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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第二十章 飞虎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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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老板,晚上好!”
“顾小姐晚上好。”
顾雨橙笑咪咪看着天青走进客厅,坐到自己面前的沙发上。她略一偏头,身后女仆立即上前,打开精致的保温饭筒,将一个热腾腾的盖盅端到天青面前。
“靳老板,今天的银耳燕窝,趁热吃哦。”雨橙摘下小呢帽,拨了拨脑后的“油条”卷发,褪掉两只长手套,敛好身上的丝绒连衣裙,坐得更端正一点:“这一星期,您可累坏啦,喝些滋润的汤水,养养嗓子。”
天青没动那碗汤水,而是用手支着头。
“谢谢顾小姐。以后还是别送了吧,每天晚上劳您亲自跑这么远,实不敢当。”
“不远不远,从迎春路过来,开车很方便的嘛!”
雨橙住在迎春路十三号,顾茶轩公馆。她是顾茶轩最小的女儿,今年刚刚十八岁。
顾茶轩育有三子三女,最宠爱的就是这位幺女雨橙。雨橙自小是个漂亮姑娘,长得浓眉长睫,明眸皓齿,活像永安公司橱窗里的洋娃娃,偏生性情又乖巧,头脑又聪明,分外讨人喜欢。顾茶轩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有这位幺女在怀,登时眉花眼笑,万事都抛诸脑后,连底下人都知道,有些不好说的话,托三小姐去说,那是一通百通,千灵万灵。顾茶轩也是个有识见的人,并没把女儿拘在自己身边,为了她的前途,忍痛在她十五岁时候送去英国读书,现在已经读到大学,学法律,最近回来度假。
雨橙从小跟着爸爸一起看戏,几乎是泡在戏院长大,对台前幕后都有兴趣,顾茶轩与诸位名角儿往来,常带着她。天青抵沪当晚的接风宴,雨橙也在座,天青忙着与各位梨园同道应酬,没太留意这位小姑娘,雨橙可把他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整个晚上,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满脑袋里,只转着一个念头:
想去看他的戏!
从没有这样热切地想看一个人的戏!
这个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好男儿,这个不卑不亢,仗义勇为的真汉子,这个没有祖上庇荫没有科班出身没有本工师父年纪轻轻已经断过两次腿的武生,他,能唱出什么样的戏?
真正去看戏那天,她后悔得不得了。
来错了。
十二刻钟的打泡戏结束,她坐在彩声雷动的剧场里,心中反反复复地想:来错了……不应该来看他的戏……现在退步抽身,已经来不及……
怎么办?她爱上他!
本来平静的生活,本来短暂而愉快的假期,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北平小子,搅得天翻地覆。她顾不上去走亲访友了,也不想去逛公司看电影,整天只泡在天蟾,一场又一场地看靳天青的戏。天蟾是她家产业,她有个绰号叫“天蟾公主”,戏票再难买,最好的包厢也是她的,她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用小望远镜看,惟恐错过每一个举手投足的细节,开场前去后台看他扮戏,完戏后去后台看他卸妆,这些还都不够,晚上回了家,根本坐不住,还要张罗着熬了汤水给他送过来……
眼下,靳天青就坐在她面前,距离她不到三尺,她眨动着灵活的圆眼睛,使劲将他看个够。他穿着一件雪白衬衫,浅灰马甲,灰色西裤,衬衫领口敞开着,两只袖子随意挽在肘上,露出肌肉坚实的手臂,修长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无声轻敲。他的模样十分疲惫,下巴已经起了青色的须影,眼神也有些生涩,但仍然不失清朗之气,努力专注地望着她。
“顾小姐,时候太晚了,回家休息吧。”
“嗯嗯,您吃了我就回家。”雨橙俏皮地歪过头。
天青犹豫一下,端起盖盅,三口两口吃完。
“谢谢顾小姐。”他站起来。
雨橙也只好起身,戴回帽子手套,示意女仆收了盖盅。天青送她们二人出了客厅,来到院子里,那院子和楼房一样都作西式,草坪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间中点缀着几座大理石天使雕像,沐浴着如银月光。
“哗,好一轮圆月。”
天青也随着雨橙仰头望去,只见明月高挂中天,盈盈将满,宛若在墨蓝幕布上镶嵌了一面玉盘,澄明,透亮,上面淡青色的阴影历历在目。时间已过午夜,纵是上海这座不夜之城,喧嚣也已沉寂,四下里零星的鸦雀之声,越发显得月色清雅无匹。天青一时也屏息静气,默默看了一会儿,胸中埋藏的离情与乡思,丝丝缕缕都翻涌上来。他轻声吟道:
“常言道,人离乡间……”
“似蛟龙离了沧海……”顾雨橙随口接上。
天青意外地转过头:“顾小姐的戏文很熟啊。”
“《雪拥蓝关》嘛,您师父的独家好戏。”雨橙微笑着,小圆脸在月光中泛着莹莹的光,长长睫毛投射下密密丛丛的阴影,掩盖住一双眷恋的眼神:“和您有关的一切,都在我心里呢。这次在上海唱的每出戏,我都记着,已经唱了十七场,还有十九场。我已经申请延长假期,把您的戏看完再走。”
天青心中感动,展颜一笑:
“这让我怎么过意得去,为了看戏,耽误了您的学业。”
“我的学业,唉。”雨橙轻叹一口气,又仰头望向那轮明月:“学业有什么用处?天蟾搬迁的那场官司,证据确凿,黑白分明,仍然打得那么艰苦才勉强成功,还是中国在国际上少有的胜诉案例。国力衰微,哪还有什么律条可讲,学业再精熟,也帮不了一个腐烂的社会。我不如退学回来帮我父亲做做生意,搞搞生产,也许还能为国家做点真正的贡献。”
天青禁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顾小姐女孩子家家的,竟有这样的胸怀抱负,真教我们须眉男子也自愧不如。我也常想如何才能为国家报效,可是我所擅长,不过只有在台上打打杀杀,真正国难当头之际,却是百无一用。”
“怎么能说百无一用呢?唱戏也有高台教化之功,能够振奋精神,移风易俗,救治人心。”雨橙目光闪闪地凝视他:“我听闻靳老板还单独捐了两千大洋给马司令做军费?您不仅在台上是大英雄大豪杰,在台下也毫不逊色呀。”
“顾小姐谬赞了。您这样支持我的戏,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不用别的,明天《艳阳楼》,去后台看您勾脸吧。”雨橙又恢复了活泼的神色:“给您带一罐雪梨汤水润喉,您得喝。完戏后等我,我着司机阿松送您回来。晚上我还来啊,送银耳燕窝。”
天青为难地扬起一道眉。雨橙噗哧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