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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世界无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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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你终究还是……信命了啊。”那人笑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擦过我和八重。
他伸手,“那么,交出来吧,那个女孩,究竟在哪儿?”
“死了”,寒洛声线中难得地透着戏谑,“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相信么?”
陌生男子满脸被戏弄后的尴尬,不难看出他在压制怒火,“寒鸦,你是聪明人,把她交出来对大家都有好处,对你的禁制也会随之撤销……你像是老好人么?你现在还有不规则能力协会作后台,十年后呢?你以为他们会庇护你一辈子?别开玩笑了……”
“庇护?你觉得我需要那种东西?”
男子一愣,额角青筋暴起,淡绿色麟片从左眼下凸显出来,弓起身体将要发作之时衣角却被扯紧了,一个紫发黑瞳的小女孩从其身后探出头来,“宇,你急什么呢?明明,都逃不掉了……”
女孩把目光转向寒洛,一步步靠近,“‘好久不见’,这本该是我的台词,可惜,被抢先了呢……”
长剑直指眉心,无半点温度起伏的声线,“你是谁?”
女孩夸张地大笑起来,直笑得面露悲戚,“我是玖玖啊,寒洛,或者,该叫主人?”
能感觉到寒洛的气场在一刹那微微震荡。
女孩径直抵上剑尖,挽起垂袖,露出球形关节,“不要紧的,玖玖已经不会再死了。”
她扭头朝向我,覆在右眼的贝壳闪闪发亮,“这是,新的妹妹吗?”
新的妹妹?
“八重……”我转向八重,却突然发现他脸色很不好看,像是压抑着什么,忽地瞥到他左手的蓝纹,像极了陌生男子脸上的鳞片。
我拉下他的手套,“这是怎么回事……”
话没说完,一道水幕自我们之间贯出,把我和八重隔绝冲散开来,刚才还在寒洛跟前的紫发女孩,转眼瞬移到我面前,扼着我的喉咙直撞墙壁,力度惊人。
“还有心去关心别人?自己都快死了。”
脚下的地面晃了一下,数不清的铁索同时窜出,在整个界面交错开来,束缚住玖玖的身体,八重的声音,“玖玖,够了,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玖玖,八重叫了她的名字,原来,他们认识。
那么说,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我把匕首横在她颈侧,“说,你是谁?”
“你现在的主人曾经的傀儡,怎么,这个答案还满意?”
一股劲风从下方涌来,吹开玖玖遮盖住右眼的贝壳,深海蓝的人偶眼球,和左边黑瞳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玖玖眨了下眼睛,周围的景象瞬间静止。
脚下的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水,我保持着定格前的姿势慢慢向后跌落,玖玖一下就挣脱了铁索,抓过匕首在我胸前横了一刀,深红色的液体随之喷溅出来,血珠在半空划过优美的弧度,一切都像慢镜。
“玖玖——”寒洛的一声吼打破了静止的空间。身体重获自由,但那丝毫没有改变我跌落的趋势,时间轴接上的一秒我被加速甩到水里,水母般张开四肢下沉。
下意识捂住胸口,可那无补于事,血丝还是不断溢出,染红了四周的泡沫,我在混杂的水流中一阵阵癫动,呛进喉咙的水几乎撕裂我的肺部。
意识一片混沌,眼前的景像忽明忽暗地闪,水面上缠斗的四人慢慢在我眼中化成一个个黑点,逐渐看不见。
有谁被甩到了水里,激出巨大的水花,翻滚的浪潮把我拍到一旁,撞上了什么,冰冷的触感,铁索!我死死扣住不放手。
水流震荡共鸣,尔后急速向中心汇聚,很快,一个直径十米的大型漩涡形成,把四周铁索拉紧。
漩涡产生巨大吸力的同时也大幅降低水位,就在我快支撑不下去时水位终于降到了我下巴以下,剧烈的咳嗽后终于呼吸到了空气,意识也恢复了不少。
漩涡静止了几秒,中心突然喷发,高高耸立的水柱里有模糊的影子在跃动,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阵,漩涡作为媒介连通了两个世界的门,有什么东西被召唤过来了。
左脚一沉,整个人被往下扯,待我看清抓我脚踝的是什么后,头皮一阵发麻。
数不清的残缺人偶在混杂的水流里张牙舞爪,死命地抓一切它们能够到的东西。
只是一个仰头的姿势,也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完全鳞化的男人后背伸出了八只昆虫臂,都带着锋利的齿牙,被回旋的黑体欧式长剑削掉了两只,又立即长出四只来,没完没了。我从未见过寒洛狼狈的模样,可此刻,他不单身上全是血迹,而且腿上还插着一根长刺。
“放弃吧,寒鸦,聚集了天时地利人和,你斗不过我。”
在男人碍耳的笑声中,寒洛跪下去了,几乎同一瞬间,银色铁索从后方甩出,劈掉了男人半个脑袋。
浓黑的烟从男人伤口处涌出,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什么东西往下坠,我本能地伸手,被割破了,但总算是抓住了——那柄通体纯黑的剑。
身体又往下沉了一沉,水下的人偶学聪明了,纷纷扯起铁索来。眼皮很沉,每次睁开都仿佛一个世纪。
双手脱力,我落进水里,没有想象中的被撕咬的痛感,我艰难地眯开一条眼缝,黑色的剑张开了一个小小的场,将我包裹在内。
抚摸微微震荡的剑身,我把它又抱紧了些。
“零,把手给我,零,别睡!零……”
八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时空,我挣扎了好久才睁眼看清了他的脸,他朝我伸手,“把手给我,零……”
太远了,根本够不着的,而且我已经失血过多了,根本没有力气爬上去了,八重一个人的话,或许还能出去。
脑袋一片混沌,可我还是摇了摇头。
他双目通红,随即又柔软下来,“听话,零,伸手……”
我知道的,八重他看的不是我,是他,抑或她,同样情景下他没能救到的那个人。
因为失去过,所以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抱歉,我真的不行了……
“零,把手给我,伸手……你只要伸手就可以了……伸手……”
“凛月,把手给我,给我就可以了,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松开藤蔓,把手给我……”
“听话,凛月……”
……
谁?谁的声音?
我早已看不清眼前的事物,用仅剩的意识颤抖着慢慢伸出手去,在触及八重指尖那一刹那,我忽然记起,在悬崖边那一次,我就是因为松开了手才摔成重伤的,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脚下一沉,人偶的肢体掩盖了我的视线。
“姐姐,姐姐……”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跪坐在水面上,四周漆黑一片。
“你是谁?”我朝她伸手,发现手指穿过了她半透明的身体。
“古早啊,你忘了么?我们不久前才见过面,是你超度的我呢?”
“超度?”我有点头痛,还是想不起来她是谁,又忽然记起她和我说过“不会再见”。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古早微笑着捧过我的脸,“是不会再见了,现在的我是徒留的影子,这里不是我的内心,而是你的内心。”
“这么说来是我自己困住了自己?”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幼稚,但还是脱口而出。
古早比划着,“现实中的你,在这里,心脏靠上一点点的位置,受了很严重的伤,所以,你被困在这里了。”
“哦。”我点头。
“喂,正常人不是该问怎样才能出去么?”古早有点抓狂。
“你不是说我受了很重的伤吗?出去干什么,我们就不出去了。”
古早要垫着脚尖才能抱住我的脖子,她贴近我的左耳,柔柔的语调,“不是我们呀,是你,现在的你是潜意识的你,因为这里有我,所以你不想出去,可是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只是弥留的影子呀,快要殆尽了,所以,你要出去,知道吗?”
我忽然哭了,可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外面的世界本就是不属于我的世界,不出去也没所谓。”
古早生气了,用力抓我的衣领,“你为什么非得否定自己呢?明明还有选择的权利,为什么要放弃?你一直逃避,在说服自己你不能,你究竟在怕什么呢?零。”
“你一定要活着出去,不能像我,自以为一无所有的你,也让我妒忌得发狂啊。”
“所以,我要帮你,哪怕你不再是原来的你。”
有冰冷的触感划过我的锁骨,古早忽然低下头,咬上我印记。
痛——
我猛地睁开双眼,正好对上玖玖的蓝色眼睛。
她笑得很是开心,“你生命力可真不是一般二般地强呢?”说着忽地掐上我的脖子。
触碰到玖玖的球形关节,突兀又冰凉,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让你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你想我死吗?那你就先死好了。
指尖用力刮过印记,逆行的五芒星,塔罗中的逆位死神,置诸死地而后生的象征。
这个咒一般是不会用在自己身上的,可是,我别无他选。
矩阵成型,玖玖被阻力弹开去,我看着倒影中浸血白衣衬托下的纸一般苍白的自己,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只是一记大挥,玖玖连同身后的人偶墙已被劈开两半,念诵咒文,剑身共鸣,浮现出文字。
欧式珮忒。这是你的名字吗?
鲜血抹上剑身,我,慕凛月,以血为契,借用此灵。
长剑插入中心,“解。”
翻飞的白色碎片通通在一瞬化作尘埃,我扶着剑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的血仍在溢出,虽然没有痛感,可我知道,极限将至。
无力感自脚下传来,我没站稳,晃了晃,被扶住了胳膊。
不熟悉的气息,我挣扎,果不其然,被钳住了双臂。
“呵,傀儡,你最好别乱动,我可不想你的双臂变成摆设品哦。”
看不清动作,按住我的绿色长臂被削落,手腕一紧,我被扯了过去。
“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伤口处果然又各长出两条手臂,那男人也毫不在乎,“右手废掉的人就别再多话了。”
我低头,果不其然,寒洛的右手正在滴血,他把我扳过去,捏紧我的下巴,强迫我与那人对视。
“宇,难道没人告诉过你,我是左撇子吗?”手套滑落,寒洛左手一旋,矩阵成型,正好挡住俯冲过来的宇。
巨大的反冲击力使我不得不退后两步,撞进寒洛怀里,剧烈的心跳从后背传来,似是要炸裂。
寒洛凑近我的脖子,呵了一口热气,“而且,你算漏了我的傀儡。”
“别!”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所以,求求你,别……
连挣扎都来不及,利齿已深没入我的肌肤,撕裂般的痛侵袭全身……
力气被一点点抽空,我从寒洛手中滑下去,意识逐渐消散……
死——
我脑海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了这个字眼。
在六岁重伤时没有,在天台被藤蔓扬起时没有,在小巷被围堵时没有,在迷城受困时没有……现在,我脑海里却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地浮现了这个字眼。
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死的可怖,是在什么时候呢?
对了,被时光掩埋的角落,那个有小丑表演的夜晚。
那时的我不懂,为什么节日大家都喜欢在舞台下坐成一群,对着并不好看的节目热烈鼓掌,所以我避开老师的耳目,偷偷地从队伍中溜了出去,藏在杂物房后的楼道旁看月亮。101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101,是他的名字,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的名字。他t恤上写着大大的101,我问他名字时,他指着衣服说:“就叫101。”
“骗人。”
他满不在乎,“名字只是符号,叫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呢,没人会记得。”
我对浑身散发出流浪者气息的他很是好奇,“你是马戏团里的人吗?”
“我像?”
“不像”,我如实回答,“马戏团里的人没你好看。”
他笑了,却带着几分叹息的意味。
可我还是知道他就是马戏团里的一员,因为他的目光,总是避开舞台的方向。大概是在马戏团呆得不开心,我这样猜测。
“你喜欢小丑么?”他突然问我。
我张口了半天,也没答出个所以然来,我不喜欢小丑,因为小丑永远都笑着,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其实开不开心。不知为何,我不想让他听见这个答案,更不想撒谎,所以我选择不说话。
“小孩子真好。”他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象征性地揉了揉我的头,离去。
我的视线一直追逐着他的身影,直至完全看不到为止,我觉得,我或许该说“喜欢”的。
我没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就被路过的教导主任抓了个正着,他把我提到班主任面前时正赶上马戏团的压轴表演,大象抛圈和小丑跳水,学生委员在清点人数,为预防我再次逃跑,班主任把我摁在第一排看表演。
大象把兔女郎抓走了,小丑拯救了她,却被淘气的猴子点着了衣服,眼看着就要被烧成火球,他忙乱地在秋千上跑来跑去,终于到达最高点——六米高的空台。鼓声擂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小丑噗通一声跃进大水缸。我也像其他人一样伸长了脖子注视,可小丑没像往常一样手舞足蹈,而是平静地扫视了一眼周围,视线短暂地停顿了一秒,尔后,一跃而下。
那之后的事情我没能记清,只记得当时人群一片混乱,许许多多的人推嚷尖叫,随后发生了踩踏事件。
年幼的我们没能从老师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而我窥探到世界真实的一面,是在楼下的报刊亭,只是蹲下绑鞋带的一瞬,瞥见了报纸上的头条——“谁逼死了小丑?舞台上一跃而下,自杀!”下面是占了半个版面的被处理过的现场证实死亡照,那个本该装满液体的水缸,是空的。
然后,我看见了左下角那一幅小小的附图,卸掉妆容后的小丑。
101。
一刹那天旋地转,我跪倒在地剧烈呕吐起来,无法控制地抽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完全无法控制住自我,就这样在大街上嚎啕大哭起来。
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无法止息的恐惧……仿佛整个世界都要离我而去……
而现在,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又重现在我体内,恐惧,无法抑制的恐惧。
曾经,我是说曾经,我也有过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寒洛他并不是要置我于死地,他并不会用我这个傀儡……说不定……说不定他需要我,是在保护我呢……
说不定……
别扯谈了!慕凛月!
他是冷血的,他就是要置你于死地,就是要拿你当挡箭牌,是的,他需要你,却无关你是谁,只因他需要一具傀儡,他一定会用掉……你这个傀儡……
世界……根本无童话啊……
所以,别傻了……慕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