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劫》琉雾

5、第四章 凡心

　　就在瑶池盛宴前一日，天庭发生件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的事儿——苍华小天尊身旁的随侍九天玄女私动凡心，竟偷偷下凡，与一名书生巧渡陈仓、珠胎暗结。天上方过两日，转眼玄女却已在凡间度过了两个春秋。神仙本是无情无欲，不得与凡人相恋。玄女触犯天条，天帝大怒，命天兵下界捉拿玄女，送往诛仙台剔除仙骨，打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还记得那日清晨，我倚在宫门前，抬手挡去刺眼的阳光，看远处的漫天朝霞。
　　青衣童子走过来，恭谨道：“师父。”
　　“嗯？”
　　“天庭有消息传出，九天玄女触犯天条，天帝下旨剔去仙骨，正送往诛仙台。”
　　“哦？”我侧过头。
　　所谓凡心，不过一字“欲”。为身而欲，为情而欲。玄女也是由一介凡人修炼飞升，本就长着一颗凡心，却偏偏不能动这颗凡心。记得不过数日前，在南天门外见她一笑嫣然，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也委实造化弄人。
　　我步上祥云，身后红衣童子追出来，疑惑地问：“师父去哪儿？”
　　我没有回答，御起祥云朝天边而去，身后飘来青衣童子的回声：“诛仙台。”
　　诛仙之台，仙家的禁忌，神仙往往避之不及的地方。它位于极北之地的冰川雪峦之上，漂浮于半空之中，终年白雾笼罩。台下集结万千戾气，往往犯下天大错误的神仙从诛仙台下跳下，轻则修为尽失，重则魂飞魄散。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也不是没有过神仙私会凡人，却都不曾刑重至被送往诛仙台的，如此重的刑罚，不应该。
　　赶到诛仙台时，正逢天兵羁押着玄女步上诛仙台的汉白玉台阶。我落在台阶之下，被看守诛仙台的天兵用神戟拦住去路。抬眼望去，玄女褪下五彩华衣，着一身碎花布裙，发间的宝钗玉饰也由一枝素簪代替，她背影消瘦，仿佛褪去一切铅华，一阵风便能让她烟消云散。
　　玄女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她不经意地回头，满目诧异。
　　我朝她拱手：“鄙仙崇光真人，曾与仙子有过一面之缘。听闻仙子之事，鄙仙心下大恸，特来相送。”
　　玄女回神，莞尔一笑：“有劳真人了。”她垂下眼，“这是小仙应得的。”
　　我皱起眉：“罪不至此。”
　　玄女释然地弯起眼眸，眸子里点点泪光，她道：“我曾在天尊面前起誓，永世为奴为婢，侍奉天尊直至魂飞魄散。是我食言了，所以这是我应得的。况且……”她看着我的脸，悠悠道，“用我一生修为能换得那人一世平安，也是值得的。”
　　说罢，她回过头去，继续步上诛仙台的万丈台阶。
　　我望着玄女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禁茫然。用上千年的修为，换她口中的“那人”几十年安好，真的值得吗？
　　“的确是应得的。”
　　有道声音传来，稚嫩的、熟悉的。我回头，见身后站着苍华小天尊，容颜依旧，小小的身体，黑发紫袍。
　　我朝他低眉拱手：“见过天尊。”
　　他皱眉看我：“崇光真人，怎么会来此处？”
　　“小仙听闻玄女被贬坠诛仙台，觉得玄女之错，罪不至此，特此来一看究竟。”
　　苍华将目光移到诛仙台，只见玄女已经站在诛仙台之上，被天兵用寒冰铁链将身躯锁在台中央的诛仙柱上，不消片刻，头顶数道天雷滚滚云集，轰隆隆震响。
　　我呼吸一窒，就见无数天闪带着刺目天光从天而降，直直劈在玄女头顶，一下、一下，玄女在雷电中血肉模糊，她痛苦地嘶喊，接着却被一声声的雷鸣盖过去。
　　我紧紧地闭上眼，深呼吸两次，再睁开：“剔骨之刑，罪不至此啊。”
　　苍华白嫩的小脸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只听他道：“玄女偷会凡人，虽犯天规，却也的确不至于上诛仙台，可她曾说要伺候本尊直到灰飞烟灭。”
　　闻言，我看向苍华，正巧对上他干净的紫眸：“她既然许下了诺，就得承担食言的后果。”
　　我心底蓦然生起一股寒意，顿了顿，不确定地说：“是您让她上诛仙台的。”
　　苍华勾起嘴角，小小的脸却是该死的纯洁：“背叛本尊的下场罢了。”
　　我瞪大眼睛，道：“天帝怎会由得您胡来……”
　　“天帝？”苍华一声嗤笑后便不再多言。分分明明一个小孩，却一副睥睨天下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高傲模样。
　　我在这个豆丁大小孩的笑声里，觉得心惊。
　　邢台之上的雷声渐小，片刻回归平静。天兵解开铁链，玄女如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地上，浑身全是血污。两名天兵一左一右将意识模糊的玄女架起，就往诛仙台边缘而去。
　　我不禁上前两步，却也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远处的玄女懵懵懂懂地回过头来，原本一张娇俏的脸上布满疲倦，她恍惚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忽而扬起嘴角，朝我微微一笑。她意识模糊地对着我唤道：“玉郎，保重。”
　　“玉郎？”
　　苍华道：“她私会那个凡人的名字。”
　　我点点头，再看向诛仙台时，玄女已经被天兵拖到台边，台下是滚滚白云望不穿。只见天兵们手一挥，那一点碎花的身影如破布一般被抛出诛仙台，笔直坠入云层之际。风吹过，是刺骨的冰寒。前后不过数秒而已，诛仙台早已不见那一抹倩影。
　　我沉下眼，心里竟荡起点点涟漪。玄女心心念念牵挂的“玉郎”，又可知玄女现下的处境呢。
　　苍华突然转而看我：“玄女叫你玉郎。”
　　我叹道：“所谓情到深处，见谁都是那张心心念念的脸罢了。”
　　“你见过玄女口中的玉郎么？”
　　我疑惑地对上苍华紫葡萄一样的眸子，摇头：“不曾。”
　　苍华饶有兴味地打量我，忽而笑了：“那么本尊便带你去看看罢。”
　　话音方落，一道刺目的紫光袭来，我忙抬手去挡。眨眼工夫，身旁却已是另一番景色。
　　放下手臂，极目是凡间一处村落，村落依山傍水，水雾袅袅。
　　苍华带我来到一座草屋前，他径自推开篱笆门，领我进院子。孩童的朗朗读书声由草屋里飘来，一字字，一句句，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早春的鸟儿蹦上院里那棵大树的枝头，树下窗柩里有名童子伏在案几上酣睡。年轻的教书先生走过来，扬起戒尺在案几上敲打两下，惊醒的贪睡童子苦兮兮着一张脸，被罚站在角落里听课。
　　那名年轻的教书先生二十出头，头束逍遥巾，身着青布衫，手捧一本书卷，清瘦的身子里透出浓浓的书卷气息。
　　“玉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苍华将目光从教书先生的脸上转移到我脸上，冷傲的小脸藏不住戏谑的神色，“崇光真人，可觉得这位‘玉郎’分外眼熟？”
　　我诧异万分。书舍里的教书先生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眉，是不浓不淡远山眉；眼，是似笑非笑含情目。一张水红的唇吐出的是圣贤诗经，君子谦谦。巧逢他低头训斥不听话的学生，就连那一低眉的慵懒，都像极了我素日躺在榻上下棋的神态。除却我额上的菱形印记，这是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容貌。
　　我惊讶地对上苍华绚烂的紫眸，在他的玻璃般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失措的脸。
　　苍华勾起嘴角，轻微一笑，像极了正在逗弄老鼠的猫，他说：“玄女贪恋上的，究竟是这个书生，还是书生的这张脸呢？”
　　苍华这句话仿若惊雷，震得我连连摇头，生怕被牵扯进去，打碎我千年仙家清净。
　　苍华却打断我说：“那日你送本尊回天宫，南天门前，玄女因你一笑倾心，你可知？”
　　“这……”我目瞪口呆。那日无心为之的一笑，竟铸下如此大错？如此说来，玄女剔去仙骨被贬畜生道皆是因我而起？
　　“本君初见这书生时亦觉得惊异，世上竟会有两张相同的脸。”玄华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逡巡，最后定在我额头上，“不过，这书生没有你身上的仙家气质，也没有你额头上的印记。”
　　我惶惶对他恭谨地低头作揖：“小仙有罪。”
　　“罪？你有何罪。”苍华收回视线，漠然道，“罪在玄女。”
　　我垂着头，静默一阵，便听书舍里一片窸窣声，缘是到了下学时辰。
　　我心下一动，化作凡间一名普通老人模样，现出身形。苍华皱起精致的眉，虽不满我的行为，却没有阻止我。
　　我看向书舍，只见读书的童子们收了书卷，欢快地奔出门来。发现我后，纷纷用一种惊异而好奇的目光躲在暗处打量我。
　　年轻的教书先生正在整理案几上的书册，视乎感受到我的目光，越过窗柩看向我，便不急不缓地走出门来，对我拱手道：“老人家您是……”
　　苍华隐去了身形，凡人看不见他。他转头嘱咐我：“不可泄露天机。”
　　我没理会苍华，只看着眼前这张跟我一样的脸道：“先生可曾婚配？”
　　书生顿了下，红霞爬上俊美的脸，道：“小生清贫，至今未娶。”
　　我又问：“先生可有心仪的女子？”
　　书生羞怯的神情多了抹疑惑，摇摇头：“没有……”
　　闻言，我心下生出许多悲凉。也不怪书生无情，从天兵下界捉回玄女那一刻起，书生包括所有与玄女有过接触的凡人，关于玄女的记忆皆会被剔除。
　　情爱，终究是抵不过天的。
　　“走了。”苍华终是觉得无趣，径自转身离去。
　　我摇摇头，在书生困惑的目光中，随苍华离开这座书舍。
　　村头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摆张桌，桌后站一说书人，案板一拍，引人听一场传奇。
　　世说，世外有桃源，蓬莱有仙境。蓬莱仙境里有一灵石，石上奉一颗神珠，神珠玲珑剔透，紫气升腾。此珠汇聚上古神灵之魂魄，日月星辰之精华，亦正亦邪，天地至尊。数千年前，天空骤变，此神珠化做人形，修为大进。曾有一迷途船夫得仙人指点，巧入蓬莱仙境，于仙气袅绕间隐约见过修做人形的神珠，后得神珠点化，得到飞升，再未回过凡间……
　　我问身旁一脸漠然的苍华：“说书人口中的神珠便是天尊吧。”
　　苍华淡淡回道：“大概吧。”
　　“那名船夫现在成了个什么仙呢？”
　　“死了。”
　　“……”
　　苍华回头看我，紫眸里是轻蔑的嗤笑：“我从未点化过他。那船夫擅闯蓬莱打扰我清修，我杀了他。”
　　我不禁后退两步。
　　天尊？玄华这样视人命如草菅的魔性，怎能成为天尊？