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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相互折磨是世界上最疯癫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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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桓师兄喝得烂醉,酣眠中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很久之前的事。有一年秋天他带着枯矾上了昆仑,他想去找一味只在秋冬之交才会生出的草药。这个时节去昆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他原本不打算带枯矾去的,然而她还是跟着去了:“有没有迷路?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平安?与其在谷里担心这些,还是亲自去确认的好。”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是这么好,准确地说他并没有爱上枯矾,大概就是有那么一点好感,顶多也就是喜欢。也因为这样一点点的喜欢,他还是在她这样的眼神里败下阵来——没关系,他那么强,能够保护她的。也正是因为他带着枯矾去了,那年他才能从昆仑活着走出来。
说实话其实都怪他们挑的时间不对,运气不好。这年“妙手空空”柳公子单身独入大内,窃走新罗贡品雪芙蓉,将各方贡品打碎烧毁,今上大怒,宣神策军全力捉拿。柳公子逃往恶人谷,在雪原上与神策军斗了一场。那时候桓师兄正带着枯矾往雪山上走,从半山腰恰好可以看到他们的恶斗。初冬的昆仑天气极为恶劣,前几天连续下了好久的大雪,师兄带着枯矾在雪洞里窝了好几天,好容易等得天放晴了才往山上走。此时积雪正蓬,山下的打斗又那么大的动静,最后的结果是,雪崩。
积雪带着万钧之力从山巅俯冲而来,壮观程度不弱于大潮。桓师兄带着枯矾亡命一样地逃,奈何人跑不过雪,两个人被气势汹汹的雪包裹住,在天旋地转中往前颠簸着,与溺水之人没有区别,带着无尽的惶恐在冰冷的雪里沉沉浮浮。师兄下意识地保护了枯矾,紧紧地抱着不敢松手,生怕被冲散了就找不到了。
不多时,桓师兄感到背后一阵剧痛,差点儿放手,不过还好没放。他的背撞上了冰棱,鲜血从伤口里迸溅出来,他能感受到血液带给他的暖意。然后耳边是轰鸣,他下坠得比之前还要快——不是被雪带着往前滚,而是下坠。最后他们两人是相拥着坠到了一个冰窟里,师兄做了肉垫,因为冰冷而稍缓些的剧痛仍是让他晕了过去,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沉入了彻底的黑暗,再没了意识。
后来师兄是被冻醒的,枯矾窝在他的怀里,给予他的温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的一条手臂横在他的锁骨上,伤痕累累,全是牙印和血痂,而他咂咂嘴,嘴里是一股血腥味。桓师兄的伤口被包扎过,止了血。手法不是很熟练,但是好在派上了大用场。
桓师兄去摸了摸枯矾的鼻息,很微弱。他似乎知道了什么,尽管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过了几天,他在受伤且没有食物的情况下能够在冰天雪地里醒过来,靠的大概就是枯矾的生血。
运气调息了一下,师兄为枯矾施了针,为她吊着命,也为自己用了套针法,最后背起气若游丝的枯矾往外走。枯矾被他留在龙门养伤,那会儿她还没醒,他重新回了昆仑去将药采了回来,再回到那个破旧的医馆的时候枯矾已经清醒过来了,坐在门口,还是一脸苍白,不过在看到他的时候脸上绷紧的表情明显松了。
那天很冷,荒漠上的烈风卷着黄沙几乎将她从头到脚地盖了。桓师兄走过去碰了碰她的手,冷得跟冰似的。
“怎么在这儿?”
枯矾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样你一回来我就能看到。”
师兄噎了噎,心里有些无奈又有些暖:“至少多穿点儿……”说完师兄就想起,他把她留在这儿的时候没有给她多准备衣服。有点儿尴尬地顿了顿,他示意她进去:“照顾好自己……不要把自己伤了。”
枯矾点点头。师兄喝了口茶,顺手替她诊了脉,眉头微皱,唤来掌柜要了几味药,去后堂煎了给枯矾喝。他坐在一旁看她将药一饮而尽,眼神熠熠地望向他。他的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击打,突然觉得心一动。
而后他就醒了过来,头疼欲裂,浑身无力,没一处好使的地儿。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迟钝地回忆起之前他都干了些什么,他似乎……把她伤了,然后走了。裴师兄此时进来查看他的情况,看他傻呆呆地躺在那里,脸一黑,出去端了碗黑漆漆的药重重地放在旁边:“滚起来喝。”
桓师兄迟缓得像个老人,他顶着裴师兄那可媲美强力弩|箭的目光将药灌了下去,苦得要死。他咂咂嘴:“师兄,你的药真是一如既往地难喝啊。”
裴师兄冷笑:“药当然是苦的,得苦到心里了才能长记性。”
桓师兄知道裴师兄作为大夫,其实最讨厌的就是有人生病受伤。他牵唇一笑,把碗放回原处。
裴师兄将碗端起来,沉声道:“酒醒了就回去,再不出去师妹们就快把我这儿掀了。”
“怎么?”
“还敢问怎么?不想想你对枯矾做了些什么。”
桓师兄的手一紧,冷哼一声:“她?她愿意。她要疼,我就让她疼,她要难受我也给她难受,她要的我都给她,有什么不对?”
从来不把自己当街道办事处主任的裴师兄这次依旧不打算管,但是他还是无法抑制地生出些许愠怒:“随你。”说完就很洒脱地走了,留桓师兄一个人在里面该心塞心塞,该生气生气。
枯矾在床上躺了三天那些难以启齿的伤就好了,然而她的肩膀在几个月之后也依旧是那个模样。其实再也好不了了,她的左手从此再也使不上劲,左臂也再抬不过肩。不过她很麻木地接受了这一切,好像伤的不是她。桓师兄去看过她两次,她见到他的时候眼睛亮了亮,随即黯淡下去,惹得师兄连话都不想说就转身离开。
阿麻吕师兄说师兄太偏激了,枯矾那个状态是因为心病,需要的是开导,她根本不愿意接触别人,而他又这么晾着她,最后会越来越糟,一不注意她会疯的。
桓师兄动作流畅地捣药制药,面无表情地回:“哦。”
“师兄……”
“不知师弟有没有听过这样两句话?”
阿麻吕师兄好奇地问:“什么?”
桓师兄把药分门别类地放好:“一句叫,心病还需心药医。”
阿麻吕师兄点头。
于是桓师兄接着说了:“另一句叫,解铃还须系铃人。”
“师兄,你这……?”
“是她自己放不下,她想赎罪我没拦着她。她自己愿意去背上,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有问题,阿麻吕师兄也觉得不对劲:“师兄当真不去管了?她是枯矾啊。”
“她不是枯矾。”阿麻吕师兄看到桓师兄冷峻的侧脸,他将药放进药箱里,窗外的冷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残忍:“她是唐微。枯矾在那人想起一切的时候就死了。”枯矾不会伤害自己,不会那么不珍惜自己,不会自作主张,不会什么都瞒着他,不会许诺做不到的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
那个时候阿麻吕师兄觉得桓师兄特别的可怕,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居然可以这样。他为什么就不想想,什么人遇到枯矾经历的事情还能像以前一样?然而看桓师兄的态度,这件事是不容外人置喙的,于是他很明智地选择了不再说话。
我也觉得桓师兄在这件事做得有些过分了,如果我是枯矾,我八成宁愿去死,活着指不定就会被逼疯。而枯矾那么艰辛地活着还没有疯,不是为了桓师兄又是为了谁?“师兄他……太狠绝了些。”
裴师兄淡淡地说:“他便是这样一人,自成一个世界,自有一套自己的规则。别人的看法?对于他来说连听听都不值得,何况去管。不过,枯矾还是不同的。”
其实桓师兄并没有狠到我想象的那个地步,他并不是真的如此绝情绝义,他还是爱她,爱得偏执而矛盾,否则怎么会在她死后将她的遗骨当宝贝?他对枯矾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他那时很伤心,很失望。以裴师兄的话来说,就是表达的方式诡异了些。
……我着实不敢苟同。我只觉得枯矾很可怜,她那样的状态其实就是众叛亲离,她害死了她珍惜的亲人,背叛了生她养她的师门,有家不能回,在这样绝望无助的时候爱人还对她冷若冰霜。我不知道那样的过去要怎样去放下,也不知道几乎失去了全部的枯矾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活着的。设身处地去想一下,真的,活着还不如死了。而枯矾却像生长在大漠里的胡杨,或许她的心已经枯了,却鬼蜮似的立在荒原之上,固执地不肯倒下。
然而她是人,人是会生病的,她没死,却病了,心病,病入膏肓。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流不出眼泪,闭上眼就是枫华谷被血染红的风景,好多好多人要杀她,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都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她转过身,想跑到桓师兄的身边,可是他不理她,而是牵着另一个人的手渐行渐远——那个人同她一模一样,看着他的眼神满满都是爱恋,天地间再无什么能入得了她的眼。她想去追师兄,可是却被身后的人扯住,她疯狂地想摆脱他们,然而她做不到,地上的鲜血在提醒着她她的罪孽,她是罪人,已经没有了站在师兄身边的资格。
——其实桓师兄并不在意这些,他从不在意这些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东西,他要的只是全心全意待他的枯矾。罪孽又怎样?都是唐门逼她的,出了这些事承担后果的不应该是枯矾,难道你不小心拿刀砍了自己的手还要怪被你控制着的刀不成?可是枯矾不会这么想,她无法不在意,她从小受到的教育、被灌输的思想令她无法原谅自己——换我大概也不会原谅自己,何况出身唐门的枯矾,不是谁都是桓师兄。
桓师兄似乎向枯矾说过这些话,说不是她的错,可是枯矾听不进去,桓师兄懒得多说,搬去了三星望月跟阿麻吕师兄搭伙,而她仍旧日日夜夜地被这些东西反反复复地折磨。此后枯矾再不去主动接触他,只是遥遥地看着他。阿麻吕师兄很多次醒来都看到形销骨立的枯矾幽灵一样地站在晨雾里像一尊雕塑一样地凝望着桓师兄住的屋子,撑着那把竹骨伞,上面画了青色的柳枝,柔嫩飘逸,栩栩如生。而伞下的枯矾目光哀伤,浓重悠长的痛楚熬得像最苦最苦的药。
其实说不心疼是假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桓师兄再淡漠再无情可枯矾也是他爱的人啊。桓师兄曾经靠近过她,此前他也在她的窗外望过,看见她痛苦地做着无尽的噩梦,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他想去抱抱她,也曾想去安慰她,可是不知怎的,他做不到。他看到枯矾或坐在窗边或坐在花海长久地望着南方发呆,他就不受控制地停下了脚步。
我想,或许有心病的不止枯矾一个,师兄他大概……也是有心病的。
自从两人的情境调换了之后,桓师兄最终连靠近她都做不到了,是枯矾在躲着他,她始终跟他保持着距离,不再靠近他。
——这样的折磨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许就是把两人推入深渊吧。
枯矾就在这样孤独的折磨中逐渐往崩溃那方跌去,是她自己折磨自己,也是桓师兄在折磨她,而真正将两人推向尽头的,是一封来自唐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