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宋琤夜半被风铃声惊醒,那风铃本是娘家赠予她的宝物,唯有妖灵之气方可将其撞响。
虽说她本为除妖之家后代,又与通灵一脉联了姻,然而女子不可沾染阴邪之气,这不成文的规矩让她只耳濡目染了些皮毛——比如,这从未响过的风铃,此刻定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进了家门。
只是宋琤是断然不知道如何除妖的,她只嗖然睁开了眼睛,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地卧着,脊背有些发凉,耳边阴阴的有些风吹过。发丝拂到了面颊上,痒痒的,带点薄荷的味道。
宋琤心下一惊,看来这妖是已然在自己身后了,可惜偌大一个通灵韩家到如今竟没落到宅中竟连一个有点三脚猫功夫的都没有。
没等宋琤搜肠刮肚地从记忆中回想出点零星,一个软柔的声音便贴着耳根响起:“缠上我的蛛丝,你这辈子都逃不掉。”
蛛丝?
宋琤还算冷静,她突然想起白天上山想采些药材,莫名在破败的土地庙后面发现了一片薄荷草地,长势甚好,采了一些,不料却粘了许多蛛丝。想来定是这蜘蛛精循着蛛丝来找自己了。
耳边那声音愈发放肆地轻笑着,细细的风扑在脖子上,凉飕飕亦带些痒意,倒像是情人的亲吻一般。
宋琤一皱眉,捋顺头发,干脆坐直了身子。眼神平静得很,只是声音却抑制不住有些颤抖:“何方妖孽,竟敢在韩家如此作祟?不知此家世代都是除妖师吗?”
话音刚落,脖子上的风消失了,那声音也没了踪迹,宋琤大着胆子环顾四周,黑黢黢的却什么都没有,想来必定是被自己的话吓走了。
原来妖中也是有胆小的,宋琤不屑地哼笑一声。
一夜无事。
第二日,宋琤照旧绑着头巾洗衣做饭,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
宋琤原是家中幺妹,从小又不擅言辞,用姆妈的话说就是木愣愣的,不懂人情,因此在一向重男轻女的宋家从来不受重视。因此刚满了十六,就被替了一向聪明伶俐的二姐,依照婚约嫁来了这几近破落的韩家,给那曾经红极一时的风水大师的曾孙做了娘子。
只不过她丈夫也忒没有福气,成婚没几日就遭了这乱世的祸害,被硬生生抓去做了壮丁,至今不知死活。只留了宋琤一人,守着偌大个宅子,简直就是守活寡。
宋琤自然乐得其所,原就不喜家中为权为名勾心斗角的气氛,只求在这里安宁平静度过余生。
只可惜,这蜘蛛精全然不懂宋琤心思。
是夜,午时过一刻,宋琤终于结束药材冲洗,一类一类搁置归类。刚躺到床上,风铃清脆的声音便再次响起,红烛一跳一跳,分外渗人。
第二次出现,宋琤心里倒并未那么惊慌,她静静等着,果真没多久,那熟悉的阴冷感便再次自脖颈间袭来,随带着柔柔的轻笑声。
这么一次两次的,又没什么实际行动,原本从小就听惯妖魔鬼怪之说,宋琤胆子自然比寻常女子大些,此刻,她微一皱眉,只觉得被无耻之徒调戏了一般,心中腾地涌上无名之火。
“你这妖怪究竟想做什么?是想吸我人气还是挖心取肝?每天躲在暗地里算什么英雄好汉?”宋琤语气冷冷道。
“美人别生气嘛。”蜘蛛精声音有些委屈,柔媚异常,听起来就在宋琤身边,清晰可触,“我也想吃了你,可惜你身上有些我害怕的东西,吃不得。”
“那你就知趣点走吧,别逼我找人对付你。”
“那我可舍不得,看你这么孤单,我每天来陪你可好?”蜘蛛精开口带着股幽幽薄荷香。
宋琤眉梢一挑,摸了摸颈间佩戴的辟邪桃枝所制的护身符,那是她同样不愿勾心斗角的大哥早年所赠与她的,没想到如今竟能保自己一命。
没再理睬蜘蛛精,宋琤一扯被子便闭上眼睛睡去。
第三日晚,宋琤正使着劲轧药材,只是这经了年的老根,自己是使了吃奶的劲也只是伤及皮毛。
正甩着手准备重新再来,铡刀一侧突然自动低了下去,那顽固的药材竟“噗通”断裂,掉进了细竹筐。
望着药材一截一截地慢慢截断,整齐地掉进筐内,宋琤不知应是喜还是悲,她望了望安然无恙的风铃,淡淡道:“为何妖铃不响?”
“你说那个烦人的铃铛?我拿土堵上了,吵得我耳朵疼。”蜘蛛精倒是把这里当成是自家了,声音一会近一会远,进出自如。
宋琤心下有些无奈,瞥一眼烛光下一点点模糊的身影轮廓,想来是个身段柔美风姿绰约的妖精,她走到书桌边,扯一张素白宣纸,开始研墨。
“美人,你在做甚?”蜘蛛精的声音又贴到了耳边,酥酥痒痒,撩拨人心。
宋琤想了想,如果它化作人形,这姿势定是极为暧昧,不知怎的,她一向波澜不惊如同古井的心突然慌乱起来,手上一抖,差点把墨撒了。
她定了定心:“我夫家世代除妖为任,娘家亦有本事通灵,我这就写信叫人来收了你,免得你天天在我耳边聒噪。”
蜘蛛精声音远了些,倒是毫不在意笑道:“写罢写罢。我本山野一蜘蛛,机缘巧合方能修炼,生不多时能便得以遇见如此美人……”声音突然又近了,如啧啧叹息一般,“死而无憾。”
宋琤净白的脸登时如同火烧了一般,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见宋琤恼羞不已,蜘蛛精倒也识趣,笑着渐远:“好了,不逗你了。明日再来陪你,对了,我也有名字,你可叫我青玉。”
宋琤想起那日土地庙后成片薄荷,黛青如玉,这蜘蛛精竟也有如此雅致的名字。见声音不再响起,她手上一滞,一大团墨水滴落,索性搁下笔,吹了蜡烛上床。
心中藏着事,这一天宋琤都过得浑浑噩噩,难得被约着一起去洗衣,却因为忘了搓洗,差点让衣物被河水冲走,又被木槌槌到了手指,引得同行的三姑六婆的皆笑宋琤定是有了心上人,才如此心不在焉。
丈夫走了好几年,镇上皆知宋琤安分守己品性温良,倒多了不少劝她早早改嫁的。只是她自然是拒绝,本家规定是一方面,不愿破坏清净是另一方面。
从未经历过男女之情,宋琤对着心中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烦躁情绪不知所措,她只以为是对青玉的厌恶,毕竟人妖殊途,那“心上人”一说更是让她觉得可笑,这妖精还是个女子,女子与女子之间是断然不会有感情的。
夜里风起,青玉果然又来了。
宋琤对于她的出现习以为常,眼睛都未抬,只是淡淡一句:“今日甚早。”
“美人都能感知我的到来了,可见我们心有灵犀。”
宋琤不以为意地哼一声:“你来了好几日,我都未曾见过你样貌,修为太浅就好好修炼,等有所成再来找我。”
“嗯?美人想见我模样?”青玉忽略宋琤本意,轻笑着问。
“不想。”宋琤眼睛都没眨一眨。
“口是心非。”青玉拈着宋琤的一缕发丝,在指尖转一圈,“既然美人想见我,那么必然不会让你失望。”
宋琤望着自己发梢诡异地在空中转了几圈,嘴角有些抽搐。
此后第二晚,青玉没来。这一夜宋琤择药到深夜,竟都不觉得疲倦,只是心中有些空落落的,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空守着大院子,的确有些凄凉。
第三晚,青玉亦没来。那种期待落空的感觉的确不好受,宋琤又不相信地想,那怎么可能是期待,为何自己要期待一个妖精的到来?果真是一个人之前太寂寞了吗?可之前完全没有寂寞之感啊。宋琤百思不得其解,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
清早将药材清理包扎好,宋琤背着它们出门去药铺典卖。一路上路人竟皆是惊恐之色。
“可有听说旁边王家村昨日死了一个壮汉?据说是被吸干了精气,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成了人干,说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可不是,前天还传着有个小孩子也失踪了,想来是被妖怪逮走了,凶多吉少啊。”
“哎呦,这乱世的,还让不让人活命了,打仗打不停的,现在还有妖怪……”
宋琤略一斜眼,面上淡定异常,暗地里却吃了一惊,难不成是青玉所为?
早早干完活,宋琤心不在焉地坐在铜镜前面,望着镜中素净的容貌,想再重新变回一潭死水,却好像突然乏了术。她信手抽出了束发的木簪,长发如瀑垂直腰间。她将鬓发别至耳后,浓密的黑发衬得脸更是苍白。
突然,镜中隐隐出现人形,如萤火般霎时间汇聚而成——柔腰,青中透白的纱衣,面庞一如想象中的艳丽明媚,不施粉黛,丽质自成。
凝脂一般的下巴靠在自己的肩膀之上,略微有些生疼,漆黑有神的眼睛望着铜镜中的宋琤,隐隐带笑。她嘴角一勾,媚眼一眨,竟让自诩不为所动的宋琤喟叹不已——妖精果然就是妖精,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媚态尽显。可为什么自己对着这张脸,这眼这笑,竟有些口干舌燥?
“前几日有事没来,想我没?”声音一如熟悉,青玉侧过脸,鼻尖轻触到宋琤的脸颊,有些凉。
宋琤望着镜中两人,暧昧异常,她毫不犹豫地起身,烛火映得脸有些发红:“是你做的吗?”
青玉一愣,直起身子,笑容有些玩味,确是好看极了:“是了,的确是我所为。”
见其承认地大方,宋琤倒有些语塞,怎会有如此不知廉耻的人……好吧,她是妖精,自然不知羞耻。宋琤不知怎的竟不敢看她的眼,只望着桌角说道:“我本不该过问你的事,然而如果你是为了我而杀人……”
“原来是为了这事。”青玉广袖一拂,“我杀人自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不相干。”
听到这个回答,宋琤不知怎的竟有些失落,她坐回铜镜前拿起梳子:“如此甚好,你快走吧,我不想与你有多纠缠。”
青玉没有理会宋琤的话,兀自从她手中拿过梳子,替她轻轻梳着头:“你说说你,一个人闷在这里一生到老死,重复着一样的事,看着一样的风景,多没劲。外面世界有趣的多着呢,虽然现在战乱,美景乐事倒也不少。”
宋琤竟没有打断她,她想到自己那早早就云游四海去了的大哥,走之前说的竟与青玉极为相似。
这一夜,青玉走得极晚。从秀美山川到粗犷漠北,从无垠大海到连天草原,虽说她只是一个修为尚浅的小妖,但看过的风景,飘过的路还是很多的。
说着说着宋琤竟靠在梳妆台上睡了过去,青玉望着她沉沉的睡容,有些发笑。这姑娘平时看着冷漠,难以靠近,睡着了倒是顺眼许多。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触上宋琤脸颊,轻轻抚了抚,柔软细腻,那温温的气息扑在手上竟让自己如此着迷。
青玉呆了呆,她知道女子应该喜欢的是男子,自己之前只是觉得这人极美,却又及冷清,甚是少见,只是与她玩笑,可直到这一刻她好像幡然醒悟。
那种奇妙的感觉从指间流入,在血脉骨肉指间流窜,这一刻,她好像突然有了心,有了牵挂,有了那种令所有妖物羡慕的东西,跟人一样的,真正的情感。
对这个女子,有了情感。
那又何妨,自己是妖嘛,自然是与常人不同的。青玉笑了笑,使了个法术将宋琤挪到床上,又亲手替她盖好被子,凑到耳边,轻声道:“我走了,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