂的脸上。

      樱草忽然想到,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天青哥扮起来的样子。是,她只见过他默默练功,默默学戏,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单纯耿直而又有点傲气的少年,陪伴她保护她有时候也呵斥她的大哥哥,他老是那么直通通、硬梆梆的,还带着些不可理喻的孩子气,却原来他在戏台上,可以迸发出如此剧烈的光芒。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的精气神笼罩,她的天青哥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台上驰骋的,就是那员神采飞扬万夫难当的无敌双枪将。

      玄青的王佐登场了,他是后半出戏的主角,潇洒开唱脍炙人口的名段:“听樵楼打初更玉兔东上……”他也是这么的好呀,比樱草平时认识的玄青哥,温雅得多,正气得多,戏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师哥,变成形神兼备的古人呢?陆文龙和他对桌而坐,一脸稚气地听他挂图说书,讲那被金兵杀害的潞安州太守陆登的事迹,他不知图画中的陆登就是自己生父,只因景仰这为国尽忠的大将,起身问道:

      “我父王拜得,小王我可拜得么?”

      王佐忙道:“千岁么?可以!哦,正拜,正拜!”

      早已知晓真情的乳娘,在一旁含泪掩面:“你还要多拜几拜呀!”

      这边厢,陆文龙整装下拜,那边厢,王佐意味深长地对着图画说:“啊,陆老先生,千岁在这里拜你呀!”……

      终于,那一切的谜团,被王佐说破,陆文龙得知自己身世,痛极昏迷,醒来之后,纵声长哭:

      “听一言来珠泪掉——

      爹爹!母亲!爹娘啊!

      不由小王恨难消。

      三尺龙泉出了鞘,斩尽金兵归宋朝!”

      樱草的眼前,一片模糊。周围轰雷价的叫好声,淹没了她止不住的抽泣,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流下面颊。人生事,实难料,樱草不是没有过摧心裂肺的感动,她为《歌剧魅影》哭过,为《殉情记》哭过,为《呼啸山庄》哭过,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苍老古旧的戏园子里,让这千百年前发生的,早已听滥了的忠孝节义,融化了自己的身心。旁边尖叫着“靳老板”的女客,奇怪地瞄着这个哭得满脸花的女孩子,但是樱草顾不上了,她只使劲地眨着眼睛,力图看清台上那白袍的人影,一任夺眶而出的热泪,泉涌一般洒落在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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