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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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醒来，宋琤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铅灰蛛丝缠绕成指环模样，套在自己左手中指，仔细一看，竟还有编制而成的精致花纹，倒比市集上许多指环精美许多。还取不下来，竟像是生在手指上一般。
自此之后，青玉天天来这空荡荡的韩家大宅，与这个不问世事的孤冷女子相伴。从世间风景聊到人生志向，再到鬼怪轶事，甚至风月之事。
“妖鬼与人相恋之说古来甚多，大抵都是文人杜撰，人妖不同道，怎可相知相爱？”说这话的时候宋琤低着眼睛忙着手上的活。
“爱由心生，喜怒哀乐不自知。或一瞬间或日久生情，爱情玄妙，有时甚至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青玉远远坐在庭院石凳，声音穿过湿漉漉的空气，带些空灵，她语气中有些遗憾，又有些嘲讽，“我是妖自然比不得人，你们的规矩那么多，什么女德什么贞洁，动不动就浸猪笼，我想爱谁就爱谁，爱上她就不会放手。美人，你说说，你就甘心终生老死于此？甚至不愿品尝爱情的滋味？”
“平淡是福。你是妖，自然不懂。”宋琤轻飘飘望了眼青玉，看不出心情。
“罢了，不谈这个了。”青玉摆摆手，瞬间移至宋琤身边，笑嘻嘻地并排坐下，柔柔纱衣无风自动，带着一股清凉薄荷香气，“说起来，我可吸了近十人精气了，美人怎的不再生气？”
“你自己也说过，此事与我毫不相干，我又何必再多费口舌？”
青玉靠得愈发近了些，双手悄然环上宋琤的腰，贴至其耳边道：“啧啧，这话有股酸味。”
宋琤一时尴尬，又动弹不得，只得皱着眉头沉声道：“松手。”
手如柔荑抚上宋琤左手中指，青玉道：“可还满意？”
如触电般，宋琤缩了缩手，但又觉得哪里不妥，只故作淡定理理鬓发：“难看，尽早替我去了。”
青玉叹口气，不作理会。
青玉离开后，宋琤躺在床上久久难眠，那些话就像符咒一般缠绕在耳边。她从小便不争世事，只求安宁度日，这种思想伴随这将近二十年，而今，这妖精的一番话却仿佛颠覆一般，她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与渴望要去打破自己的束缚，打破陈规俗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否真是如她所说那般迷人美妙——甚至还有爱情，是否真如她口中那样令人痴迷难以自制。
两眼鳏鳏到天明，这天，狂风暴雨大作，人说这天气恶劣，定是神仙见不得人间混乱，出手干扰。宋琤心中咯噔一下，差点切到自己手指，她自嘲地笑笑，何时竟如此迷信？再说，那蜘蛛精本害人不浅，原是应该被收走的。
只是为何自己竟放任她胡作非为？为何不修书一封给家中，让爹爹或叔叔前来收了这妖，免得祸害人间又烦扰自己？她脑中有些混乱，大抵是自己从前真的太过寂寞，直到她的出现才恍然如梦初醒罢。自己甚至不想打破这局面，就如她所说，杀人便杀人，与自己何妨？她夜夜为伴竟成了一天中的期待。
青玉她是妖，人妖不容，必是要你死我活。这种局面要不得，应该早早断了念想才好。宋琤不断地提醒自己。
午后，暴雨方停，不知今日她还会不会再来？宋琤秀眉一蹙，怎得又想到她了？正当其丧气地扔下手上的药材时，大门铜环被叩响了。
“大哥？”
门口一沉稳年轻男子，衣着长袍，背着长长一柄桃木剑，有些破旧，长眉入鬓，目如深渊，锐气逼人。
“几日前在冀都听闻这里一带妖魔肆虐，吸人精气甚是猖狂。大哥当时就想到你在这里，放心不下，便顺道过来瞧瞧你。”宋延上下打量着这多年未见的小妹，微微笑道，“小妹果真一如幼时那般淡薄，不争世事甚好，无纷扰，大哥也放心。”宋延负着手走进大门，左右环视着这宅院，叹口气，“你这一人住这么大院子，也未免太过冷清，凡事还是要多多照顾自己。”
宋琤略一颔首：“是。小妹知道。”
天色已暗，宋延说夜里是妖精最为猖獗的时刻，便准备好符剑，出了门。宋琤把他送出了门，眼见着他身影消失，终于舒了口气。便坐在庭院静静等着青玉到来。
这日青玉的身形有些淡，时而飘忽时而稳定，她挑着一缕发丝不屑道：“这几日竟招来不少捉妖的，加上本壮年男子就少，害得我维持不住人形。”
“那是我哥。”宋琤道。
青玉柳眉一挑，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许久才抿唇笑道：“美人，不想见我么？那我便不再来找你。”
这话说的，虽带着轻薄笑意，但实则赌气意味十足。宋琤自然是听出其内在，抬头望了望青玉的眼睛，想来这妖精是以为自己准备让大哥捉了她走了，在闹脾气呢。宋琤登时觉得好笑，没忍住，还是弯了嘴角：“是，那你便化成原形吧，指不定比你现在讨人喜欢多了。”
青玉眯起眼，那眼睛本就细长，如此一来更是柔媚，又带点危险的气息。她微微俯身，靠近宋琤的脸：“你在取笑我吗？”薄荷气息喷到鼻尖，形状姣好如柔嫩花瓣的唇几近贴上，青玉轻声道，“偏不让你如愿。”
这么几次三番地靠近暧昧，宋琤觉得也是奇怪，自己竟丝毫不觉得讨厌，只是心砰砰直跳，又有些面红燥热，倒是让自己困惑不已。
宋琤不动声色地别开头，长发挡住泛红的面颊：“你走罢，指不定我哥随时会回来。”
“怎么？美人不是希望我被捉去么，此番怎么……”
“以后还是少来找我罢，毕竟人妖殊途。你修你的炼，两不相干。”眼睛一闭，这话没经过脑子，就吐了出来，说完宋琤就有些后悔，明明希望每天见到这妖精，但那些顽固的世俗与偏见横亘在那里，让她不知所措。
青玉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把木梳，轻轻替宋琤梳着头，一梳梳到底，一梳梳到老。她答非所问地顾自说道：“美人散着发，面上柔和许多。方才一笑，好看极了。”
宋琤竟不知如何作答。
见她不说话，青玉微微一笑：“好了，别说别扭话了。我若不来，你可不知要如何想我呢。”
宋琤无声笑了出来，肩膀一抖一抖的：“你这妖精，不知好歹。”
“好了好了，我先走了，免得到时候真被捉了，美人见不到我，千万别伤心哦。”说着，起身准备化为烟尘而去。
“宋琤。我叫宋琤。”宋琤不假思索地开口，报了自己名字。
青玉惊愕地挑眉，旋即弯起嘴角，眼睛一笑变成了细柔的月牙：“琤儿。”
青玉走后一炷香，宋延便推开了大门。他脸上有些倦色。
“大哥，你可捉到妖了？”宋琤有些心虚，没抬头，只是平静问道。
“没有。不过大抵知道她的窝巢，应是个女妖。”宋延突然皱了眉，细细嗅着，“这空气中怎有薄荷味？”
“是我采的薄荷叶罢。”宋琤扯着谎。
“不尽然，还有些妖气未散。”宋延没再说下去，走到廊下，摸着失了声的风铃，施个法术将塞于其中的泥土抖落，“这妖铃为何被堵上？小妹你根本不会法术……”说到这里宋延顿了顿，望着宋琤的有些发僵的背没再说下去。
“哥，能不杀她吗？”不知为何，宋琤憋了半天竟说出这种蠢话。
“怎的？你竟与那妖有了感情？”宋延心中大惊，握着桃木剑的手骨节发白。
感情？宋琤手上一停，这怎么就是感情了呢？她难不成真的爱上这天天纠缠自己的蜘蛛精了？怎么可能？！只是想到那双细媚的眼睛，凉凉的薄荷香气，那种冲动竟前所未有。
见宋琤久久不回答，宋延痛心疾首：“人妖怎可为友？再说她已害了十来人性命，必是要遭天谴的，如果我不收她，如此下去难道还任她胡作非为？小妹，你聪明一生，怎的这件事上如此糊涂！”
原来是友……宋琤有些茫然，原来这是友情？不不，这断然不是友情，她想要更多，想要更进一步，她不想要友情。听完宋延的话，一向顺受的宋琤竟反而逆反地想着自己就是要保青玉，就是要冒大不韪。她说：“不管青玉如何，杀了多少人，我不允许你伤她一丝一毫。不然，我便随她一同去了。反正从小我就无人关怀，死就死吧。”
宋延心凉了半截，不知说什么好，只望着面前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妹此刻竟如此坚持，他也知道宋琤一旦下了决心，难以动摇，一时心疼如割。他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是除妖师的本职不能坏，且这妖的确害人不浅，他只得先应下来，免得宋琤想不开，还真寻了短。
此后两日，青玉还是照旧来找宋琤。而宋延则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地一到夜里便出去巡视。
依旧死人，每天一个，青壮年男子被征兵抓走不少，能死的都死了。昨日死的是镇上的王婶，她人善，一向同情宋琤，每次见面都笑言相待，往宋琤篮子里塞许多蔬菜瓜果。宋琤从宋延口中得知之后，沉默了半晌。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难不成你真的要等这一带死绝了才是？小妹，你不能这么自私。”
宋琤当然知道这一点，她也曾问过青玉为何不停止吸人精气，只是青玉说，这开始容易，停止却难，一旦不再吸人气，反噬的作用是很强的，她修为浅，指不定就灰飞烟灭了。
宋延翻着随身带着的《志异录》，自言自语道：“蜘蛛精……蜘蛛精。”突然停下来，手指点着枯黄的书页，眉头舒展，“我记得这妖精身上带着薄荷味是吧？”
“是，如何？”
“它必定是沾着薄荷露水，又恰好那地风水极佳，得了灵气方才为妖灵。”宋延道，“这种妖精本身灵气就高，稍一点拨便能大为长进，与寻常妖怪相比，修炼时间也大大缩短。没个几百年定有所成就。”
宋琤一愣，原来低估青玉了。
没等宋琤答话，宋延继续说道：“几年前我经过昆仑山，曾结识在昆仑山上隐居的厉生散仙，他有慈悲之心，匡扶妖道，以正人间。这对于蜘蛛精必然是个好去处，不仅这一带能安宁下来，还能让她修为大增。再者，还是老话，人妖不能苟且，小妹，你自己想好。”
再之后，青玉听了宋琤的话，去了昆仑山。
没了妖精作怪，这一带终于不再人心惶惶。时间可以抹去一切，不多时，大家便仿佛忘了这一茬，每天早出晚归忙忙碌碌。
宋琤亦好像忘了这事，生活被扔了颗石子，泛着涟漪，但终归还是会平静下来。采药材，分类，切段，去集市倒卖的时候还是会听到很多杂碎的八卦，只是不可能再有青玉伤人的消息。日子过得平淡，她记得自己曾说过，平淡是福。是啊，可为什么天黑的时候总期待那铃铛能清凌凌响起，鼻尖能再有那一股凉凉的薄荷香？
宋琤说的话更少了，她几乎不曾再笑过。
一晃眼几十年过去，村里人都知道，村子中最大宅子里的婆婆年轻时丈夫被抓了壮丁，一去不回，她便潜心为他守寡五十载。虽不爱笑，亦极少言语，但其广为人尊重，郡县赐贞洁牌坊以彰其德。
“喂，你知道住在这里的宋琤吗？”女子明眸皓目，着一身淡青，轻纱柔柔。细长眉眼打量着古宅，进出恍若无人之境。见宅中无人，她便扯着经过的一个老人随口问道。
老人面上虽长满了褶子，已是满头银发，只是那双眼睛饱经岁月，却依旧清澈。她双手拢在袖中，略抬了抬眼，淡然道：“死了。”
“死了？”女子有些发愣，重复着这个词，竟不知所措。
老人慢悠悠地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她面无表情，只是眼中竟莫名笼上一层水雾。她双手在袖中绞着，轻轻触上左手中指，那里有一个褪不下来的指环。
青玉，原来你不曾忘了我，甚好。
直到五年之约已过，我才觉悟过来，昆仑山顶早已为仙境，天上一年，人间十年。
见你还是一如往日，甚好甚好。
初见时的话，你还记得吗？果真一辈子都逃不掉。
岁月如蛛丝，缠住你与我。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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