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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十六章 伐子都 ...

  •   这次“红伶选举”的戏码,用的是抽签的法子,天青抽到《伐子都》,身段技巧特别繁重的一出大武生戏。好在他早得白喜祥悉心传授,本子精熟,功底扎实,已经在广盛楼贴过多次,算是他拿手戏码。俗话说得好:艺高人胆大,能上这么显身手的活儿,不但未生怯意,反而信心倍增。
      白喜祥仔细踏着台毯,为徒弟斟酌所有细节:“……这台毯比咱们的新,厚,软,不吃劲,脚上要多用些力气抓地。……台子也比咱们的大得多,天青,量准步数,做到‘脚下有眼’,留神别偏了台,圆场时候,匀着点劲儿。”他含笑望着心爱的徒弟:“唉,不用说你也早就知道。我老了,有点唠叨。正式比试那天,我得坐在包厢里那个什么嘉宾席,不能在这儿给你把场啦。”
      “师父,您放心,您说的我全记着呢。”
      “好啦,戏也走完了,去把家伙收起来,咱们回吧。”
      天青和一班兄弟退了下去,白喜祥依然背着手在舞台上四下看着,玄青随侍在他身旁。
      “玄青,这次特地没给你号活儿,你帮着米师傅,在后台监监场。这场戏要紧,大伙儿又人生地不熟,你做大师兄的,多加照看。”
      “是,师父。”
      白喜祥仰头望着舞台上空:“那些景片,位置可有点低。”
      玄青也仰头望去,只见舞台上空除了前方横幕和后方吊灯外,中间还悬着一排厚厚的硬纸板样的东西,那是机关布景的景片,平时挡在幕后,演出需要时候放下来。白喜祥蹙着眉头打量:
      “《伐子都》最后那场‘闹殿’,天青要翻六张桌,这些景片能影着他,太危险了。你马上去和戏院说,要么卸下来,要么拉高些,起码要拉高三尺。这事儿你盯住了。”
      “是,师父。”
      玄青一边应着,一边仔细端详那些景片。

      轰动北平的“红伶选举”之生行第一场比试,终于来临。樱草随着汹涌人流向柳树井走去,紧张又激动,忐忑又开心。忐忑的是,毕竟是一场比试,输赢成败,在此一举;开心的是,天青胜算太大,简直是众望所归。报纸上,广告上,全以他为最大夺冠热门,连素来沉稳的白喜祥,也禁不住跟乔双紫悄悄说:如今这北平城里,能赢过天青的年轻武生,还真数不出谁!
      从珠市口西通往第一舞台的路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纸旗,一排排横在马路上空,写着“红伶选举”“文化盛事”以及“树言画刊”“北平晚报”等宣传字句。第一舞台门口新竖了几块霓虹灯牌,圈着明亮的灯泡,里头有参加擂台比试的伶人姓名、班社,还有画像。樱草找到了天青的灯牌,大字写着“喜成社”“靳天青”,画像上是白盔白靠的大将公孙子都,魁伟英武,目光如电地注视着来往行人。灯牌周围,挤满男女戏迷,叽叽喳喳叫嚷着:“靳老板!”“靳老板!”第一舞台看座的职员举着大喇叭站在门口,也在高声呼喊:“各位老少爷们儿!抓紧入场啦您呐!京师梨园第一盛事,马上开始!……”
      戏院后台,一团闷热,不同班社的各色人等穿梭往来,相互吆喝招呼,乱成一片。天青毫未受这些喧嚣的影响,稳稳地扮好妆,扎上靠,水纱紧紧吊起眉梢眼角,在额前一把抹出月亮门儿,霎时间眉目间神光乍现,凛凛生威。盔箱师傅端着盔头上来,仔细地帮他勒在头上。那是一顶簇新的太子盔,前扇大额子,后身都子头,一丛丛银白光珠、淡粉绒球,点缀其间。两耳和四周都盘着行龙,贴银的沥粉边子,华贵而灿烂,精心填点的翠羽,闪着蓝汪汪的光泽。天青对着镜子照了照,爱惜地捋了捋垂在胸前的长穗。
      时候到了,锣鼓丝竹吹打起来,那大将意气风发地登场:
      “头带二龙凤翅盔,银叶铠上雪花飞。
      □□白龙马一骑,上阵袖箭把命追!……”
      座上三千观众,喊出响亮的碰头彩:“好——!!”
      《伐子都》这出戏,来自东周列国演义,讲的是郑庄公大战慧南王,公孙子都暗算主将颖考叔,冒领战功回朝,在庆功宴上被颖考叔显灵吓死的故事。那公孙子都先是临敌应战大段开打,而后暗算主将,诸多内心挣扎,场场都是唱念做打繁重的硬戏,尤其最后一场“闹殿”,出了名的紧张激烈,集中了长靠武生各式翻打跌扑技巧。只见天青使一招干净利索的“吹烟变脸”,以手中酒杯暗藏的烟灰喷在脸上,表示精神错乱;随即一个“窜扑虎”跃过酒桌,身段轻捷,跃得又高又远,身上厚重累赘的大靠斜蟒,毫没碰到桌面和酒杯。台下炸窝了,交头接耳道:“好硬功夫!”
      最重工的一环来临,台后竖起六张桌子叠成的高台,天青要以一身盔头大靠厚底靴的装扮,从台上翻“云里翻”落地,接“倒扑虎”、“摔叉”、“拨浪鼓”,表现公孙子都发疯而死。通常武生翻三四张桌已经足够,但是天青素来至少翻五张半,也就是五张桌子加一把椅子的高度,六张桌对他来说,并不为难,在广盛楼演出,从无失手,翻得又高又飘,落地时一身上下的翎子、穗子、靠旗、飘带,纹丝不乱。
      阵阵锣鼓声,伴随着天青攀到了桌顶。从这么高的地儿望下去,台下所有人都只剩了仰起的一张脸,强烈灯光映照下看不清楚,也不需要看。他静气凝神,将厚底靴牢牢站稳在台沿,微微抬头,望了一下。头顶上空,在灯光映照下,同样看不清楚,只见一片暗沉沉的漆黑。
      他双臂一伸一甩,两脚用力蹬离桌面,团身翻向前方高空。
      他的靴尖撞到了什么东西。
      虽然只是微微一阻,已经让他双足落地之势,变成了头下脚上,从数米高空,疾冲地面而去。

      下高,又称“高台筋斗”,乃是高难度的武技,“下高云里翻”,难上又加难,六张桌的云里翻,更是堪称绝活儿了。平日演练,自有师父帮着抄筋斗,也可铺些厚垫子以防受伤,但是到了台上,那就是赤裸裸的以命相拼,能否全身而退,全看各自修为。天青苦练下高十余年,有着防护的本能,此番一觉靴尖受阻,脑中未及明白,身上应变已生,刹那间猛力扭转方向,避开头和脊背,仍以双足着地,但是电光石火的瞬间,根本来不及收力,一双厚底靴结结实实地戳在舞台上。
      一声闷响。一片惊呼。一阵钻心的剧痛。
      樱草在二楼后方观众席上,霍然起身。没人嫌她失礼,因为大部分观众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一个个倒吸着冷气,望着那位不知怎么突然走了范儿,从高台直摔地面的大武生。樱草颤抖着抓住前方的椅背,想马上冲到台上去,昏懵混乱中,都不知自己是应该走下去,跑下去,还是直接从这二楼跳下去。
      忽然之间,全场静寂。三千多双眼睛,都惊异地盯住舞台。
      天青又站起来了。他的腿在抖,但是仍然咬着牙,一点点地站稳。三千双眼睛都盯着他的右腿,那腿上泉涌的鲜血,已将大红彩裤染成棕黑。他微微地向台侧示意,锣鼓点儿迟疑着,又响了起来,伴着他走起高难度的“倒扑虎”接“摔叉”,一个,两个,三个……台下鸦雀无声,已经没一个人能张开嘴喊一句好儿。就在这一片静肃中,他拧身,踹腿,高高跃起在空中飞旋一个周身,硬僵尸落地,摔了个神完气足的“拨浪鼓”,躺在那里,不动了。
      他一丝不苟地唱完了这出戏。
      全场凝固片刻,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彩声,掌声,长久不歇。……
      九道湾白家小院里,喜成社弟兄乱成一团,一张张急切的惊恐的张惶的面孔,挤在西厢房门口。三叔、三婶和竹青都守在炕边,樱草坐在炕头,紧握着天青的手,目光始终不离天青的脸。那张平日明朗纯真的笑脸,此刻已经惨白如纸,虽然仍在昏迷,但紧闭的双眼时时颤动,仿佛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痛楚。他的裤子染满鲜血,和腿牢牢粘在一起,樱草不敢稍动,只能频频以手帕,将他额头汗水轻轻拭去。
      樱草的心里,已经空茫一片,所有心绪都绞在一起,分不清个所以然。脑海中仍然反复出现台上那个身影跌下的一幕,缓缓地,不真实地,仿佛只是一幅画,随时可以修改,抹去,如果能真的把它抹去,她愿付出任何代价,愿意以身相代,以命相偿!她可以不要一切,甚至可以……不要跟他在一起,只要他完好如初,重回那健康矫健的模样……
      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纵在昏迷中,也不放松。樱草心头一次次的冲动,想伏在这只手上大哭一场,但是她得忍着,一次次仰起头,努力收回眼中泪水,强行按住内心翻涌,给他异常坚定的,温暖的,毫不颤抖的紧握。她是他的妻,要陪他面对未来的一切,她和他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不会再有什么过不去的关坎……
      白喜祥一直在屋里屋外走动着,虽然比平时更苍老了三分,却还指挥若定:
      “……大夫什么时候到?快点,再催催。其他人都回去吧,玄青呢?叫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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