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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月下水边话去留 ...

  •   月黑风高,天低云暗。

      柳溪溪埋首于陆剑一胸前,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杀声震天,时不时还有腥热的液体飞溅到身上脸上。有一次,甚至有一只断手飞到了她鬓边,惊得她差点滑下马去。陆剑一手一捞,搂紧了她,喝道:“坐好!抱紧了!”语气里微有怒意。

      柳溪溪抬眸看去,火光摇晃不定,把他的脸庞照得乍阴乍阳,明明灭灭中竟令柳溪溪觉得有几许陌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剑一,眉目如冰冷峻,线条似铁刚硬,眼里寒芒绽露,透出冷酷无情的光泽。

      厮战中,他并未留意到柳溪溪打量他的目光,只是一脸警醒地沉着应战,出手如电,招招夺命。柳溪溪恍惚明白,这是她以前不曾了解过的陆剑一的另一面,作为杀手的陆剑一的那一面。直至今日,她才确确实实感受到,陆剑一是一个杀手,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手。在这之前,陆剑一的杀手身份对她而言,就像是天际的云彩,看得见,却摸不着,遥远得不真实。

      安王府内以步兵为主,出了王府之外,却有骑兵把守,更有弓箭手随时候命。见一骑从门内猛冲而出,骑兵随即追击而上,墙上弓箭手即刻搭弓射箭阻拦,一时劲弩齐发。

      身后马蹄声疾,箭雨如蝗。柳溪溪哪经过这种阵势,一时吓得魂飞胆裂,脑里如一团浆糊已无法思想,只是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死死抱着马脖,任凭马背颠簸。陆剑一伏在她身上,一把寒剑舞得银光四射,将周遭飞矢尽数格开。尽管他一再猛踢马肚策马快跑,但这马毕竟驮了两人,且又已跑了一夜,此刻也已是精疲力竭,速度终究快不到哪去。

      身后马蹄声纷乱,渐渐迫近。陆剑一松开缰绳,腾出手来自怀里掏出一把闪着蓝光的飞镖,回头扬手一扔,将飞镖悉数射出。身后霎时响起一片惊声惨叫,马匹跪地,骑手摔落。其后紧追而至的骑兵一时收势不及,被横躺一地的战马及同伴绊倒,连人带马滚落下地,闹哄哄乱作一堆。

      经这么一阻,西丰骑兵已无法再追上来,而陆剑一他们也已跑出箭矢的射程范围。但陆剑一还是不敢松懈,仍挥鞭策马又跑了一段,直至出了城门才让马稍稍放慢了速度。

      柳溪溪缩在陆剑一怀里,眼见道路两旁的景物不再如方才般飞似的快速往后退去,耳边风声也渐渐小了下来,不由动了一动,抬头看向陆剑一:“我们安全了?”

      陆剑一低头瞟了她一眼,说道:“暂时安全了。前面有个林子,我们在那里歇一歇再走。”

      果然,再跑了约莫一刻钟的光景,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竹林。林子里居然还有一条小河,水声潺缓。陆剑一把柳溪溪抱下马来,自己径自去了河边掬了水喝,奋战大半个晚上,他早已唇焦口燥了。

      柳溪溪从未骑过马,今夜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晚,全身骨头似要散架。默默伫立了一会,才缓过劲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裙裾居然还绑在腰间,下身只着了一条单裤。赶紧将裙裾放了下来,却又发现自己身上血污斑斑,遂也走到河边清洗一番。

      清洗完毕,始觉得口中干燥,也掬了水低头便喝。堪堪入口,一旁的陆剑一突然出声道:“夜寒水凉,喝两口润润喉便好,别喝太多。”

      柳溪溪转头看他:“那你方才不是喝了许多?”

      “我是男子,阳气足。你如何能跟我比?”陆剑一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未停歇,在四周瞄来瞄去,找了块平坦一点的山石,解下身上披风铺在上面,“喝好了没有?弄好了过来这边歇歇。”

      柳溪溪站起身来,面上刚才洗脸残留的水珠滚滚而下。她正要拿袖子去擦,陆剑一却大踏步过来一把将她的手拉开,抓了他自己的衣袖细细替她拭干:“别把衣服弄湿。捂了湿衣,回头又要受寒。”

      柳溪溪看着专心致志替她擦脸的陆剑一,突然一阵冲动,脱口而出:“你对姚千影也是这样?”

      陆剑一手上动作一顿,飞快地撇了柳溪溪一眼,也不回答,一脸平静地拉了柳溪溪在山石上坐下:“抓紧时间歇息,呆会还要赶路。”

      柳溪溪心里也是懊恼不已,事已至此,如今再问这些问题又有何意义?当下只默默在山石上静坐,再不言声。

      陆剑一在她身旁坐下。夜风掠过,竹声如涛。柳溪溪不禁打了个寒颤。十月份的夜晚已是寒凉如水,她又是仓促出逃,未来得及带披风之类的御寒之物。陆剑一瞟了她一眼,伸臂揽住了她,温声说道:“靠我身上暖和点。”

      柳溪溪伏在陆剑一宽厚的胸膛里,神思有刹那恍惚,似乎又回到了他们在凤鸣山的时候。为了驱逐不该有的念头,她摇了摇头,轻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丰军为何会攻打安王府?”

      “我也不知道。”陆剑一搂着她,平视远方起伏的群山,声音平淡,“我猜,应该是爹爹和安王爷密谋造反,事情败露,反遭围剿。”

      “造反?爹爹?难道纪府也……”柳溪溪在陆剑一怀中直起身子,声音里满是惊疑。纵然她对这个朝代的律法不熟,她也知道,不管哪朝哪代,谋反都是个诛九族的重罪!

      “纪府大半也被西丰军攻入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在西丰军入府前就已经逃出来了。爹爹,你娘,你二哥等,所有人都平安无事。”低头看了柳溪溪一眼,他又说道,“我们以为你也随安王爷撤离了,谁知到了卧羊坡才知道,那老东西只顾自己跑了,把所有女眷都留在府里了。”

      “所以你才赶回来救我,是不是?”

      陆剑一想起刚才险境,仍心有余悸,手下不由用力搂紧了溪溪,叹道,“幸好我到得及时……”

      溪溪靠在陆剑一怀里,乖巧得像只绵羊:“爹爹和安王爷为什么要谋反?事情又怎么会败露?”

      陆剑一默了片刻,才道:“我也在想这些问题。我入纪府的时间不长,爹爹并没有将这些事告知我。我也只是猜测。但是,若不是蓄意谋反,纪府为何会手拥重兵?且今夜被袭,他们似早有对策。至于事情暴露,恐怕与姚刺史脱不了干系。西丰兵共有六千人马,入景州城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安王爷毫无察觉,只能是景州城里有人接应。我想来想去,景州城防控制在姚刺史手中,除了他,旁人怕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可是姚刺史为什么要这么做?姚千影已嫁给了你,他这样不也害了姚千影吗?”

      “这个中事实,我也不清楚。当初爹爹让我娶千影,大约也就是要拉拢姚刺史的意思。我跟千影成亲之后,姚刺史跟我们纪家关系也不错。前阵子税赋的事,他还帮我们出了不少力。至于为何突然间反水,就不得而知了。”

      柳溪溪讶然张大了嘴:“原来是爹爹让你娶姚千影的……”

      陆剑一低头看了柳溪溪一眼,似乎对她的抓错重点有点无奈:“别胡思乱想了。这跟现在的事没有关系。”

      “那现下该怎么办?”柳溪溪仰头望住陆剑一,心里忐忑不安,却又有着隐隐的期待。拥兵谋逆是九族抄斩的大罪,他们要是万一被抓住,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让她和陆剑一从此可以脱离纪家?

      “爹爹和安王爷他们已经前去泽平找你大哥了。听他们口气,云峰手里应该有兵,或许可以一战。”他低头,揉了揉柳溪溪的头发,“你还是按原计划,待会我就绕道陈家村,送你去瑞光寺与阿平会和。回头我再跟爹爹他们说,没能救得你出来,你已死在西丰军的乱刀之下。如此必不会有人猜疑,天衣无缝。”

      柳溪溪却是一惊,揪住了陆剑一衣襟:“你不跟我一起走?你难道还要回去跟他们一起造反?你知不知道,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陆剑一平静回道:“我知道。可我姓纪。我身上流的是纪氏的血脉。我怎能看着我的家人履险蹈危,自己却躲起来苟且偷生呢?”

      柳溪溪怒道:“他们履险蹈危也是他们自找的!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偏要造什么反!他们什么都不告诉你,就是把你当作外人,难道你还要为他们去出生入死吗?”

      陆剑一眼里掠过一抹受伤,语气虽轻却坚定:“爹爹如何对我是他的事,我只要做好我自己的本分就够了。”

      柳溪溪正想痛骂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却听得陆剑一又补了一句:“何况,我娘,还有千影和桐儿,都在那里……”柳溪溪一肚子火气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倏忽熄灭成冷灰。

      她怎么忘了,他早已不是那个无拖无累,一柄寒剑就可以行走天涯的陆剑一了!如今,他也有爹有娘,有妻有女,至亲至爱,一身牵挂。他今夜不顾安危过来救她,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极致,她还能要求他怎样呢?他毕竟还有他自己肩上的职责,还有他自己的妻女要守护。柳溪溪嘴里一片苦涩,半晌都开不了口。

      陆剑一摸着她的头,慢慢叮嘱道:“你现在去夏启国,安家齐自顾不暇,自不会再追捕你,但也不能再用纪云璃这个名字了。若是纪家举事能成,你想回来也行。但若是失败,你就永远只能做杨永溪了,千万不要再提纪云璃这个名字。”

      柳溪溪眼里渐渐蒙上水雾。她慢慢从怀里掏出那两张文书。因着明日要逃跑,她今晚已经将这些东西都收在了身上。星光下,她动作缓慢而优美,兰花指高高翘起,拈起这两张纸,两手轻轻一错,嘶啦一下把文书撕成两半。

      陆剑一错愕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柳溪溪看着他,眼里泪光莹莹:“你不走,我也不走。”

      陆剑一蓦地变了脸色:“溪溪,别胡闹!你自己方才也说过,这是掉脑袋的事……”

      柳溪溪打断了他:“我也姓纪,我身上也流着纪家的血。”

      “你跟我不一样!”陆剑一陡然烦躁起来,“你不过是个女子!而且已嫁到别家去了!”

      柳溪溪唇边浮起一个惨淡的笑容:“那我也是嫁到了安王府。如今我夫君安危难测,我不应该跟他共进退吗?”

      “胡说!他算你什么夫君!”陆剑一斥道,双手抓着柳溪溪两肩,紧张地盯着她,“溪溪,这不是闹着玩的,别耍小性子!此事太过危险,你听话,跟阿平去夏启国。日后,若是事成,我会去找你们……”

      “那若是事败呢?”

      陆剑一无语。若是事败,这种罪名自是九族连诛,他又哪能留得命在?

      柳溪溪慢慢将头靠在他肩上,声音飘忽不定:“你,我二哥哥,我娘……这世界上我熟悉的人都在那里,生死未卜,你让我如何能安心往别处去?与其让我在夏启国提心吊胆地等待,我倒宁愿跟你们一齐同生共死。”

      陆剑一脸色有所松动,却仍挣扎说道:“不行,溪溪!这太危险。打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战场上刀剑都不长眼的。而且,万一我们打败了,你也得跟着我们一块送命!听话,乖乖的跟阿平走,我保证,我会留着命去找你!”

      柳溪溪却只是摇头:“你可以让姚千影跟着你,为何就不能让我跟着你?难道就因为她是你娘子,所以你要亲自守护她?才把我推给阿平?”

      陆剑一心头一阵烦躁,忍不住低声吼了起来:“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在云层里躲了一整夜的月亮此刻终于怯怯地探出一线脸来,稀薄的月光仿佛一笼轻纱,淡淡的银辉铺撒在青山碧水间,山色朦胧,寒水生烟。

      柳溪溪慢慢地俯下身去,把头伏在陆剑一膝上。迷蒙月色里,她的声音也如林间的风一般飘渺:“剑一,那年你随你莫师叔去玄极门疗伤,你知道我一个人在凤鸣山上是怎么过的吗?我每日每夜都在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跟你一起去。哪怕是最坏的结果,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也好过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凤鸣山上一天天地等待。你不知道那滋味,一颗心时时刻刻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没着没落。那样的等待,是钝刀子割肉,是无休无止的凌迟。我那时候每天醒来,满心都是恐惧,害怕你就那样走了,而我,就生生错过了与你相处的最后一点时光……剑一,我已经等过你一次了,等待的滋味不好受,不要再让我等了,可以吗?”

      陆剑一瞬间动容,眼里一片悲哀。思及往事,若当初他要是不顾玄极门门规,执意将溪溪一同带往玄极门,今日他们两个,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心头一阵锐痛,他不由攥紧了拳头,仰头望天。

      膝上的衣袍温温热热,湿润了一片。看着膝上柳溪溪微颤的肩头,陆剑一满眼都是怜惜,犹疑了半晌,终还是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肩头。

      手刚刚搭上那个纤细的柔肩,耳里就听见柳溪溪的声音透过衣袍弱弱地传来:“剑一,你好久没叫我‘娘子’了。今天,可不可以再最后喊我一次?”

      陆剑一的手就那样生生僵在了柳溪溪肩头之上。心里的悲恸似海潮涌动,一浪高过一浪,澎湃而来。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正是当初自己那一声声无心的“娘子”,让他们两人一步步陷入了今日这个无望的深渊!在心里流了许久的泪,此刻终于潸然坠下。一颗清亮的泪珠,啪的一下滴在柳溪溪的乌发之上,眨眼洇渗进去,再无踪迹。

      如水的月光下,随着一声颤微微的“娘子”,陆剑一慢慢地伏下头,在柳溪溪鬓边轻轻地、轻轻地印下一吻。

      苍穹如墨。遥远的天边几点暗淡的星光。月亮也仿佛不忍心惊动他们,仍只露出了细细的一线出来。银辉浅淡,如纱似烟,映得山石上两个相偎相依的身影,仿如剪纸一般,凝固在这一片无边山野间。周遭俱静,唯有山风呜咽,带起竹声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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